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晨始,秋雨绵绵。细细的雨丝盘织下来,弯弯绕绕,一圈一圈,山是米白的一片。在湘江源野狗岭,我一个人坐在大巴车里,有些萎靡。山涧流淌声混合了雨声,浸透了内心。返城的路上,我昏昏欲睡——南方的山岭,我熟悉,山道缠绕,灌木遍野,秋花零落。车到了蓝山县城,又往东,开阔的盆地圆扇一般徐徐打开。稀寥的毛毛雨,给秋野涂了一层露珠白。东二十里,车往岭上蜗行,我有些错愕:岭叠岭,坳转坳,圆形的山梁堆着山梁,像一堆出笼的馒头。山坡上绛红色的灌木林和浅褐色的裸土,形成中年人面容的色调。路边不多的几户人家在山坳转角隐现。
“百叠岭到了,这里有舜泉,是舜帝南巡盘桓喝水的地方。”不知谁这样吆喝了一声。舜帝南巡时,在永州(古称零陵)开启教化,并驾崩于此,葬于宁远九嶷山下,建舜帝陵。永州是湘江之源,毗邻广东清远、广西贺州和桂林,是中华文明发源地之一,是怀素、周敦颐的故地,也是柳宗元写出《永州八记》的贬谪地。我知道这些。但我不知道百叠岭。我去永州,原想去江华,访问山区民间精通灵术巫术的异人,因阴雨绵绵,而改道蓝山。两天,我走了一千多公里,在细细秋雨中,意外来到这座山岭。
雾笼罩了山野,灰白白。山中有野塘,秋荷多半凋残,枯叶浮在水面。李商隐在《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说:“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半塘秋水半塘秋荷,是一个旅人下马歇脚的意境。野塘十余亩,塘堤上的芒草枯败,瑟瑟的芒叶蜷缩。李商隐是我偏爱的晚唐诗人,生活在藩乱时代,朋党倾轧,客死异乡。他一生多半愁郁,常被误解,唯寄歌赋情爱。他在《无题》中写:“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让人别样悲伤。他的人生是残境,如雨中枯荷,曼妙却腐蚀心骨。出生永州道县的周敦颐,想来也是爱荷之人。他喜交诗友,爱游乐。北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年),周敦颐与沈希颜、钱拓共游雩都(今江西于都县)罗岩。沈希颜在善山欲建濂溪阁。周敦颐题写《爱莲说》相赠,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喻示磊落高洁。
偶有鱼在枯荷叶下,荡起圈波。塘四周是一垄垄的茵绿茶地。茶地像沸腾的水浪,往坡上翻卷。
一座山岭,像稻田里的一个稻草垛。从高空往下看,应该是这样的。《方舆纪要》卷八十记载:“百叠岭以山岭稠叠而名。”峰峦重叠,绵亘广远。雾化的空气,恬淡。岭下的舜水河隐藏在平坦的盆地里。一脉又一脉的山岭,依稀可见。峰岭摇转,山道从坡地向灌木林纵深而去,像遗落的粗壮棕绳。山茶白艳,香气被风抱来抱去。
事实上,整个百叠岭就是一个大茶园。屋边,塘边,路边,林边,都是油绿的茶地。茶地垦出一垄垄,修剪得差不多高。山坡也被茶林覆盖。间杂的灌木林显得蓬勃。深秋的山茶花一撮撮,黄蕊白瓣,和墨绿的茶叶形成一股股树梢上的彩色喷泉。漆树淡黄。枫树丹红。雾慢慢退去,萦萦散开。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结起绒毛一样的水珠。
花萎谢在枝头上。山茶花一天天吐白,白出玉质。秋分之后,露水凝重。花瓣萎缩,洇出黄斑,花蒂霉变,花朵收缩在蕊的四周,脱落。蕊一根根脱落,但不霉烂。枝头上,便是黄白的凋谢花,如花的遗体。秋雨飘来,风送寒意,花落满地。百叠岭海拔六百米,不算高山,因山风从衡山山脉挟裹而来,扫荡而过,秋意降得更早,花也谢得更快更早。在百叠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雷说,穿过林中狭窄小道,有一片野生老茶林,在灌木林里,还有一株五百年树龄的茶树。老茶林,我见过很多。在恩施,在武夷山,在婺源,我都见过。我也见过很多千年古树,如瑶里的红豆杉,南雄的银杏。前年在恩施,当地人说,山中有很多几百年的老茶树,但我没有深入深山去查勘。我从小道进去,拨开茂密的树枝,水珠扑簌簌落了满身。
茶树是灌木,不足三米高,树身的下半部侧边腐烂,另一侧边树皮灰白。树干不足二十公分粗,枝叶繁叠。枝叶有巴掌长,半个巴掌宽,叶面光滑,叶边粗糙,看起来像苦槠树叶。树上并没花开。老雷说,百叠岭的茶树,都是由这一棵老茶树繁殖的。一棵树的繁殖力,多么强大啊,是我无法想象的。
雾完全散了,只有山尖上,盈盈了一圈淡白气。岭下的盆地翻滚着稻浪。金色的稻浪给人温暖感,像异乡人凝固的日暮乡关。山梁两边的灌木林,被秋风熏染,有了绚丽的秋色。若是在谷雨,该是采茶季节,满山坡会是挎竹篮的采茶姑娘。姑娘扎着蓝布头巾,围着蓝布裙,羞嫩的茶叶在指间摘落,蛋黄色的阳光晒得人浑身煦暖,葱茏的茶地像是天空的倒影。这样的时候,山坡会飘扬着古朴的蓝山茶歌:
舜水河边岭,百叠岭上云
茶山翻碧浪,茶园聚宝盆
茶山翻碧浪,茶园聚宝盆
片片茶叶凝聚着,浓浓茶山情
采茶山歌唱起来,山水有知音
哎,咿呀咿呀也 哎,咿呀咿呀也
……
湘江源头水,百叠岭上茶
日晒茶农影,月伴茶娘身
日晒茶农影,月伴茶娘身
片片茶叶摘下来,献与爱茶人
幸福茶歌唱不尽,斟茶敬客人
哎,咿呀咿呀也,哎,咿呀咿呀也
……
我问老雷,这里做秋茶吗?
老雷答,正在做黑茶呢!黑茶酵三秋。
陆陆续续有很多外地人来百叠岭。
在一栋二层的灰砖房里,老雷给我们泡茶。茶是绿茶,水是舜泉水。山坳有涌泉,建亭殿,先人为纪念舜,遂名舜泉。泉从黄泥中涌出,翻涌若沸,入口甘甜。茶叶在沸水中慢慢舒展,茵绿,热汽萦在杯口。茶叶是水中俊美的象形汉字,茶树是最贴近人五脏六腑的一种树,是人的另一个肉身。我曾在《去野岭做一个种茶人》中说:“近年,我对城市生活越来越厌恶。城市人争斗太多。厌倦城市的时候,我便想去找一个荒山野岭生活,筑一间瓦舍,种一片疏疏朗朗的小茶园,白天种茶,晚上读书,听溪涧流于窗前。”我一直找不到这个野岭在哪里。到了百叠岭,我似乎又知道这个野岭在哪儿了。
在亿万年前,永州是一片海洋,地壳变动,拱出一片陆地。陆地满是荒草涟涟的沼泽,鱼虾肥美。北大陆飞来了一只天鹅,在沼泽地筑巢,孵卵育雏。天鹅觉得这里是天堂,不想再迁徙了,一直窝在巢里。它固化了一座山,蛋慢慢变大,成了一座座山岭。天鹅抱着一窝蛋,有了百叠岭。岭有盘龙岭、冲岭、木伦岭、百竹岭、牛丫岭、长歧岭……岭上长满了灌木,灌木里有茶树,茶树聚集了世世代代的先民。这似乎是一种神话,也是先民对居住地的膜拜。
坐在灰砖房里,喝着热茶,我似乎成了遥远的先民。我和他们有着相通的血脉:朴素的,纯粹的,裸露的,舜泉水一样涌动,山茶花一样开落。这是我向往的境界:我有一壶茶,足以慰余生。在一个山岭,锄地,拔草,修枝,采茶,听残荷雨声,看雾萦雾散,是禅境。我是世中人,入不了禅境,但可以像个拙朴的种茶人,提一壶热茶,走遍山梁。屋舍四周的山梁,既是自己一个人的江湖,也是自己一个人的归属。屋舍既是庙堂,也是野寺。人需要活出洒脱。苏东坡在竹林里,淋了一身雨,成了落汤鸡,他多会打趣自己啊:“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日暮。天色浆白。下了百叠岭,我回头望望,舜水河渐远渐逝,峰岭竖在缥缈间。人间的席宴,等待每一个人入座。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