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利明
春日的暖阳里,母亲坐在阳台上嗑瓜子,她突然就停了下来,盯着花盆里的泥土不语,良久后抬起头和我商量:“马上清明了,我们回老院子里种几粒葵花籽吧。”为了满足母亲的心愿,我转遍了小城的花店,也没有找到葵花种子。经过护城河,不经意与钓鱼的老人闲聊起来,他走向不远处的小木屋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小布包送给我。打开来,粒粒饱满的瓜子像睡在光阴深处的小虫,等待着惊蛰的雷声将它喊醒,在黑暗里寻找重生的光明。
母亲接过种子,双手捧着,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捧着一束盛开的花朵。葵花籽也称生瓜子,有着植物的天然芬芳,每一粒里都住着一瓣花的灵魂,你扣响紧闭的门,它就爆裂出嘎嘣脆响的呐喊。再到亭亭玉立托玉盘,直至供奉出生命的果实,葵花走过了春天,又在夏天的蓬勃中饱满丰盈,金秋飒爽里它再也没有理由昂扬在枝头,纷纷飞舞进宽敞的扁筛,在阳光里由流窜的风滤尽最后心事,从此后沦落红尘。
葵花籽从姹紫嫣红的大观园里四散,颠沛流离,不再是闲风弄月的妙人儿,一个个束起绿罗裙,褪去锦绣袍,安心做起俗世烟火里的芸芸众生。跳进命运的大锅,哪分得清丑俊胖瘦,高雅低俗,一股脑儿用铁铲子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修炼出属于自己的味道,才算尘埃落定。粗盐霸道,就算沾上一丁点,就再也不会去渴盼西瓜瓤心那一点甜,豁达通泰总是错不了,但若是吹胡子瞪眼过了头,就再难下咽,面临着被遗弃的命运,要知道适当的咸味是正好的香醇。可倘若运气不好,撞见了七荤八素的际遇沾染上五味杂陈就再也分不清自己,可偏有推崇此味者,美其名曰五香,这样的人即使经历过沧桑,举止谈笑间仍令人生出敬畏。也有好命的,直接就掉进蜜罐里,皮也甜瓤也甘,甜到极致衍生出忧伤,说到底并非人生最好的滋味。
概括起来,所有的口味总不如咸瓜子越嚼越香,令人欲罢不能。老辈人常说,人生苦短,吃了咸盐才有力气往前走,年轻人总是万般挑剔,任何东西都不入口,怎样的浓淡都不能相宜,唯有走过大半生才会不再计较,酸甜苦辣都尝遍,就会无比珍惜眼前,咸了吃起来更香,淡了味道正好,不再奢求甜的滋腻、酸的润爽、辣的畅快,仅握住手心里的一杯清水也就能了却余生。嗑瓜子,吃進嘴里的是丰腴,吐落尘埃的是渣滓,所有的琐碎和喜怒哀乐,都剥了沉重的壳只留一抹香,得以妥善安放。
母亲说焦糖味的瓜子,是甜蜜又爱闹脾气的女子,身在福中不知福,每日里胡搅蛮缠伤了别人的心,自己也觉得累,一不小心就上了火焦灼不安,与这甜味倒是相得益彰,过日子就是清楚不了糊涂了,打打闹闹,吵吵跳跳,生活说到底就是这焦糖味儿。人的一生不正是原味葵花籽吗?当初沉甸的分量以为是理想,经历岁月光阴淘洗之后,只留下轻飘飘的现实骨感,如今把瘦巴干筋的生命脉络填进嘴巴,品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没有人能永远做一株青青园中葵,徜徉在蜂飞蝶舞里安享盛世太平的自在欢喜,四季各有千秋,唯有历练方是一枚果实的真谛。
葵花有籽,瓜子一枚,原来生命并非金碧辉煌的盾牌,而是镶满钉铆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