从上海到瑞金

2018-12-27 06:05吴基民
同舟共进 2018年12期
关键词:顾顺章毛子黄平

吴基民

1927年7月,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失败了。中国共产党人把党中央机关搬到上海,决心东山再起。之所以搬到上海,理由有三:其一,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而上海是工人阶级最集中的地方;其二,上海一市三界,华界、法租界、公共租界,回旋余地大;第三个理由很少提及,却很重要,那就是共产国际有相当多的秘密机关在上海,其中一个机构是专门为中共中央提供经费的。

1928年8月,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共六大上,周恩来当选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兼中共中央秘书长,主要负责组织与军事。虽然在他上面还有总书记向忠发,但工作能力无法与周恩来相比,可以说,周恩来才是党中央的实际领导人。就这样,进入了1931年——中共在上海中央机关的多事之秋。

【六届四中全会处境艰难】

1930年末,共产国际远东局的领导人米夫绕道欧洲,来到上海。1月初即在浦柏路(今太仓路)上的秋阳书店见了周恩来。这家书店是王明(当时叫陈绍禹)的朋友中共党员王逸常开的,取《诗经》中“秋阳以曝之”一句为意。这家书店以出售翻译作品为主,平日里不时来个外国人与中国人说说话,并不会引起外人注意。米夫一见周恩来,就开门见山地说:应该尽快召开六届四中全会,批判你和瞿秋白调和主义路线。瞿秋白必须下台,向忠发是工人出身,斯大林说过:工人阶级犯错误是可以原谅的。至于你,屁股上板子是要打的,但留下来,可协助王明他们好好工作。

1月7日,党的六届四中全会在武定路修德坊6号(现为14号)中央特科的机关里召开了,参加会议的共37人。会议从清晨一直开到半夜,当时中央特科的负责人顾顺章一家从哥嫂到岳父母小姨等“全员上岗”,负责一日三餐。这次会议一些该参加的人没来,如候补中委唐宏经、徐兰芝等,明明人在上海,但无人通知他们开会;而不该参加的,如王明、博古、沈泽民、夏曦、何孟雄、柯庆施等15人,都不是中央委员或候补中央委员,却由共产国际的米夫指定参加了,而且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这引起了参加会议的多数委员的反对。这次会议最终撤销了李立三、瞿秋白、李维汉、贺昌等在党内的职务;王明不仅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还担任了权力很大的江苏省委书记,中共进入了王明时代……

周恩来曾愤然提出辞职,但未获允准,只有服从组织决定,继续工作下去。他从大局出发,忍辱负重,作了检查,痛批自己的“调和主义”。由于他在党内的巨大威信,以及“相忍为党”的深刻检查,以16票勉强当选为政治局常委。“相忍为党”这4个字,不仅维护了党的统一和生存,还写入了官方认定的《周恩来传》。

虽然周恩来被继续留任,实际上是处于留职察看的境地,处境十分艰难。他极力保持住所领导的中央军委、特科和交通机关,不使王明派人打进来。例如王明曾经要派一个黄埔生黄第红到中央军委工作,而这个人实际上暗中已同蒋介石勾搭上。周恩来通过情报系统截到了黄第红给蒋介石的效忠信,拿给王明看,王明才没有话说。

【顾顺章与向忠发的叛变】

1928年,当党中央负责人陆陆续续从各地来到上海以后,为了惩处叛徒,保全自己,中央成立了特别工作委员会,简称“特委”。成员仅3人——向忠发、周恩来、顾顺章。特委下的主要机构为特科,下设3個部门:总务,情报与红队,以后再增设了电讯。如果说特科是执剑的手,那么特委就是指挥行动的大脑。顾顺章作为特委三巨头之一,兼中央特科与红队的负责人。可以讲,向忠发、周恩来,以及整个中央机关负责人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顾顺章的身上。

1931年4月24日夜里顾顺章被捕,随即叛变。上海的地下党机关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周恩来是在4月26日中午接到潜伏在徐恩曾身边钱壮飞送来的消息,得知顾顺章被捕的。周恩来大惊失色,从不吸烟的他,破例向陈养山要了一根烟,没吸两口就把眼泪呛了出来。他定了下神,当即决定在上海天蟾舞台隔壁的中央政治局机关福兴字庄(今云南中路171号)召开紧急会议。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中共中央在上海的机关开始了大搬家。心细如发的周恩来跟对手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他马上召集有关人员举行紧急会议,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第一,对党的主要负责人作周密的保卫和转移,把顾顺章所能侦察到的或熟识的负责同志的秘书迅速调用新手;第二,对一切可以成为顾顺章侦察目标的干部,尽快地有计划地转移到安全地带或调离上海;第三,审慎而又迅速地处理顾顺章在上海所能利用的重要的关系;第四,废止顾顺章所知道的一切秘密工作方法,由各部门负责实现紧急改变。

周恩来让陈赓亲自出马,一一通知包括已经落马的瞿秋白等转移,甚至连中统驻上海的负责人、陈赓的“内线”杨登瀛都通知到了,还关照给他十两黄金,以便安家。周恩来在赵容(以后又改名康生)的协助下,调用了中央军委负责人之一聂荣臻手底下的保卫干部,亲自率员,连夜上门,果断地切断了顾顺章在上海的所有关系。

当天夜里,党中央和江苏省委以及共产国际的派驻机关全部搬了家,终于抢在敌人的前面,迅速妥善地保卫了党中央和江苏省委机关的安全,使党避免了一场特别严重的大破坏、大灾难。

这一夜的上海,杀机四伏。

顾顺章,中央历史上最危险的叛徒。他的叛变,直接导致了即将被营救出狱的党的领袖人物恽代英被国民党枪杀在雨花台。在上海,虽然周恩来一连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布置转移,但还是有一些机关被破获,被捕的共产党员超过了800人。而党的总书记向忠发,也是因顾顺章的叛变而被捕的。

据王明在回忆录中记载:6月22日中午,他和周恩来在一起开会时,接到安插在巡捕房内线的消息,说向忠发被捕了。与顾顺章、向忠发相处时间最久的周恩来,处境就更为凶险了。9月,国民党作出“悬赏通缉”周恩来的决定。11月,又以顾顺章的名义在上海各报连日登出悬赏缉拿周恩来的紧急启事,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踪迹。

【定下党中央的临时总负责人】

相比周恩来,共产国际设在上海的远东局,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威胁。但他们碰到了大麻烦,那就是共产国际设在上海的总交通台负责人牛兰与他的夫人被捕了。

由于大革命的失败,斯大林已决定不在华设立国际机构了,但情报机构除外。但中共中央,尤其是周恩来还是希望共产国际在上海有一个指导机关,经过再三考虑,斯大林同意了,但决定远东局在上海常驻的领导与工作人员一律不用俄国人。远东局机关在1929年3月正式开始工作,负责人是波兰人任斯基。

当时中共党内干部与工作人员和外国人接触不多,对这些共产国际的代表,最初是按身份称呼,后来则较多地按国籍称呼。比如把共产国际的代表分别按照不同分工,称为“党毛子”或“大毛子”(即共产国际政治代表)“小毛子”(即少共国际的代表)等,但更多地却开始按照国籍来称呼了,比如称“俄国毛子”“德国毛子”“波兰毛子”“美国毛子”等。(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除了共产国际的代表不少已经不是俄国人,而是欧美各国的共产党人,用国名冠之比较容易区别。)周恩来依照惯例,也将任斯基叫作“波兰毛子”。

当时的远东局与中共中央机关有多项工作要做,但第一项工作是:代表国际与中共中央讨论每一项工作的预算并加以核实,然后转报国际批准,再将国际核发的经费转交中共中央。牛兰被捕后,一下子切断了共产国际对中共中央的经费支持。国际驻华代表在给国际执委会的报告中是这么写的:由于中共“经费困难”,党的活动严重瘫痪,为了帮助中国同志,这位代表甚至从极为秘密的苏联军事情报部门驻上海工作人员处“借了1500元”,从另一驻华机构“借了1000元”。

据周恩来回忆,因“顾(顺章)、向(忠发)叛变影响了许多人,到8月波兰毛子要离开上海了”,同时“要我们提出临时中央名单”,以便在周恩来、王明等撤离上海后,中央机关还能继续工作。

9月初,在租界与华界结合部一个不知名的小酒馆里,周恩来、王明与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卢福坦3个人要了一壶黄酒,点了些菜,边吃边聊,讨论周恩来、王明离开后在上海党中央的负责人。王明推荐了当时年仅24岁的博古。博古当时还不是中央委员,四中全会以后,他被分配到共青团中央工作。1931年3月,时任团中央书记的温裕成因贪污被开除出党,由博古担任了团中央书记。经过一番争议,周恩来、王明、卢福坦三人一致同意博古、张闻天、卢福坦、李竹声、赵容(康生)、陈云组成临时中央政治局,前三人为常委,博古总负责。

【感慨不知何时才能回上海】

“波兰毛子”任斯基走了。他是在共产国际确认了博古担任中共中央临时总负责后离开的,比原先准备回莫斯科的时间晚了近一个月。临行前,他还帮助王明办成了一件事——王明也希望离开危机四伏的上海,到共产国际任中共代表团负责人,共产国际同意了。

其实向忠发叛变以后,中央对王明已经采取了最严格的保卫措施。他曾在上海西郊的一个疗养院住过一阵子,危急时还曾到一个尼姑庵里躲藏了好些天,闲极无聊时,他还写了这么一首“尼庵小住”诗:“警犬觅踪何所之?尼庵同隐学禅师。党人本领通天大,结伴神仙鬼不知。”1931年10月18日,当王明和孟庆树在杨树浦码头登上开往海参崴的日本客轮“大和丸”时,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剩下的只有周恩来了。根据他的请求和中央安排,他是要去江西瑞金的中央革命根据地。

周恩来在山西路海宁路拐角上的一个烟纸店楼上租了一个只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与夫人邓颖超以及丈母娘杨振德三人住在一起。他留起了胡子,改变了容貌,因而又被人稱之为“胡公”。他深居简出,只有夜晚才悄悄出去,在街上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一位叫黄平的精通多国外语的学者(广州起义最主要的领导者之一,参加过党的六大),1931年8月底从莫斯科来到上海,带来了共产国际新编制的密码。他在上海冠生园与李富春接上了关系,中央让他负责重建整个交通工作。10月,中央交付给他一个极为重要的工作——亲自负责护送周恩来赴江西瑞金。经过周密安排,在10月底的一个夜晚,黄平敲开了周恩来寓所的门。

他向周恩来详细报告了赴瑞金的路程,然后取出了一封用暗语写成的赴苏区的介绍信。周恩来打开一看,读了开头几个字就愣住了:“敬启者,无别……”周恩来问黄平:“无别”什么意思?黄平回答“不知道”,又问邓颖超,邓也摇了摇头。还是当过小学教师的杨振德见多识广说:这是生意人的话,就是这封信没有别的意思,想说的就是下面这件事。”周恩来摇摇头对黄平讲:你看像我们这样的人都看不清楚,万一被敌人查到,问来问去,不是多添麻烦……于是黄平带回去把信改了。过了几天又送到周恩来处。

11月底的一个夜晚,黄平再一次敲开了周恩来寓所的门。周恩来已经穿戴完毕:他下巴留着一绺胡子,手挽一只小提箱,上身着中式兰哔叽短上衣,下身穿一件中式兰哔叽布裤子,这是当时广东一带一个熟练工人最普通的装扮。黄平到后,周恩来对他讲,帽子忘了,让他去买一顶便帽。黄平赶紧到附近的北四川路上替周恩来买了顶便帽,周戴上后很舒服,拎着一个小手提箱便上路了。为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连邓颖超都没下楼为他送行。

黄平雇了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到了十六铺码头,验过船票后,便径直登上了从上海驶往汕头的小火轮。小火轮上靠舱门边的位置上早已有两人在等候:一个是广东大埔人黄华,绰号“小广东”,打扮成挑夫:另一个是肖桂昌,一副商人打扮。他们是中共地下交通员,奉命专程从大埔赶来迎接护送周恩来去苏区的。黄平和他们对上暗号后,便把周恩来交给他们,离船上了岸。

船开了,周恩来走上甲板,只见上海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几幢高楼有些许光亮。这确实如周恩来当时的心情:革命正处于最危难的时刻,前途茫茫,不知何时才能再回上海……

但是谁能想到革命形势的发展呢?周恩来抵达汕头碰到前来接应的黄华,第二天在肖桂昌、黄华的掩护下坐火车抵达潮安,再从潮安跳上去大埔的轮船。他们中途下船改乘小轮渡到青溪,然后又是半途下船直接跳上来接应的小舢板到多宝坑,遇到了从苏区前来接应的6名枪手。最后在这批武装人员护送下走了几天路抵达上杭,总算到达了根据地,最后在1931年12月底,周恩来抵达瑞金,担任中央局书记。

1937年2月,周恩来秘密抵达上海,以中共代表的身份与蒋介石的代表陈果夫、陈立夫商议国共合作,共同抗战。到了1949年5月,上海解放,周恩来更是以胜利的姿态挺近大上海。他一生都不会忘记1931年发生在上海的生死搏杀,叛变与出卖,革命与忠诚……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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