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牧民的风花雪月

2018-12-22 07:08贾雪莲
飞天 2018年12期
关键词:女婿牧民羊群

贾雪莲

七月是达隆草原最美的季节,山花烂漫,草盛羊肥。女儿女婿打电话叫张阿奶、阿妈拉,来看看你的草原、看看你的山花、看看你的羊群呀!年近五十的女婿开着小车去城里接张阿奶。一进入松山滩的地界,阿奶摇下车窗贪婪地吸了一口草原的空气,遥看着远处的阿尼格念雪山念了一句六字真言。“阿呀,这是啥,这又是哪里?”车窗外的景致让七十六岁的张阿奶惊诧不已。

阿妈拉,这当然还是生你养你的松山滩呀!女婿抿着嘴笑了。这两栋楼房,是新盖的棚户区改造房,旁边那个大院子是敬老院。那个扇着膀子的“大风车”叫风力发电,松山滩上有好几十座呢!我们达隆草原上也安装了。四十年前差点冻死你的大风现在可派上用场喽!

“松山滩上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四十年前的松山滩,天很蓝,空气很新鲜,羊却不多、因为风,因为雪,因为恶劣的气候环境和艰苦的放牧条件。

还没有包产到户的一年冬天,年轻的张阿奶索南草毛被达隆牧场指派放牧二百多只的一群羊。有一天早上五点多钟,天还蒙蒙亮,她穿着沉重的老羊皮皮袍,包着厚厚的包巾,腰里系着一个羊毛织成的褡裢,褡裢里装了半块锅盔馍(那是一天的口粮)就出发了。走到天亮,发现少了一只羊。点来点去,少的是一只春羔子。它是一只调皮健壮、耳朵上有黑白两种颜色的小家伙,索南草毛叫它“花耳朵”。昨天下午收圈的時候经过场部,羊群发现了地上一堆大白菜叶子。那是场部食堂腌菜时剥下来的烂菜叶,她怕羊吃了会拉稀,就打着羊群走过,不让它们停留。“花耳朵”当时就落在最后,磨磨蹭蹭不回圈,想吃那些菜叶,她提着鞭子狠狠地抽它身边的地,它才极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出来了。这个捣蛋的家伙,一定是早晨趁人不注意,偷偷藏在了墙角角上没出来,现在肯定找那些菜叶子去了。唉!索南草毛笑着摇头,一只羊都这样聪明地跟人斗争,还不是因为饿啊!

冬天没草,场里又买不起饲料,几百亩青草地也没收下多少草料。天天赶着羊出来,附近的草场早被啃完了,达隆牧场几十个牧羊人,赶着羊群往阿尼格念雪山脚下越走越深,除了焦黄的芨芨胡子、支棱着干枯身子的臭蒿子,羊实在也没啃头了。羊冬天吃不好,就怀不上羔子,怀不上羔子春天就没羊羔可收。收不下羔子,牧民一年就没吃的呀!索南草毛和半路上碰头的马家阿卡一边喧,一边叹气。她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头,扔到一只不合群的羯羊身上,羯羊摆了摆头快步回到群里,假装刚才是犯了会儿迷糊,不是故意的。

天空白蒙蒙的,雪山若隐若现,一阵狂风裹着芨芨棍和羊粪刮了过来,吹得人眼睛睁不开。刚到山脚下,巨大的雪团从天而降,狠狠地砸了下来,砸得羊群慌乱起来,四下逃散。更大的风雪来了,裹挟着飞沙走石和乱草冰块,打得索南草毛的额头生疼生疼。羊群“咩咩”地四下躲藏,可这偌大的荒滩,哪里能避开风雪的肆虐呢?看着四散奔逃的羊群,索南草毛着急地哭了,她挥着鞭子大声呼喊:“嘚——回!”左追一下,右赶一鞭,平时乖顺听话的羊群被风沙蒙住了双眼,乱跑乱撞;被雪片堵住了耳朵,任她喊破喉咙也不肯回头。她抹着眼泪往前跑,被一个大芨芨墩绊倒了。

马家阿卡扶起了索南草毛,对她说,再不要追羊了,人要紧呀!赶紧到那个城墙下躲一躲吧,这一场风雪阵势大着哩!几个羊倌都聚到松山城城墙根儿底下,眼瞅着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厚,羊群慢慢地不见了……

后来,达隆草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先是划分了草原,各家各户按照人口将草原划开,既有夏季草场,还有冬季草场。群众把自家的草原用围栏围了起来,好管护,也好放牧。只要雨水充沛,草原就会再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壮观景象。牧民们再也不用赶着羊群到处跑,跟老天抢季节、跟别人抢草场了。紧接着,政府鼓励群众开始修建养殖暖棚,并给予一定的补助。这暖棚可真是好,羊群在暖棚里不受风寒不怕雨雪天气,还能喝上干净的自来水,一个个膘肥体壮的,羊羔子的成活率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每当接羔子的季节,牧民们再也不用蹲在露天的羊圈里帮母羊接羔了。羊不冷,人也不受罪。张阿奶常常想起那死去的一群羊,如果当时有棚,那些羊就不会被冻死了!

2000年,她家的一百多只母羊,羔子能接一百只。当年的小羊羔一只能卖一百五十元,二齿子能卖二百七八十元。面对一摞摞崭新的钞票,张阿卡和阿奶有点不知所措。包产到户后,尽管依然过着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但一家四口人能吃饱肚子,他们两口子已经很满足了。没想到,改革开放后的日子越来越好,家家户户在圈上盖了砖房,买了摩托车、大彩电、拉草料的五轮车,日子一天比一天透亮起来。《牧民新曲》在草原上一遍遍循环播放,欢唱着所有牧民的富裕、安康和快乐。

张阿奶的儿子从天祝师范毕业参加了工作,结婚后在城里买了房子,要把张阿奶接到楼上去。阿奶不愿意离开草原、雪山和羊群,一天天地推脱着。可是,年轻时放牧留下的一身病,腰腿疼、关节炎,天天都来问候她,让她不得安宁,她只好跟着儿子去了城里。儿子说,城里有药浴,可以治她的病。一大群羊就留给了女儿和女婿。

张阿奶的惊叹一波刚落,一波又在车窗外涌起。“才几年没回来,路边怎么有这么多的房子了?”女婿说,那是全县的移民点。现在的松山滩可红火了!县上把金强河的水引了过来,修了南阳山水库,和原来的石门河水库、龙潭河水库、鞍子山水库四库连通,草原上有了水,就变成了聚宝盆。从夏玛、东坪那些深山地方搬迁来了上万人呢!

张阿奶手搭凉篷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啊哟哟,你看看,这些房子修的好看呗,红顶顶的、蓝顶顶的,巷道里还用水泥打掉了吗?下雨天也不害怕泥了呗!路灯都安上了嘛,树都种上了嘛,花儿开着好看呀,风也没有那么大了嘛!她听上去是在询问,实际上是在感叹。女婿知道也不用回答她,只放慢了车速,让她老人家把这一切都看个够!

“他们那么远的来了,吃啥哩?地也没有,羊牲口哪里去哩?”这一句,女婿听来了,这是个问题,需要回答。“阿妈拉,你看到房子后面的那些天蓝色的棚了吧,那是政府给移民修的畜棚,里面可以养羊,也可以种蘑菇。那些蘑菇我都没听说过,前几天跟上村干部去看稀奇,有的叫香菇、有的叫花菇,还有个叫啥赤松茸,价格也好得很。你再看右手边那些新开垦的地里,长得绿油油的,叫藜麦,过几天就变成彩色的了,产量比麦子高,价格也比麦子高,还有老板专门来收购哩!”“哦,好好好,那就好呀!”老人家松了一口气。在她的心目中,农民、牧民,无论走到哪里,如果没有自己的产业,怎么能活下去呢!

“那我们村上的牧人们收入怎么样?”

“这两年一只当年的春羔子卖到了八百元,二齿子能卖一千多,羊毛一公斤卖到了三十元,许多人家年收入都在十万元以上,家家户户都买了小汽车,还有的人家在城里买了楼房。上冬季圈的时候,就可以开着小车、赶着羊群去了。”

回到自己的家里,张阿奶直扑羊圈。圈里哪有羊呢?羊都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地呼吸草原上绿色的空气大口地吞咽鲜美的牧草呢!老人家不顾路途疲劳,非要女儿带她去围栏转一转。

几百只洁白的羊儿珍珠一样撒在绿色的草原上,低着头“噌噌”地啃噬着大地的馈赠和岁月的丰饶。一阵微风吹来,馒头花熟悉的香味扑进了老人家的心扉,几只小鸟鸣叫着从天空划过,天是那样的高远,那样地湛蓝;大块的云朵像撕开的羊毛,一绺绺,一片片,悠闲地荡来荡去。多么静谧的草原啊,多么亲切的家乡!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情不自禁地向羊群走去,一只只地抚摸着它们的犄角、它们的身体。刚刚剪过羊毛的羊只利落而轻盈,看见有人来也不闪避,抬起温顺的眼眸看了一下,温存地叫唤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寻觅草尖上的歌谣。

女儿不无夸耀地向她讲起了机械化剪毛的事儿。高山细毛羊最大的特点就是毛质特别好,毛厚而细密,织成的毛线质量好,收购价要高于其它羊毛。但每年的剪毛是一件特别费时费力的事儿。每家几百只羊,仅靠一、两个劳动力是完不成的。所以,每到剪毛季节,牧民们总是组团开工——十几户人家凑在一起,一户一户剪上过。轮到谁家就在谁家家里煮肉、吃饭,剪完以后还要喝酒,就像过节一样,持续一个多月才能剪完。热闹是热闹,可人又累、又慢,有时候还会错过最好的价格。但现在有了机械剪毛机,一家的羊毛幾天时间就剪完了,既节省了人力,羊也轻松,再也不用四蹄子绑住等一天了。

“花耳朵,我的花耳朵!”阿奶深情地呼唤着奔向一只黑白花的小羊羔。那只小羊惊慌地往旁边跳了一蹦子,却没能逃脱老阿奶宽阔温暖的怀抱。她紧紧地搂住了它。女儿在一旁也流泪了。她当然知道“花耳朵”的故事,也知道自己阿妈的心事,更明白阿妈并没有老糊涂。

那一天,索南草毛是抱着鞭子嚎哭着回家的。那一场铺天盖地的风雪直刮到了午后,她的两百多只羊全死了。冻死的羊,一只摞一只趴在雪中,头朝着阿尼格念雪山,像一座朝拜的群羊冰雕,冻结在索南草毛心中,无法融化。

回到场部,一阵“咩咩”的叫声让索南草毛心尖一颤,那是“花耳朵”吗?那真是“花耳朵”呀!它贴着墙根蹲在场部的院墙外,看见索南草毛的身影,像犯错的孩子看见了妈妈,轻轻地“咩”了一下,垂下了脑袋。索南草毛一把抱住“花耳朵”哭了起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呀……”

“花耳朵”成了索南草毛的命根子,甚至比她的两个孩子更粘人,她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包产到户时,索南草毛特意把它要到了自己家。“母羊下母羊,三年五只羊”。“花耳朵”真争气,她很快就繁殖了女儿、孙女儿,女儿和孙女儿又繁殖了许多只高山细毛羊,成为日后这个家庭增收致富的大功臣。

女儿站在一旁,用看孩子一样的眼光温柔地看着阿妈,看着那只试图逃跑的小“花耳朵”。太阳落山了,羊儿该回圈了。阿奶接过女儿手里的鞭子,轻声地吟唱起那首无字的歌谣——那是一个在历史的长河里徜徉、浸染多年的牧羊女对青春的怀念和追忆。她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嘚——”,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岁,红红的脸蛋,一头乌黑的碎辫子,身体轻盈,脚步轻快,从心底里开出的花朵绽放在了云朵之上。

夕阳为阿尼格念雪山镀上了一圈金边,圣山肃穆端庄,无言地问候这颗熟悉的虔诚的心。另一群牧归的羊,站在山梁上向远处眺望,余晖将它们的剪影贴在了天际。她朝着雪山捻动脖子上的佛珠,默默祈愿圣山永远保佑草原风调雨顺,吉祥安康。

圈门口,女婿已在食槽里添好了精加工的饲料,另一个食槽里则是晒热的自来水。羊儿吃饱了喝足了,回到棚里开始倒磨(反刍)了,阿奶还不愿意离开羊圈。女儿和女婿几乎把她拉回了屋子里,让她吃饭、休息。

张阿奶盘腿坐在炕上,才静下心来打量他们的家——这个自己曾经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却不再是她的家了——他们申请了危房改造,将原来的房子进行了加固维修,廊沿前续了个两米宽的玻璃走廊,房间里暖和了许多,也宽敞明亮了许多。城里人用的家用电器一样不少。女儿用电饭煲给她炖了鸡汤,正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儿。她边喝鸡汤边问女儿女婿:“两个娃娃呢,还在外面野着吗?”满是埋怨和不满。她的女婿低着头谦恭地回答,他俩还是不愿意回来呀,说是再不跟着羊屁股后头混了!两个孩子大专毕业后都不愿意回家,儿子在县城里经销白酒,女儿在甘南开了一家火锅店。张阿奶是早知道这些情况的,但此时此刻,她分外地想念那两个小孙孙。这是她带他俩长大的地方,也是他俩带给她无数欢乐回忆的家园呵!

夜里,张阿奶睡在窗户边上看月亮,在月辉星光下梳理自己。草原的月亮比城里的月亮更大、更圆,也更安静,像一首诗,轻轻叩动她记忆的心弦。星星又繁又明,像阿奶一生的渴盼和心事,总是在最黑的时候发出最耀眼的光芒。那些难、那些苦,仿佛也被这月光和星光点燃了,不再痛苦、不再伤心难过,只留下美丽的焰火和璀璨的篇章。

天快要亮时,张阿奶却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她想起来一个重大的问题:“两个娃娃不回来,我死了,你们老了,谁来放这一群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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