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石筏》作者: [葡]若泽·萨拉马戈译者:黄茜出版:作家出版社定价: 48元
伊拉蒂河的河水突然消失了。沿着法国和西班牙边境,比利牛斯山脉出现了一道裂缝。继而岩石崩落,裂缝蔓延。大停电开始的那一刻只造成了短暂的恐慌,但当通往法国的陆上交通全面中断时,集体性的歇斯底里全面爆发。终于——“这石头和土地的巨砾,覆盖着城市、村庄、河流、树林、工厂、野生矮树丛、耕地,连同所有的居民和牲畜,開始移动,一只从港口漂离的船,再一次驶向未知的大海。”伊比利亚半岛载着西班牙和葡萄牙两个国家和5000万人民,以每小时750米、每天18公里的速度,离开了欧洲。
像萨拉马戈的另一部名作《失明症漫记》一样,灾难降临在《石筏》的开篇,无数人的命运因此改变,尤其是小说的六个主人公——三男两女一狗。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区,却与这起神秘事件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断裂发生时,其中一个女人刚好用榆树枝刮了刮地面,另一个女人拆掉了蓝色的羊毛袜,一个男人举起石头投向水面,第二个男人发现鸟群如影随形,第三个男人感到大地在脚下颤抖。“世界充满了巧合。如果一件事没有与看起来和它相近的另一件事不谋而合,那也不能成为否认巧合存在的理由,那只是证明相巧合的事情是不可见的。”他们自觉对灾难的发生负有责任,又因为媒体的报道相互找到。
先是三个男人开着一辆“老旧的双马”(Dois Cavalos velho,中译本中一律成了“廉价小汽车”),加入浩荡的车流向南行进,看半岛从直布罗陀海峡分裂。又向北,去看半岛脱离欧洲大陆。拿榆树枝的女人加入进来,一条嘴里叼着蓝色毛线的狗又把他们领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家,双马汽车换成了两匹马拉的大车,他们继续跨越半岛的旅程,以图理解“世界上的一切是怎样的相互关联”。
葡萄牙人是天生的航海家,萨拉马戈是葡萄牙伟大的寓言家。半岛在海上航行,主人公的马车在半岛上穿行,不断见证着大难临头时的人间乱象。三个男人的职业分别是工程师、教师和药剂师,他们与象征着智慧和方向的两个女人和代表着忠诚的狗结伴,在漂移的大地上坚定不移地前进。
伊比利亚一路向西,在即将撞上亚速尔群岛时突然北转,又在离美国和加拿大不远的地方掉头南下,最后止步于中美洲和非洲之间。它开始自转,太阳每天从不同的方向升起,四季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悬置的季节。六位主角似乎各得其所,他们相互依靠也相互结合。两个女人怀了孕,不仅如此,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育龄妇女统统怀上了孩子!半岛本身何尝不是如此,它就像旅途中孕育的胎儿,在海水里等待着新生。
一种幸福的、至少也是有意义的脱欧。
毫无疑问,《石筏》是一部政治寓言,充满了地缘政治学和社会心理学的暗示。一方面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对欧洲长期以来的不信任,另一方面是欧洲对这两个国家固有的歧视和经常不加掩饰的专横。在英国脱离欧洲几乎是既成事实的今天,仿佛人人都能听到英吉利海峡深处地层断裂的巨响。眼看着不列颠岛成为现实中的石筏,再翻开萨拉马戈32年前出版的这本小说,你难免不会生出几分惊惧。只是作家笔下的半岛在离欧而去时义无反顾,全无葡萄牙语独有的saudade(一种极为深切而难以言传的恋旧或乡愁)。欧洲对半岛命运的冷漠则激起了广泛的民愤,几乎每一座大陆城市都出现了“我们也是伊比利亚人”的口号,无数热血青年受到感召,在街头与全副武装的警察展开肉搏。相形之下,现实中的欧洲在英国脱离之前,早就先行从内部分裂了。
萨拉马戈在文字上的一大特点是小说里所有的对话都不加引号,加上间或出场的作者本人,多多少少增添了一点阅读的难度。大概由英译本而来的汉语译本也带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即便如此,《石筏》仍然是一本值得阅读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