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庭恺
民间传说,一个人的属相跟自己的脾气秉性与好恶气质,紧绑在一起,恐怕,其中缘由连自己都弄不清楚。文献记载,最早关注个人生肖的记录,出现在南北朝时期的北周。《北史·宇文护传》中,记载了宇文护的母亲写下的一封信,信中说:“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次者属兔,汝身属蛇。”一位地位尊贵、疼爱儿子的母亲,竟把三个孩子的农历生肖记得一清二楚。看来,十二生肖早已变成了无法舍去的民俗文化。那些五花八门的符号,五光十色地飘荡在每个人的眼前心底。
父亲出生在农村,属狗。他与狗的故事依旧使人牵肠挂肚,挥之不去。
老家流传两句俗话“三岁娃娃到姥姥家”,“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还用问吗?祖上穷,三五里之外的姥姥家,自然就得喂养娃娃的童年。村南,紧傍一条柔顺的小河,清水潺潺。村东,铺开宽阔的深沙地,每到三月,沟渠之间便桃林飘香。村北,茅屋草舍,居然暗藏过拿刀动枪的小土匪。村东,紧挨着街市林立、豆腐脑儿飘香的老县城。
跟姥姥最亲。当年,姥姥还是一位黄花大闺女,日本人霸道的“三八大盖”,时常架在脖子上。老人瘪瘪嘴感叹道:“你说,那叫什么日子啊……”
最上心的是一条岁数很大的狗,那可是日本败亡留下的“纯种母犬”啊,养在姥姥家里,从一丁点儿一转眼就长到半人多高。那条“日本狗”肢体刚健,闪耀着水晶般的大眼睛。常言道:“狗通人性”。主人的咳嗽、笑谈或者陡然一声招呼,早被它迅速抓到,或是一跃而起汪汪大叫,或是歪着脖子在旁边静坐凝视。直抵人心的,反倒是它咧着大嘴,有节奏、有力气的呼吸。美中不足的是,它已经二十岁了,堪称弯腰驼背的老奶奶。
当年,父亲爱玩、调皮,只顾嘻嘻哈哈地跟这条狗“酱”在一起。还扳过狗的长鼻子“滋滋”亲哩。狗的呼吸、心跳乃至狗身上的特殊味道,都装在小孩儿的心里。难怪李白曾写诗说:“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老舍先生也专门为狗鸣不平,他说:“狗虽那么摸不着吃,那么随便就被人踢两脚,打两棍,可是它们还照旧的替人们服务。尽管它们饿成皮包着骨,尽管它们刚被主人踹了两脚,它们还是极忠诚的去尽看门守夜的责任。狗永远不嫌主人穷。”
甭管名人怎么待见狗,对于父亲,最撼动人心的当属那个深夜。灯盏吹灭了,姥姥睡得正香,父亲却惦记起那只老态龙钟的狗。已经两三天见不着它,病了吗?端着那盏煤油灯,摸到墙角的大衣橱底下,眼前一片橘黄。想不到,那狗很灵,忽然吹出一口气,立刻灯灭屋黑了。
狗还能吹气?父亲小,没见过世面,赶快惊恐地逃回土炕,心“咚咚”地乱跳。
次日清早,姥姥把父亲推醒,乐呵呵地报信说:“看,生小狗儿了!”
果然,那只狗正趴伏在衣橱底下,不住嘴儿地舔四只小宝宝。舔,跟亲昵婴儿一样,小狗个个儿闭着双眼,身量不足一拃,光着身子,肤色粉嫩。姥姥咧嘴笑道:“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当娘?”狗满目温情,长舌头绽露出劳累、欢喜的色调。
冀中乡下,还能喂养一大群欢蹦乱跳的“日本犬”吗?管它们哪种血统哩,赶紧送人吧。仅过了两三个月,小狗儿们就被分散到十里八村去了。守着空旷的院子,那只老狗孤单地守在角落里,甚至连搭理父亲的兴趣都没有了。它眷恋那群刚睁开眼睛的小家伙,似乎等在墙角,就能把小宝宝们盼回来……
有资料说,狗在临终前,自我意识非常强。它知道自己要永远地走了,有的会选择离家远游,也有的跑到附近比较隐秘的地方,默默地藏起来。天下人再也找不到它了,就在夕阳或明月的光晕当中,静静地躺在死亡身边。
人们熟知另外一只日本犬“八公”的故事吧。八公,非常忠诚,感情深厚。它每天会去附近的涩谷车站,迎接主人归来。有一天,八公的主人脑出血,悄然去世了。八公却一股脑地赶到车站,守望主人的脚步,接下来,一直风雨无阻地奔波了九年九个月零十五天。同一时间、同一趟火车,八公准时出现在主人曾经下车的地方,直到它熬不过时间,静静地躺在生命的尽头。
姥姥畜养的那只日本犬,毫无征兆地消失了。谁知道,它能逃到哪个生死交汇的地方呢。几天以后,姥姥压低嗓门说:“一辈子呀,走了……”毕竟,父亲是个小毛孩子,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对着那只衣橱,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好像日本犬还伏在角落里,哪怕一串响指、两声口哨,它就能风一样地跳出来,亮起双眸,摇着尾巴,呼吸热切地跟人戏耍、挑逗。似乎前些时那群刚睁开眼睛的小家伙,压根就未曾投过胎,更没有后来的稍纵即逝,或者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