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硬币小工竟然跟着我们进了洗发间。他站在我躺着洗头的椅子旁边,很不礼貌地继续抛玩硬币。我的双手困在围裙里面,只好死死地闭上眼睛和嘴巴,紧张地听着硬币小工的动静。不一会儿,就听到硬币叮当地掉在了地上。我侧脸看了一眼,硬币小工正蹲走着寻找,边找边说,“妈的,兜里就剩5毛钱了,5毛钱屁用没有,只能买个馒头。老板怎么还不给咱们开资?把我逼急眼了,我照老板脑袋一下,凿死他。”给我洗发的胖老小工,扁脑袋,两只细长眼睛眯眯着,面盆似的大脸上长着花骨朵一样的小嘴儿,我喜欢看他肉感的小嘴儿咧着憨笑。胖老小工人长得五大三粗,手上的皮肤却细嫩柔软。胖老小工小声说:“你不知道,老板都这样,如果月初准时开工资,这人还真留不住,每个月工资压十天到半个月,你会想,还差十天半个月就又满一个月,挺一挺就熬过来了。”
“这他妈的都快20天了!”硬币小工气呼呼地骂。
“实在不行,你到收银台借点吧,大家都是这么过的。这屋里干活的人差不多都是月光族。如果老板不控制,有的人恨不得把下个月的工资借出来花光。”胖老小工说。
“找老板借,还是跟收银的大姐借?”硬币小工声音突然干涩起来。他清了清嗓子。
“找大姐借。”胖老小工给我揉上了洗发液,开始仔细地挠我头皮。
“你瞧二老板那死样,刚才,因为有人往拖布池里扔烟头,他骂得多恶毒。一个大男人天天咒骂,比臭老娘们还让人恶心。咱们几个抽烟的谁会往池子里扔烟头?肯定是顾客扔的。顾客都走了,骂咱们有什么用?顾客他敢骂吗?你信不信,他一天不骂人,准得憋死。还有那几个大工,指使我们跟指使三孙子似的,有名有姓不叫,起外号,二胖头,二沙子,你真不明白什么意思?一个个破剪头的,有什么可牛的?在我们面前装,牛哄哄的,原来也是月光族啊。再惹我,我拿刨锛儿把他们每个人的脑袋都凿开。等开完资,老子不想在这里干了。”硬币小工边说边踢了我躺的椅子一脚。
硬币小工一直不礼貌地在我的头上抛硬币,我知道,因为我不让他给我洗头,他对我有气。我仰躺在椅子上,太被动了,很害怕硬币小工有意把硬币砸向我的脸,紧张得死死地闭着眼睛,感觉硬币就像冷弹在我的四周乱飞。硬币小工声音又大了起来,“我的小学同学这两天去新马泰了,龟孙子天天在朋友圈晒美食、海滨浴场、飞机、游轮……看看人家活的,人家吃的、穿的、用的。我还没见过大山、看过大海呢。天天围着一个洗发盆儿打转,手都要洗秃噜皮了,你看我这手,你看看这手还是人手吗?累死累活一个大月,连一千块钱都挣不到。”
“你离开发廊要做什么?想好了吗?”胖老小工问。
“没想好。没有一技之长,能有啥好工作。”硬币小工用硬币狠狠地敲著洗发盆气哼哼地说。我趁这个时机,赶紧松开眼睛,松开嘴唇,松开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说要来看我呢。”硬币小工不再抛玩硬币,他凑过来,声音发紧发颤发飘,渐渐地气若游丝。
“你还敢见?这一次我可不去救你。你这次要是再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了。”“‘他会把你的血放了,成斤卖;把你的器官割了卖;或者把你的肉剁了,包包子。”胖老小工狠狠地把“把你的肉剁了,包包子”说了两遍。
“没事。我们已经聊一个多月了。嗨,他用的都是牌子,好像很有钱。有钱就有脾气,他特别霸气,不许我多说话。我喜欢被他收拾,喜欢被他骂。他说老家在风平市,他要回风平市探亲。他说带我去猿来徒手酒吧吃海鲜喝黑扎啤。他说让我昏迷三天,找不到东南西北,他说让我醉生梦死,让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想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两个小工嘴里的“他”是男的还是女的,也不好意思问硬币小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听胖老小工的话,那是一个不该见的人。听硬币小工的口气,硬币小工心里刺挠、痒痒,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想控制自己,谁拦也拦不住,死活都要见。
“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你这样胡来,作吧,总有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是管不了你。”咚咚咚,我猜想胖老小工在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胖老小工说,“疼,喘气就疼。有时候是嘶嘶啦啦地疼好几下,有时候是闷疼。闷疼时,感觉特别难受。”我闭着眼睛说,“你别大意,我一个朋友的儿子,才23岁,突发心梗猝死工作岗位上了。我朋友老两口就一个孩子,刚要退休,孩子却没了。小伙子连女朋友都没处过,这一辈子白活了。”胖老小工一听,说话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大手软塌塌地压在我的头上,半天没动一下。我满头洗发液泡沫,希望胖老小工快点帮我冲洗。感觉硬币小工没抛玩硬币,他凑得更近了,我赶紧睁开眼睛,看到硬币小工对着胖老小工满脸的关切,他让胖老小工比划哪里疼,他上前摸了摸,像个医生,轻轻地敲了敲胖老小工的前胸和后背,认真地研究了半天,很诚恳地说:“没事,我那里也疼,疼得比你还厉害。前两天小国哥说,感觉自己的前后腔都要疼穿了,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没事,就是累的。你一准是也累的。我们白天累一天,晚上打游戏到深夜。这样下去,早晚把身体累垮了。今天晚上我们早点睡,十天不打游戏,我保你准好。”
胖老小工重又咧开了小嘴儿,大手重新又充满了温度和力量。他开始细心地为我冲洗头发,水温刚刚好,我的头被他的大手捧着,感觉特别舒适。
硬币小工又在抛那枚5毛钱硬币。这个小工真烦人,我皱紧眉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和嘴巴。“你这几天快挣400多元了吧?你干的都是肥活。我干的清一色瘦活,腰都要累折了,也挣不了几个钱。二老板天天让我干杂活,今天,让我清扫了一个早晨的雪,鸡毛没有。”硬币小工不知道在跟谁说。
“熬,熬熬,熬熬熬。熬吧。”只听到一个男人尖声细嗓,嗷嗷了几声,便只有哗哗的水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我中午饭都没吃呢,我自己的钱,还要觍脸去借。”叮当,我听到硬币又一次掉在了地上,赶紧睁开眼睛,松口气。硬币小工正钻到椅子底下找硬币。
我们刚从洗发间出来,二老板就大声叫硬币小工,吩咐他去清扫门口刚刚下的雪。今天的雪下得很大,一会儿工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硬币小工脸刷地一下涨红起来,嘴巴噘得老高,随手拽了一件破羽绒大衣,几步跨出去清雪了。
“你们每个月工资是多少钱啊?”我一只手捂着头上的毛巾一只手提着自己的长裙,边走边问胖老小工。“底薪800元,绩效提成全算上整好了一个月有2000多元。”“你能挣多少啊?”“我挣不到2000。”老胖小工沮丧地说。“小国师傅一个月能挣多少?”我好奇地问。胖老小工伸出七个手指头说:“每个月至少这个数。”“7000?”我微笑地问。“嗯,有的月份,比如春节前这一个月,小国哥能挣到10000元!”“挣那么多钱,那还舍不得吃午餐呢。”“最近,小国哥交了一个女朋友,贷款买了房,小国哥明年要结婚。国哥的爸爸尿毒症,国哥想给他爸换肾。”胖老小工边说边把我引到一把椅子上。“小国师傅的女朋友是做什么的?”我笑着看镜子里胖老小工性感的小嘴。在镜子里,胖老小工翘着肥嘟嘟的兰花指把我头上的毛巾花瓣儿一样一层层地打开。“国哥女友是美甲、美睫的,国哥女友可漂亮了。”胖老小工一脸的艳羡。
小国师傅瘦高个儿,年轻、英俊、酷帅,头顶上扎着一个高高的小辫子,黑色紧身衣裤,整个上衣后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金色雄鹰,手臂上的文身是一把阿里巴巴打开宝藏的钥匙。发丝在小国的手里,油汪汪的,柔顺,有生命。小国特别专注手里的发丝,把发丝捧在眼皮底下凝视,细细地品鉴。小国喜欢用纤秀的手指挑起一根发丝,小心地抻拽,轻巧地弹拨。他的双手疼爱地捧着烫好的头发,用面颊贴,用鼻子闻,就差用舌头尝一尝了。小国迷恋眼前的每一丝头发,镜子里痴迷的小国更让顾客着迷,所以,有些客人,宁可等很长时间,也要让小国师傅为自己弄头发。今天,我发现一个盲人也指名道姓要小国师傅理发,我猜想盲人的感觉会更深刻、更微妙。我是提前好几天跟小国师傅预约来烫头的。烫我这样的长头发一般要五个多小时。我发现中午小国师傅真没有吃饭。小国师傅旁边,是一个在发廊里租占一个椅位的胖女孩儿,胖女孩儿同小国女朋友一样做美甲美睫。胖女孩儿买了一大串儿草莓糖葫芦,她张大了嘴巴,一口咬下一个冻冰糖草莓,咔嚓、咔嚓地嚼着,自言自语说:“今天,连糖葫芦钱都没挣出来呢,要靠我挣钱养家,全家人都得饿死。”
为我卷发时,小国师傅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妈妈在电话里说:“前一段时间,姥姥摔了一跤,摔出了毛病,卧床不起了,姥姥越来越糊涂,可能是想小国了,见到谁都叫小国。妈妈让小国马上回去,医生说,老人恐怕过不去这个年。”小国接完电话后情绪马上低落起来,跟我说他是姥姥带大的。小国师傅开始推活儿,除了那位盲人,他把其他的几位顾客商量给其他的师傅。然后,小国低头买车票,逐一发微信告知预约的顾客他三四天后才能回来。接着,小国给心爱的女朋友打电话,他叫他的美甲美睫女孩儿我家宝宝,对女友的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发廊大老板50多岁,眼睛花了,剪男头,小碎茬子他根本看不到,做女头也很费劲。二老板手艺一般,标价价位有些虚高,几乎没有回头客。店里的一切,都靠小国支撑。现在微信这么方便,如果小国扯旗单干……我在这家发廊做头发差不多有十年了,厉害的大工翅膀硬了就飞。小国也快飞了吧?这个问题我想到了,大老板一定天天都能想得到,所以,有时候,大老板不自觉地就站到了小国的身后。
突然,二老板跑到我们这里,表情夸张地说:“音响里,阿信正在唱《死了都要爱》。”阿信的海豚音和吹风机嗡嗡声搅在一起,二老板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整个屋子的人都看向门口。二老板蹿过来又蹿了回去,马上又蹿了过来。收银台的大姐都站了起来。硬币小工清扫完门口的积雪,刚刚进屋,发现热闹,马上扔掉羽绒大衣,几步冲到门口,硬币小工热切地等着为那些从车上下来的人开门。“一辆路虎多少钱?一辆揽胜路虎多少钱?一辆杠杠新的揽胜路虎多少钱?”二老板像打了鸡血似的,眼睛贼亮,脖子伸得老长,不喘气地问大老板。“145万到330多万。”大老板边回答边向外望着。我看到一辆崭新、铮明瓦亮的黑色大路虎虎踞在发廊的门口。我边上的美甲女孩站起身来,用一只手捂着胸口呻吟,“Oh my god!”慌忙把只剩一颗草莓的糖葫芦藏了起来,胖球的身体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口。九个座椅上的大工师傅,没在自己位置的,都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全屋的人,包括等小国师傅剪头的盲人,都望向门口。
不一会儿,四个小个男人,带着一股冷硬的空气,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为首的男人个头最小,黑色的貂皮夹克,里面是宝石蓝色的帽衫。三十来岁,面色青冷白净,眼角和眉梢都往上吊,嘴角往下耷拉。另外三个男人都二十多岁,模样普通,但是神情不可一世。四个人全穿着黑衣黑裤,气势膨胀,像充气过多的气球,小孩子用小手指尖儿轻轻招惹就会爆炸。
为首的男子大声说:“我昨天来剪头,小国师傅休息,去了别的发廊,在那里剪完头发后,感觉不对。”
二老板站在我的旁边,特别兴奋,小声跟我耳语着。我只看到他满口的小黑芝麻牙,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大意是大鱼还是大于,真他妈的尿性,上个星期来洗头时说要买路虎,这个星期就开来了!大鱼特别有钱,不知道有多少钱,不知道什么来路,不知道做什么的,年纪轻轻的,就是有钱。就是有钱!二老板的小嘴在我面前兴奋地一张一合,烟臭味熏得我差点儿背过气去。我礼貌地微笑着配合他的表情。忽然,有人说,“把音响都关了,所有人都不許出声。”大鱼他们要录像,小国师傅对着镜头沉着地拿起大花围裙给大鱼围上,一手拿剪子,一手拿梳子,看着镜子中的大鱼,潇洒地说:“先生,请问您想做一个什么头型?”大鱼左右摇晃着脖子,斜眼睛欣赏着镜子中的自己说:“给我做一个跟大鲸同款。”
录了一会儿像,录像师收起了机器。小国师傅开始细心地给大鱼剪发。大老板站在他们旁边同大鱼聊天,他们很快聊到了旅游,大鱼显然来了兴致,他大声说:“我刚从北欧回来,北欧不错。俄罗斯可不穷,全是森林,覆盖面积70%,人家卖天然气,卖石油。泰国就不要去了,没什么意思。泰国竟然进口日本福岛核辐射的海产品给游客吃。游客都是什么人,几乎都是中国人。以色列什么都没有,靠打仗,不大点儿地方,大家还都不承认。埃及和印度都贫穷,印度卫生差,去了就后悔。上南极挺好。坐飞机到阿根廷,再坐船到南极。豪华游轮,你说上面能装多少人?3800多人,3800人除上二等于1900多个房间,十几层,五个餐厅,各国口味任意选择。底下有通道,第一层是赌场、游艺厅。室外是游泳池、健身房。在健身房看着冰山奔跑,刺激。一个旅程大约20多天吧。南极真他妈的是净土啊!地球上,只有没人烟的地方是干净的。南象海豹残酷无情地流血厮杀,脖子玩命地撞……”
录像的时候,大鱼把带来的几套衣服换来换去,梗着脖子,像兴奋的马上要投入打斗的拳击选手。我猜想大鱼也许是做时装生意的。可是,风平市这个四线城市,也没多少购买力啊。这些年,风平市经济滑坡,好像做什么也挣不了那么多钱。大鱼是做什么的呢?我孤陋寡闻,大老板和二老板竟然也不知道。
小国师傅像做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时帅酷地换着各种型号的剪子。我突然发现瘦高的小国师傅,因为常年低头弯腰,后背两个肩胛骨耸立突出,他瘦削的身体和衣服像挂在两个隆起的大包上。年纪轻轻的,身体都累变形了,真让人心疼。在我的面前,有一张小国师傅跟他台湾师傅的合影,照片里的小国师傅身姿挺拔,容貌俊秀,正是青涩年少时,羞答答的,像一个鲜嫩的小姑娘。
硬币小工艳羡地听着大鱼高谈阔论,凑到最前面,他边听边抛玩手里的硬币,硬币戏剧性地掉到了大鱼的脚下,大鱼头都没有低下,他的脚上好像长着眼睛,抬脚把硬币碾在了脚下。硬币小工马上小狗一样蹲在了到了大鱼的跟前,等着大鱼抬脚,可是大鱼的脚死死地一动不动。硬币小工抬头看了看大鱼,大鱼高高地扬着下巴。硬币小工无奈又看了看四周,发现四周的人除了一个盲人,都盯着他看。他的脸腾地红了。硬币小工烦恼地又抬头看大鱼,大鱼正在讲他和一个台湾大老板的一场残酷博弈,讲台湾大老板从一个手指微颤,到整个身子的瘫软。大鱼口若悬河,满屋子里的人都被吸引了过去。硬币小工又等了一会儿,又蹲着往前凑了凑,看大鱼仍没有抬脚的意思,就试着搬开大鱼的腿。大鱼皱眉,抬腿就给了硬币小工一脚。硬币小工仰坐在地上,呆住了。我们看着的人也是一怔。
硬币小工呆愣地坐起来,大鱼继续讲着。硬币小工转头看一圈的人,人们都在盯着他看,硬币小工连脖子都涨红起来,觉得每一个都在嘲笑他。
硬币小工又扑到大鱼的脚下,去搬大鱼的腿。大鱼抬腿,又是一脚。硬币小工再次仰倒。硬币小工一动不动地仰在那里。忽然,硬币小工炸了起来,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咬着下唇,像只小斗鸡炸开翅膀、直着脖子扑了过去。硬币小工的头发不知道谁给弄的,头顶上的头发一块红、一块绿、一块蓝、一块黄,恼羞成怒,硬币小工的头发根根全蓬竖了起来。这一次大鱼左右给了硬币小工两个嘴巴,又一脚踹翻了硬币小工。硬币小工突然嚎哭起来,他哭骂:“X你妈!”举起身边的一个椅子,向大鱼砸过去。大鱼抬手推开不知所措的小国师傅,用胳膊挡飞椅子。椅子砸到大镜子上,镜子稀碎。烫头的仪器轰一声倒在了地上,仪器上的红灯一闪一闪地,急切地发出呼救。
大鱼厉声对他的弟兄说:“都不要动。”我和几个顾客吓得跑向卫生间和洗发室。胆大的,挤站在卫生间和洗发室的门口看热闹。那个等剪头的盲人,一直坐在椅子上翻着眼睛听着,盲人处境太危险了,我真想冲出去把盲人救过来。
大鱼拳脚相加,小国师傅和胖老小工冲上前,被大鱼的随从拦住。大老板和二老板夹在大鱼和硬币小工中间,大老板和二老板都是矮胖的小个子,两个人皮球一样互相撞着,费力地举着短小的胳膊两边拦着。没几下,大鱼就把硬币小工打得鼻口流血,趴在地下。突然,盲人冲着打斗的方向,站了起来,大声地呵斥:“住手!欺负一个孩子,太过分了。”
我认识这个盲人,他是风平市某平台上大名鼎鼎的“点子”,风平市著名的按摩师傅。最近又成了网红。“点子”经常在平台上给人出谋划策。
大老板和二老板急忙上去拉住大鱼,替硬币小工求情。大鱼说:“没见过这么没有教养的,我替他的父母教育教育他。”“点子”脸气得通红说:“你可以说教,不可以打人。你没看见他还是个孩子吗?”二老板说:“这孩子,3岁父亲就死了,母亲改嫁了多次,确实有爹娘养,没爹娘教,确实需要教育教育。”大鱼说:“你们知道吧,我没有让兄弟们动手,是怕打残他,失手打死他。瞧他那欠揍的损样,我真想打死他。一下就能结束他的小命。”大鱼撇嘴做了一个拧掉鸡头扔给狗的动作。“点子”翻着自己的眼睛说:“你没有权利教训这孩子。”大鱼不耐烦地看了看盲人,耸耸肩,做了一个非常无奈的表情,表示不愿意跟一个盲人一般见识。
大鱼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梗了梗脖子,重新又坐回理发的椅子上。
小国师傅更加小心翼翼,理发店里鸦雀无声,几个顾客,都不敢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满头的发卷,不自在地站在去往卫生间的过道上。大老板蹑手蹑脚地向我们走过来,满脸的歉意。我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鱼和小国师傅。
大鱼一个随从,轻蔑地用脚踩着硬币小工。硬币小工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能看出在喘气,没死。盲人点子脸色铁青,支着耳朵听着。终于,小国师傅问大鱼:“这样可以吗?”大鱼梗着脖子左三下、右两下,说:“不错,就是这个感觉,下次给我做个大西洋同款。”
录像师又录了几个镜头,大鱼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硬币小工随后直着眼睛坐起来,他没有哭。他直勾勾地望着前面,死闭着嘴。我忧虑地看着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全屋子的人都在盯著他看。他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他的世界好像在急速地旋转,又好像已经停止。忽然,他的表情剧烈地变化起来,感觉数不清的苍蝇轰炸着他。他的脸再一次扭曲、涨红起来,突然,他啪啪地死命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把泪水打了出来。然后,他像野兽一样嚎叫起来,他揪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脸,捶自己的胸,滚到了地上,在满是头发茬子和碎玻璃的地上翻滚。胖老小工和小国师傅冲了过去拦他。硬币小工冲胖老小工就是几拳脚,每一拳脚都下死手,拼出了全身的力气,打得胖老小工龇牙咧嘴地满屋逃。硬币小工不依不饶地追打着胖老小工。小国师傅上前拽住了硬币小工,硬币小工用脚踢小国师傅,挣脱了小国师傅,他退了几步,抓起一把剪刀弯着腰蹲下冲着胖老小工和小国师傅歇斯底里地吼叫,“滚开!都滚开!再不滚开,老子杀了你们!”胖老小工赶紧躲到了一边,小国脸色铁青,也退缩了回来。
大家拧着眉头看着这个孩子像野兽一样自残、发泄。我们几个顾客随时准备逃进卫生间。盲人点子脸上风云变幻,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用力抠着自己的膝盖,我看到他的手在抖,他的身体直直地坐着,僵在那里。盲人点子几次张开嘴想说什么,嘴唇哆嗦几下,都憋了回去。
过了好长时间,硬币小工发泄够了,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踢开椅子,踹飞了一个吹风机,摔了两个篮筐卷发卡子,扒拉开碎玻璃,找到硬币捡起来,把硬币在大腿的裤子上擦了擦,装进裤兜。走到收银台前,嘶哑地对大老板说:“给我开资,我不在这里干了。”大老板阴沉着脸,脸色都黑紫了,想说什么,又使劲咽了回去,寻思了一下会儿说:“如果算屋里的损失,你连一分钱工资都拿不到。这一台机器就比你的工资贵四倍。可是我念你还是一个孩子,象征地只扣你200块钱,算了,200块钱也不扣了。
走吧。”
硬币小工一把抓过钱,数了数,装进上衣兜里,拉上拉锁。我跟着数了数,只有十三四张。硬币小工到洗发间洗了把脸。
硬币小工走向洗发间的时候,我们几个顾客吓得一起往卫生间退去。等硬币小工走上楼梯,大家才松了口气。硬币小工到楼上取了一点他的东西。人们都提防和躲避着硬币小工,胖老小工跟着他上楼下楼,小国师傅和胖老小工把硬币小工送出发廊。
硬币小工鼻青脸肿,一只眼睛肿胀成了一条缝,不知道是大鱼打的,还是他自己打的。他表情恨厌、气势汹汹,不看任何人。我注意到,走的时候,他脚步凌乱,有些摇晃,随时要栽倒的样子。他的头发像沾满了鸡粪的筐,一根细脆火柴杆撑着的沉重的破筐。他的一只手在裤兜里抓掏,应该是仍在抓玩着5毛硬币。
盲人点子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搓着腿上的手,他的手因为长期给人按摩,手指头关节粗大红肿。听到硬币小工走出发廊,盲人点子松开了紧绷的身子,瘫软地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明明是一个臭鸡蛋,硬要往石头上碰。看不出眉眼高低,不知死活的东西。就这德行,就这杵倔横丧的脾气,就这不知深浅高低的性子,就这一身懒肉,就这招灾惹祸的臭嘴……混蛋!渣子!”大老板说着说着,骂了起来。“这怂样到哪儿混,也混不出个人样。”大老板望着屋里的一片狼藉接着恨恨地骂,“猪狗不如的东西,一句对不起也没有。看着他撒野,撒泼,他自己打自己的时候,我也想抽他一顿。”几个大工应声说:“是啊,我们都想冲上去揍他。”一个小个子大工说:“大鱼打他的时候,我还觉得他可怜,想帮他,看他在地上打滚撒泼的时候,我真想一脚踢死他。太恨人了!大鱼打得还不够狠,打得他满地找牙,打得让他爬着求饶才行,打得他没力气耍才行,最好打断他的腿,要打就打服他,打得再也没有胆儿撒野。”大工们七嘴八舌地说。
盲人点子的白脸又变成了黑脸,他用手用力敲打椅子,越敲越急。大工们看了一眼盲人,都不屑地转过脸去,没人愿意搭理盲人。
二老板埋怨大老板没扣钱。大老板说:“这小子不是正常人,扣一分钱,将来也许是个大麻烦,恐怕他会报复。砸店是小事,索命是大事。这种人,尖不尖,傻不傻的,二半潮子,是社会的大麻烦,我们尽量少招惹,没看见为了5毛钱硬币,他都敢搬大鱼的腿吗?话又说回来,我这么抬举他,他如果再来招惹我,我不会客气的。”二老板气呼呼地边领小工收拾,边咒骂个不停。尤其是看到那块打碎的大玻璃,二老板心疼得脸都变了形。二老板说:“一来我就感觉他像一个丧门星,犹豫了再三,真是缺人手才留下了他,现在都要后悔死了。死胖子,过来!你妈的介绍的是什么人?这些损失,应该由你包赔。”二老板冲胖老小工叫骂道。
胖老小工正在清扫碎玻璃,听二老板叫骂自己,急忙跑过去哭丧着脸辩白:“我和沙小风在一个屯住,论辈分,我还得管他叫小叔。他奶奶死了,吃口馒头噎死的,他不想在屯子里待下去了,也不想念書,学校大年级的学生欺负他。他跟所有的后爹都处不到一块儿去。他妈刚刚又被后男人赶回来了。他妈沉迷打麻将,不给他做饭,整天骂他,我就是碍面子介绍他来……”
“他妈到底走了多少家?”二老板撇着嘴,一脸的鄙夷。
“太多了,数都数不清。沙小风三岁的时候亲爸车祸没了。他妈是有名泼妇,特别能骂人。十里八街都打遍了,没人敢要她。最近,他妈交了狗屎运,竟然嫁到了城里,没想到,过不到三个月,又让人家撵回屯子了。他妈与城里老头两个人闹矛盾,他妈骂人家八辈儿祖宗,老头和家人撵他妈,他妈赖着不走,人家报的110,110把他妈拉走的。”
“欠揍!娘俩儿都欠揍!败家女人没落到我手里,落到我手里,我一天打她八遍。敢骂人,我天天让她自己掌嘴,再骂,就剪烂她的嘴。”
小国师傅一声不吭地忙我头发,让胖老小工继续给我吹干。小国没时间给盲人剪发,再三跟盲人道歉,把盲人送上了出租车。送走盲人,小国师傅边收拾工具边叮嘱胖老小工看住硬币小工,工资别乱花,别乱来,等他回来帮硬币小工找工作。小国边说边往外走,急急忙忙地赶车回老家了。
我早餐是对付的,没吃午餐,坐在公交车上,饥寒交迫,心有些哆嗦。我捂着饿瘪的肚子,想吃的想得两眼发绿。饿,太饿了!饿得只有一个需求了。小国师傅和那个倒霉的硬币小工都没吃午餐,倒霉的硬币小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国师傅的家在很偏远的小山村,小国师傅说要明天凌晨3点半才能到老家的火车站,然后,坐出租车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家。饿!一掏兜,我发现兜里竟然也有一枚5毛钱硬币,崭新的,我拿着硬币像硬币小工那样抛玩,身边的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没抛几下,硬币在地面上发出叮当一声后,不知道骨碌到哪儿去了。
作者简介:郑庆红,笔名青红。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院吉林作家班学员。曾在《作家》《小说月刊》《春风文艺》《关东作家》《诗歌月刊》等发表小说及诗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