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婷
电影《狗十三》剧照
“他们真觉得我傻吗?直到现在我也没得到一个答案,特别希望有当事者能跟我分享一下。”《狗十三》的编剧焦华静愤愤不平的是电影里那场集体性指鹿为马,来自她的亲身经历。初中生李玩的狗爱因斯坦走失了,她情绪激动,把一家人折腾得不轻,大人们为平息这件事,找了只和爱因斯坦很像的狗,骗李玩说,狗找回来了。“一开始我姐还站在我这边,但她是个没主意的人,很快就叛变了。那种势单力薄啊,那一瞬间你就觉得,所有人都是僵尸,太恐怖了。”电影里,李玩重新经历了焦华静少女时期所经历的这一幕。
看似是桩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在当时,它对一个少女价值观上的震撼是巨大的。不仅是真假爱因斯坦,《狗十三》的剧本创作很多都来自焦华静的亲身经历。这是她的本科毕业作品,算起来也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独立创作的电影剧本。少女李玩父母离异,父亲再婚,她随爷爷奶奶生活。那是一个长相普通、瘦瘦小小、心里挺倔的女孩。贯穿电影始终的线索与一只叫爱因斯坦的狗有关,养狗、丢狗、找狗,再一轮把狗送走,少女李玩终于“懂事了”,听话了,走在路上遇到真正的爱因斯坦,她也再不相认。
“我刻意多着墨的部分是大家对矛盾本身的视而不见。”焦华静有过太多类似的经历,她也曾郑重地和父亲提要求,打算好好谈谈。但孩子鼓起勇气说的事,大人转身就忘了,或者觉得也没那么重要,整个青春期,她都没等来和父亲的那场谈话。
这是太典型的中国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好像谁都在努力迁就和付出,谁站在自己的立场都没有错,但搭在一起就漏洞百出,电影里充满了类似的矛盾。李玩喜欢物理,爸爸逼她参加英语兴趣小组。女孩子的名字随便起起,男孩要慎重。爷爷奶奶宠是宠着,但也真搞不懂孩子想些什么。爸爸哄李玩的方式是给钱或者买个礼物,打起孩子来是真打,哄是真哄,爱可能也是真爱。遇到弟弟出生、爱因斯坦走失这类大大小小的家事,大人们的第一反应是给个甜枣,瞒住孩子。
“这剧本倒不是说多批判,就是撞你撞得特别厉害。”最初看到剧本,曹保平觉得惊喜,“很少有学生能在毕业作品中交出这么成熟的剧本。”曹保平尤其觉得剧本里那些小细节有意思,李玩坐在窗台边吃面,把一筷子面条吊在空中吹,孩子和狗吃同一锅猪肝拌饭,“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写出这些好玩的细节”。
在导演《狗十三》之前,曹保平从未想过自己要拍一部青春片,毕竟,无论是《光荣的愤怒》《烈日灼心》还是《追凶者也》,都是男人的电影。《李米的猜想》周迅是主角,但这片子也披了层男性思维的悬疑外衣。《狗十三》里小女孩的青春心思离他太远了。“我更多地是从父亲的角度带入这个故事。”曹保平说,让他感到“撞得厉害”的是电影里所有人站在自己立场的那种“想当然”,大人有大人的苦,但他们觉得对孩子的好不一定是真的好,有些孩子是作了点,倔了点,但那些“懂事了”的孩子又经历过什么呢?
“它挑战的可能就是所有家庭,所有父母、孩子视角下的那种习以为常。”曹保平说。
在原剧本中,李玩的故事是主线,但焦华静的野心更大一些,她想像杨德昌的《一一》一样,呈现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状态和困境。“所以,也写了李玩姐姐的故事,爷爷奶奶的矛盾,是一个比较全景的展现。”剧本是站在少女李玩的视角写的,有很多女孩的敏感和小心思都被呈现得很内敛,“小女孩遇到冲突,心里再不服,第一反应也是躲开,要保护自己,让自己安全。”《狗十三》大概是离焦华静自己最近的一部作品,就连电影拍摄的主场景都是爷爷奶奶的老房子,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在曹保平看来,个人化的剧本有个好处,真诚,而且细节丰富。即便已经足够完整,在拍摄过程中,他还是对剧本做了调整。他砍掉了一些枝叶,《狗十三》聚焦在李玩的成长上,其他人的戏份减了一些。除此之外,他为这个故事带入了更多的男性视角。最明显的表现是,电影里有很多场戏,倔强的李玩都直愣愣地和父亲、爷爷奶奶对峙,往枪口上撞。这是典型的曹保平的表达方式,他的电影向来有种粗粝感,直接、生猛。
有场父女俩证明冲突的戏是整部电影的情绪爆發点。当时,饰演爸爸的果靖霖对拍这样一场戏还有点犹豫,但导演和编剧都坚持。那是场爸爸打孩子的戏,李玩晚上从酒吧回家,手里拎着啤酒瓶,一开门,正迎上了在家焦急等待的爸爸。爸爸拎起酒瓶,把酒瓶和李玩握着酒瓶的手一起摔在门上。两人接回出门找李玩的奶奶,爸爸的气还没消,他把李玩一路拖拽到客厅,劈头盖脸一顿打。
当时,果靖霖不想拍这场戏的理由很简单,不该打孩子。焦华静希望保留的原因也很粗暴,没什么该不该的,这就是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
最后,戏留下来了,拍得还很顺利,曹保平用介入式的镜头拍下了这场有点暴力的戏份。李玩一边认错一边逃,终于钻进了卫生间,她边洗澡边失控大哭,平息后又怯生生地走回客厅。摄影师罗攀的镜头藏在演李玩的张雪迎身后,消了气的爸爸满脸堆笑地道歉求和,李玩和摄影机小心翼翼地靠近,最后,她坐在了爸爸腿上。这是一次和解,这顿打,也是电影的转折点,从那之后,李玩不争,也不闹了,她像个大人一样,藏起了自己的态度和脾气。
曹保平很多时候站在父亲的视角上看这个故事,在果靖霖的演绎下,爸爸这个角色也更丰满、柔软了一些。
“所有成年男人的过往都是不堪的。”曹保平剖析得有点狠。电影里倒也没极力表现多么不堪,但依然有几场戏,呈现的是爸爸酒桌上的曲意逢迎,对家庭矛盾的刻意回避,对孩子的敷衍……在这几场戏里,爸爸之外的中年男人的丑态也被暴露了那么一点点。
电影接近尾声时,倒是有场难得温柔的戏。李玩和父亲坐在车里,两人接了一通李玩妈妈的电话,刚喝过酒的爸爸突然百感交集起来,他伸手捂住李玩的眼睛,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我给你点一首《男人哭吧不是罪》。”李玩也藏起自己的感性。
曹保平是“60后”,焦华静是“80后”,合作过几部戏,多数时候两人在创作理念上都能达成共识,但偶尔也有分歧。比如,为什么要在车里放老歌《再回首》,还有,在《狗十三》最后那场戏的处理上。冰场上,李玩两岁的弟弟接过教练给的牛奶,努力喝了两口,还是吐了。他在冰场上一次次摔倒,一次次流著眼泪鼻涕尝试爬起来。这场戏,曹保平似乎想暗示一种命运,弟弟会重复李玩的成长经历,没有人的成长是不残酷的。焦华静的原剧本里也有这场戏,但写得很轻,更没有这么强烈吐牛奶的桥段。在她看来,电影中呈现的是一种更直接的导演意图,很“第六代”,总像是在控诉、在对抗什么,但这些东西在她和同龄人的观念里,已经很弱了。“你找不到什么要对抗的,也不想找,就只能散在那了。”某种程度上,《狗十三》的创作也有点电影故事里的影子,男性和女性,不同年龄段人之间的撕扯和隔阂。
因为电影拍摄于七年前,包括导演、编剧和演员在内,所有人的讲述都是追忆式的,有时没那么清晰,但有时又有产生距离感后的清醒。
“那是2011年,我14岁,一名普校初中生。因为正处于生理发育期,总是害羞地驼着背,顶着一额头痘,穿着松垮的校服,在校园里啪嗒啪嗒地走,习惯性被淹没在人群中。我想,或许是当时的我和李玩太像,所以我才‘变成了李玩。”这是张雪迎在微博中回忆自己接拍《狗十三》时的状态,很准确,很大程度上,曹保平看中的就是当年张雪迎的貌不惊人,甚至是“不太好看”。
周迅、邓超、段奕宏、郭涛……曹保平的电影里出了几个影帝、影后,这让他在圈内以“会调教演员”而闻名。但即便是曹保平,碰到小演员担重任的戏也会头疼。
“首先,演员就不好选。”曹保平说,光是“不太好看”这一条就筛掉很多有表演经验的小演员,还要有点灵气和天赋,那就更难了。曹保平让最后待定的小演员大量试戏,最终选择了张雪迎。“她在表演上有一种懵里懵懂的天然的准确感。”曹保平评价。
“天然”不足以呈现李玩这个倔强女孩与家庭、世界碰撞时的复杂情绪,曹保平用当年拍电视剧时攒下的经验帮演员找到角色。“有时就直接跟她讲、分析,不复杂的戏都可以理解。”曹保平指的是那些目的和情绪单一的戏,比如,和姐姐的对手戏,坐在窗前吃面条。那些和爷爷奶奶、爸爸在一起的对手戏也不难拿捏,有经验丰富的前辈带着,李玩该有的情绪会被逼出来。
难的是那些情感层次多,或者没有明确情境的独角戏,“这时候就要想想办法了”。李玩和姐姐在街上遇到真的爱因斯坦那场戏不难,有人物、有狗当对手,张雪迎只要死撑着不认这条狗就够了。麻烦的是后面那场远离人群后,李玩独自哭泣的戏。这场戏要传达什么,曹保平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可能是见到爱因斯坦后,快撑不住的情绪爆发了,可能是经历那么多事情后,萌生出的一种羞耻感,也可能是这个孩子想斩断过去的一切,也可能这些情绪都有。”但拍摄时,这些复杂的可能性曹保平一个都没说,他只是指着墙上快凋零的寻狗(爱因斯坦)启事说:“你走到这,看到这个,想起那只狗就受不了了。”类似错位诱导的拍摄还有很多,有些戏,他选择多拍几条,多捕捉些情绪,也许能选到最合适的那一条。
“但有些戏还是遗憾。”曹保平指的是果靖霖表现很好的那场父女在车里的戏。按焦华静的剧本,那场戏爸爸露出了他脆弱的一面,但倔强的李玩要掩饰自己的脆弱,她该假装无所谓地开玩笑,声称要点上一首《男人哭吧不是罪》,而不是电影里呈现的更柔弱的状态。
曹保平觉得,这场戏相当重要。“你从李玩这个表现就能看出来,这个女孩喜欢掩饰自己,死撑,她长大以后的路也不会太顺当。但因为一些技术障碍和小演员能力的问题,表演没达到,还是很遗憾的。”
《狗十三》是那种很难让人鼓起勇气再看一遍的电影,观影过程太苦了,大多数人会被或多或少地唤起一些不那么愉快的青春记忆。直到结束,电影也没给出个答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中国式成长”。
当然,这也不是电影的职责。《狗十三》没有结论,但隐喻和唏嘘的情绪还是有的。有人可以拒绝长大吗?李玩常常在晚上听到楼上传来的鸟叫声,她以为邻居养了只奇怪的只在晚上叫的鸟。有天夜里回家,救护车从楼上抬下个疑似精神异常的胖子。他躺在担架里,胳膊上挂着个三道杠,不停学着鸟叫,这是永远活在童年里的胖子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