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故事发生在水边

2018-12-24 09:47熊芳芳
求学·素材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采莲莲叶江南

熊芳芳

很多故事,曾发生在水边。

《诗经》里有: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楚辞》里有: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诸子中有: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此命也夫!”

民歌里有: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传说里有:

白娘子和许仙在西湖边的一场浪漫邂逅,终于弄得水漫金山,状元祭塔。

牛郞织女在地上的河边因纱衣结缘,最后却只能在天上的河边隔岸相守,情寄七夕。

诗人笔下有: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臉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词人笔下有: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历史中,曹植在洛水为心爱的宓妃写下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洛神赋》;小说里,沈从文让他的翠翠在湘水边永远地等待那一段无望的爱情。

水,潺潺,涓涓,悠悠……就这么缓缓地流淌着,水边的故事如花一般绽放,从先秦盛开到唐宋,从明清盛开到今天。

江南,自古就是有故事的地方。

何况,正是荷叶田田的季节。

江南水之灵动清媚,成就了故事最富诗意的背景。江南有水,水中有莲。凡有水处,就有田田荷叶,就有皎皎荷花,有那“露为风味月为香”的莲子可采。

莲的花期为夏历五至七月,每朵花可开二至三天,每日清晨开放,下午三、四点又逐渐闭合,翌晨再度开放,花开过二十天,可采收莲蓬生食。

江南又到了适宜采莲的季节,莲叶浮出水面,挨挨挤挤,重重叠叠,迎风招展。在亭亭如盖的荷叶下面,自由自在的鱼儿在欢快地嬉戏玩耍,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游到了那儿。这首汉乐府民歌以简洁明快的语言,回旋反复的音调,优美隽永的意境,清新明快的格调,勾勒出了一幅明丽美妙、宁静而又生动的图画。

诗中没有一字直接写人,但是通过对莲叶和鱼儿的描绘,却又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临其境,感受到一股青春的勃勃生机与生命最饱满的欢娱,领略到采莲人内心跳跃的激情。

这种跳跃的激情至少有四个方面的内涵。

一、集体劳动和回归本原的快乐

劳动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本质特征,也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前提条件。斯塔夫理阿诺斯在他的《全球通史》中说,原始人类的文化就是一部食物采集者的文化。人类在大约5000年前刚学会书写,而人类祖先的起源却可以追溯到约200万年前。在文明史之前的10万年,人类还不像其后裔那样,以耕种务农为生,而是如同周围的其他动物一般,靠到处寻找、采集植物谋生。

在人类的童年时代,人们靠采集野生植物和捕捉动物过生活。正常情况下,他们的生活资料只够维持自己和亲属的生活。从根本上来说,家庭和集团都是相互协作的团体,他们共同为生存而进行艰巨的斗争。每一个男子和妇女都掌握适合自己性别的一切知识和技能,并相应地发挥各自的作用。在旧石器时代早期,妇女采集水果、坚果、谷物,挖掘块根植物,而男子捕捉小动物和鱼类。由于采集经济在当时居于主要地位,故男子和妇女无多大差别。这旧石器时代的社会抱成一团的亲属关系的结合力给予了人们心灵的慰藉和安全感。

无论是《周南·芣苢》中采芣苢的女子、《陌上桑》中采桑的罗敷,还是《江南》中的采莲女,都能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在采集植物的劳动中回归生命本原的快乐,这是一种回归童年、亲近本原、返璞归真的快乐。

同时,劳动本身也是一种快乐,尤其是集体劳动。它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一种美好的生存体验。在集体劳动中,人类能够充分享受到一种归属感和满足感,所以浮士德才会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虚幻之后、在发动大众移山填海造福人类的理想中情不自禁地喊出:“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群学生到处寻找快乐,却遇到许多烦恼、忧愁和痛苦。他们向大哲学家苏格拉底请教:“老师,快乐到底在哪里?”苏格拉底说:“你们还是先帮我造一条船吧!”这群学生暂时把寻找快乐的事儿放在一边,找来造船的工具,用了七七四十九天,锯倒了一棵又高又大的树,他们挖空树心,造出一条独木船。独木船下水了,他们把苏格拉底请上船,一边合力划桨,一边齐声唱起歌来。苏格拉底问:“孩子们,你们快乐吗?”他们齐声回答:“快乐极了!”苏格拉底说:“快乐就是这样,它往往在你为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忙得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突然来访。”

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在那风和日丽的时节,一群姑娘划着船儿驶向田田的荷叶深处,一起采摘鲜嫩的莲子,偶尔还会调皮地戏水,将对方的衣裙打湿,是多么快乐!这种集体劳动的快乐,是现代人在水泥窠似的办公室和虚拟的网络空间里寻找不到的。

二、享受自由的呼吸和亲近自然的甜蜜

大自然不仅给人类带来可作食物的果实,它同时也是人类的精神家园,给人类以自由的呼吸和甜蜜的接纳。尤其是最具包容性的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是大自然的灵气和精神。如果没有水,这个世界就会陷入一片死寂;如果没有水,江南的诗情画意就会荡然无存;如果没有水,如何会有那些因水而诗意迭出、意境盎然的杰出诗篇?

《管子·水地》中说:“水者,万物之准也,诸生之淡也,违非得失之质也。是以无不满、无不居也,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故曰水神。”尹知章注曰:“莫不有水焉,不知其所,故谓之神也。”在原始宗教泛神论观念的影响下,“水”甚至被人们赋予了灵魂,成为兼具水性、人性与神性的一种精神存在。在我国古文化的神话系统中,水神是传承最广、影响最大的神祇。江河湖海甚至水井水潭中都有职司不同的水神,譬如,海神、河伯、洛神等。

在《江南》中,柔情蜜意的水和水中的田田荷叶给了采莲女们自由的呼吸和拥抱的甜蜜,她们亲近自然,如鱼得水。诗中所描绘的自由游弋的鱼儿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在南,一会儿在北,这又何尝不是姑娘们在水上莲叶间自由穿行的真实写照?你可以想象“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姑娘们的兴奋与惊喜,“莲叶何田田”的一个“何”字,就是姑娘们扑入大自然的怀抱时发出的惊叹:多么茂密青翠的莲叶!可爱的江南水乡,我来了!

水,水中莲,莲中人,是作品中常见的美好景象: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李清照《如梦令》)好一个沉醉不知归路的李清照,迷路也能迷失出一个美的意境来!到底是一不小心被大自然的美丽撞了一下腰呢?还是青春的生命跟随自然的召唤,不由自主地走向了美丽的深处呢?

更有甚者,索性在荷花深处酣眠:“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张岱《西湖七月半》)

就连君王也会一时兴起,尝试这种野外生存的体验:“西山作宫潮满池,宫乌晓鸣茱萸枝。吴姬自唱采莲曲,君王昨夜舟中宿。”(张籍《相和歌辞·乌栖曲》)

也难怪屈原会突发奇想,要在水中建造一座房子,以荷叶为房顶,与佳人共享:“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亲近自然,是灵魂的自由释放,是精神的甜蜜回归,让心灵暂时获得超脱,享受清新的呼吸。在柔漾清幽的水面上,在一碧万顷的莲叶里,采莲的女子让心灵自由地放歌,像鱼儿一样在莲叶间快乐地穿行,美的人、美的心境和美的环境融为一体,创造了天人合一的至美情境。

三、舒展美丽的舞台和邂逅爱情的机遇

自古以来,女性跟水的关系最亲密:淘米洗菜要去水边,捣衣浣纱要去水边,采莲采菱要去水边,赏春赏秋要去水边。女性的性情也与水最贴近:“柔情似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水”是表现与女性相关的爱情生活、塑造女性形象不可缺少的重要意象。

有许多美丽的爱情都是在水边悄悄展开的。读西汉地图,你会发现好多江河的名字:汉水、洛水、徐水……人类自古依水而居,因为水是人类流域文明的发源。良田在水边,良人在水边,爱情也在水边。

水边,是古代女子的劳动场所,是她们舒展美丽的舞台,也是她们邂逅爱情的机遇。

你看,水上的女子真是芳华绝代:“落日晴江里,荆歌艳楚腰。采莲从小惯,十五即乘潮。”(刘方平《采莲曲》)没有大家闺秀的稳重与庄严,有的只是一派天然的美丽与朝气,蒸腾着大自然原始的生命热力,裹挟着水风的气息和阵阵荷香——活色生香的采莲女!

也有春心萌动、情思微妙的:“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欧阳修(《蝶恋花》)“越女采莲江北岸。轻桡短棹随风便。人貌与花相斗艳。流水慢,时时照影看妆面。莲叶层层张绿伞。莲房个个垂金盞。一把藕丝牵不断。”(晏殊《渔家傲》)这哪里是在专心采莲?分明是借机展示自己美丽的青春,期待遇见一位赏春惜春之人。

但女性的害羞与矜持又令她犹抱琵琶半遮面:“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李白《越女词五首(越中书所见也)》)

更有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令人倍感神往者:“锦莲浮处水粼粼,风外香生袜底尘。荷叶荷裙相映色,闻歌不见采莲人。”(何希尧《操莲曲》)

也有一见倾心而一往情深者:“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西洲曲》)

而莲花,也成了爱情的信物:“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涉江玩秋水,爱此红渠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李白《折荷有赠》)

《江南》开篇就说“江南可采莲”,一个“可”字,充分表达了主人公快乐的憧憬:又到采莲时节啦!又可以去采莲啦!言语之间毫无对劳动的厌倦与畏惧,反而充满了百般的向往与强烈的憧憬。因为采莲的劳动既是一个展示自己青春和美丽的舞台,也是一个邂逅爱情的机遇。你几乎可以看见女子的心如春水荡漾,潺潺,涣涣,叩出青春的乐章。

四、生命最圆满的喜悦和岁月最饱满的激情

莲花开过二十天,即会结出鲜嫩饱满的莲蓬,便可采摘生食。从开花到结果,这初熟的果子,是最令人喜悦的生命的圆满。若是等到莲子的成熟期(七八月),则少了些初见成果的兴奋与激情,多了些延续生命的责任与理性。

初熟的莲蓬,既是莲花绚烂之后的果实,也是双方爱情走向成熟的一种隐喻。在莲蓬初熟的采莲季节,爱情也走向了一个转折点。

民歌中常以“莲”为意象来传情,“莲”“怜”互训、“藕”“偶”相通的用法在《诗经》《汉乐府》、南北朝乐府、明清歌谣中屡屡可见。譬如,唐诗中的“妾家越水边,摇艇入江烟。既觅同心侣,复采同心莲”,而在客家情歌中,更以淋漓尽致的方式得以表现:“妹剪一蕊并蒂莲,开花结子两相连;莲花恁靓心头苦,哪日同哥正团圆?”

初熟的莲蓬,隐喻着双方的团圆、生命的圆满。“可采莲”不仅是一种实际的采莲活动,也暗含了追求女子的意味(“花开堪折直须折”);而“莲叶何田田”不仅描述莲叶繁茂,也暗指女性绰约的风姿。闻一多在《说鱼》中认为,鱼是求偶的隐语,《白头吟》里“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这里的鱼就是男女求偶的象征。魏文帝《秋胡行》中的“双鱼比目,鸳鸯交颈”也可以证明此说法。在沈从文的笔下,鱼的意象也常是男女性爱的媒介。

《江南》在乐府分类中属《相和歌辞》。“相和歌”原是一人唱多人和的,所以有的学者认为“鱼戏莲叶间”后面的四句是和声。前三句是诗的主体,后四句是敷演第三句“鱼戏莲叶间”,起渲染、烘托作用的。后四句句式复沓而略有变化,承袭了《诗经》中重章叠唱的传统手法,不吝笔墨,反复地描述鱼戏莲叶间的景象,这并非单调无意义的重复,“东”“西”“南”“北”空间上的圆满,不仅渲染了女子欢快、兴奋与忐忑交织的一种心理状态,而且表现了男女相爱时鱼水相得、情真意笃的欢乐,既含蓄蕴藉,又生意盎然,同时,江南水乡的清新柔美也洋溢于字里行间,令人神往。这样的反复咏唱,因着前文巧妙地运用了比兴、双关的手法,并不显得庸俗、轻佻,反而流畅、轻快、俏皮,极富民歌色彩。

这首诗还有一个值得品味的看点,那就是“夏季”。故事发生在夏天,而夏天,拥有岁月最饱满的激情。春天是朦胧的,秋天是冷静的,冬天是寂寞的,只有夏天最明朗,最激情,最繁盛。这也是造成这首诗格调明朗轻快、活泼愉悦的原因之一。

同时,设若这个夏天的故事不是发生在水边,而是一群姑娘在山里采野菜,大热天的“采采芣苢”,则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是夏催绽了生命的激情,是水调节了夏的体温,让水边的故事如花一般,在宜人的时空中,尽情绽放。

【阅读链接】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蓮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⑴,荡舟心许;鹢首⑵徐回,兼传羽杯⑶;棹⑷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⑸,迁延顾步⑹;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⑺。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朱自清《荷塘月色》节选)

【注释】

⑴ 妖童媛女:俊俏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妖,艳丽。媛,女子。

⑵ 鹢首(yì shǒu):船头。古代画鹢鸟于船头。

⑶ 羽杯:古代饮酒用的耳杯。又称羽觞、耳杯。

⑷ 棹(zhào):船桨。

⑸ 纤腰束素: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形容女子腰肢细柔。

⑹ 迁延顾步:形容走走退退不住回视自己动作的样子,有顾影自怜之意。

⑺ 敛裾(jū):这里是提着衣襟的意思。裾,衣襟。

【麦子小语】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花大量笔墨用各种手法描绘了清华园里荷塘中莲的实景,文末又连续引用两首关于莲的古诗词,营造了婉约清新、明艳轻快的虚境。“采莲是江南的旧俗”,朱自清的江南情结和浩渺乡愁,只有清华园的荷塘略能抚慰了。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正如他所说的,“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质世界为限”“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为限”(《“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魂里梦里能够暂时回到江南,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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