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岩岩,吾侪以瞻
——忆吾师关友声先生

2018-12-21 07:19
国画家 2018年6期

奇峰烟云

一、引言

人生苦短,不经意间老之将至,而梦中之事却益加明晰,日言之于口,夜演之于梦,历历若昨日事也。

1958年,予初中毕业,张茂材先生鼓励我考入新成立的山东艺术专科学校。1959年,关友声先生聘入任教,吾侪久仰先生,无不欢欣雀跃。当年在我们心目中,关张(茂材)为高,有张关之说;山水画家中又将关黑(伯龙)并称,济南画坛亦有关、黑、弭(菊田)、岳(祥书)四大家之说,可见对关先生共有之崇敬。几年间,先生先后授书法、诗词、山水诸课,而更难忘者却是课外之课。自先生至,课间操变为太极拳;文学课外又有诗词课,古诗吟诵之声回荡于千佛山下;一堂《国画与京剧》的讲座便成了念唱做打的表演。与先生亲接是一种享受,那种兴奋与和鸣文字难以形容。

予少年时代迷于张茂材先生膝下,入艺专后,又有缘得关友声、于希宁、黑伯龙、张鹤云诸前贤亲授,每思及此,便有一种幸福感。从理性角度而言,这种群体性的启蒙教育是一种文脉。注重文化的综合学养是齐鲁文脉,也是国学基因。予曾将此概括为中国画的综合性或整体观,去岁,撰为论文,出席靳尚谊先生以其艺术基金会名义主持的“中国画的本体语言与思维的整体观”论坛。近年,多言一个“文”字,即宋邓椿“画者文之极”之谓。其实这些说法与基因均来自齐鲁文化启蒙那条文脉,其中与关友声先生的影响有关。

二、文化之旅

先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农历丙午三月二十五日(公元1906年4月18日)生于济南洛口镇。原名际颐,字友声,出自《诗经·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句。先生之父呈麟翁继家世经营盐业,为济南四大盐商之一。呈麟翁于清末集民众筑民埝,截黄河决口之义举已载入《济南盐业史话》。1

与老舍合影

呈麟翁虽以盐商为业,但喜书画,富收藏,这便是家传文脉,治艺当有天才,当相信“气韵生知”。先生七岁从宿儒杨谦斋读四书五经,聪慧过人,记忆力惊人,这是文脉加天才。稍长,又得名师指点,从王吉甫学英语,从王香荪学文史。其兄际泰字松坪,好丹青,1921年携弟北上京城,先生遂有缘拜识山水画家吴待秋,诗人陈散原、陈宝琛,书家郑孝胥等前贤。1923年,先生至济南结识了程砚秋、梅兰芳、俞振飞等名角,亦曾发表戏评,不仅仅是位票友。先生又于1928年就读于山东大学国学系,同年正式拜桐城派文人吴秋晖学诗词歌赋,奠定了诗词基础。20世纪20年代的先生喜画而先学文,真正是走在文人画的路上。

关友声先生像

1930年,先生24岁,与兄分家,遂于饮虎池前筑园自立,名嘤园。是年,赴京结识黄宾虹、齐白石、张大千、于非 、惠孝同、张伯驹诸大家,阅历益丰,识见益广。从此,渐以丹青为主。1931年,兄弟合办“国画学社”和“齐鲁画社”,分任正副会长,从教三年余,从学者数十人,先生曾撰文《山水布局谈》《国画题跋谈》,主编《艺术周刊》,弘扬传统文化,在山东艺术史上可谓亮点之一。

嘤园既筑,鸣声遂震,友人益多,其中最重要的来客是作家老舍。老舍原名舒庆春,小松坪4岁,长先生7岁,1930年应聘任教于齐鲁大学,居济四年余,为嘤园常客,会文,赋诗,下棋,品茶,与关家兄弟交情甚笃。老舍曾撰文《介绍两位画家》曰:

在济南,我有两位好朋友——关松坪和关友声。他们是亲兄弟俩,都会画山水。闲暇无事的时候,我常向他们领教些图画上的事儿,他们也问我些关于文艺的理论,所以在生活上增加了不少的趣味。他们收藏了不少古人的精品,作自习的参考,并且设立了一个国画研究社,教给人们作画……他们兄弟作画确是有些真功夫,不是在纸上涂几个黑蛋便硬说是什么什么。他们不但功夫勤,技术熟,而且真下心去研究各派的历史与特色。

引文中关于向老舍请教文艺理论,关于“真下心去研究各派的历史和特色”,都是文人画家的关注点。

1934年,先生28岁,由北平京城书局出版了《关友声画集》,于右任为题签,老舍为序。关于先生的学养与为人,老舍写得格外生动:

友声是个可爱的人,他很有趣,乍一看,他是少年老成,胖胖的,和和气气的,非常的温厚。哪知道,他心中却有许多玩意儿。他会唱,善弈,能写,精于绘画。有这几种本事的人,往往留着长头发,眼睛望着天,自居天才,友声可不这样,他一点不露,他就那么胖胖的,温善的,不说长道短,不露名士的气派,更不以狂浪的行为自损以自高,他背地里下功夫,一声不发,你非和他很熟识了,总不会知道他有才分。和他摆盘棋就晓得他的厉害了;虽然他不以为这有什么了不得。他最见长的是画山水。

古人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功课,其中含游历自然,师法造化,亦包括求其友声,以广见闻。先生自中岁起,交游益广,艺术益深。

1935年,先生29岁。是年南行,游两湖,走苏宁,登黄山,结识当年最活跃的中西画画家,如吴湖帆、徐悲鸿、傅抱石、刘海粟、谢稚柳、陈之佛、李毅士等皆一代名流。先生《黄山写生册》得张大千激赏,黄山亦为后期创作丰厚之源。此行之后,先生与大千往来尤多。1937年,张大千携何海霞游居于嘤园,1938年,先生赴京与大千共事艺,同起居,交谊颇深。临别,大千将所藏高凤翰赠郑板桥之花卉卷赠先生,并于卷末跋曰:

戊寅夏五,与友声道兄重遇故都,去去年历下之游又一年矣!劫后无恙,相顾忻然,又(疑为“不”误)知明年又在何处?出此为赠,以为他日相见之券,当共一笑也。爰。

读罢,今人当为前贤的交游点赞!

先生的交游仍在继续,或许这交游问道与寂寞问道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艺术家的活法。就像关先生那样,并未入新学系统学艺,而是在交游中铺开文化之路,在转益多师中与师友共画。1939至1949十年间,先生先后学昆曲,修诗词,与李苦禅于青岛联展,于天津教授国画,于山东南华学院艺术系任画理、书法教授,又于山东医科专科学校教授古典文学,湖南南岳国立师范学院任美术教授。1946年秋,中华全国美术会山东省美术分会成立,先生被推举为理事长,又与张茂材、黑伯龙等先生当选为理监事,俨然是齐鲁联系全国美术界活跃的桥梁人物。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生积极参加抗美援朝义卖、土改运动,当选济南市首届人大代表,任政协济南市第一届委员,当选省人大三届代表,任省政协委员。1956年赴泰山写生,与画友合办“泰山写生画展”,开山水创作新篇。

先生从事教育的历程除前述者外,又曾在济南工人文化宫举办国画学习班,为济南市文联举办诗词格律学习班,直至1959年聘为山东艺术专科学校高教六级教授,任美术系国画教研室副主任之后,还收下方荣翔等多位弟子。当年先生五十几岁时,还是那么胖胖的、憨憨的可爱,仍如老舍所言“是个可爱的人”,师生都尊称他关老。先生嗜睡,逸事颇多,成婚之夜仰坐床头鼾声大作,参加美术科歌咏大会在舞台上能睡着,为避免念语录睡觉则提前打针……记得书法课上他讲过了颜体书法特点,便让学生自由临摹,自己却坐在墙角入了梦乡,学生也听任先生鼾声如雷,谅解先生昨夜必有辛劳。我们最喜从先生吟诗,至今都能吟唱他那首五绝:“千佛山头望,齐州九点烟。黄河如带曲,极目送轻帆。”1961年,纪念中国古代十大画家,先生竟撰写了数篇论文。他曾作《国画与京剧》讲座,边讲边唱边做,十分动人。其背后便是先生主张的全面修养与国画格调的深层联系。记得先生教导要背字典,至老方悟此中学问。他爱生如子,有求必应,课徒示范画稿都在学生手上。大约四年级时,学生们知先生嗜酒,就凑齐了酒票买来两瓶果酒,在课堂上请先生享用,先生边饮边写边画,处在高度兴奋之中,记得写得最多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学生几乎人手一张。

学生永远不会忘记,关老为我的黄河写生作业题写的批语;为我的毕业创作题写画题“踏遍青山人未老”;还有1963年我分到新疆后收到的先生那封长信,为我被称作“小画家”而高兴,并表示要去天山、昆仑山写生的壮志……每忆及此,便感动,便兴奋,也为未能陪先生新疆写生协助先生完成他的文化之旅而抱憾。

张善子题字

同年,弟子王广才分配至青海,仍有些困惑无处请教,遂就有关中国画美学问题致函先生,先生复长信一一解答,其中,关于生、涩、辣,与熟、油滑、嫩软相比较而论,甚为生动贴切,实际上亦是其个人追求的切身体验。其余若写意与工笔关系,山水与花鸟画并学之得失,均极辩证。在弟子们看来,先生是永远的导师。有此高师引路,乃弟子之幸。

徐北文先生为关师撰墓表简述其家事:“君初婚武氏早卒,继配沈佩芷,生五子五女,皆有成就,惟天骏善书画,克绍其裘焉。君晚岁又丧偶,时执教山东艺术专科学校,与同事郑璇续婚。”此时“文化大革命”已近,先生于1966年之后的遭遇可以想见,恰耳顺之年,却身陷囹圄,所藏文物尽遭劫掠,后续老妻不堪凌欺自尽,先生闻此噩耗昏痴。又不及二载,1970年2月14日先生辞世,享年仅65岁。一代才人,若泰山之子,已攀十八盘,却夭折于即登绝顶之阶,痛哉!惜哉!此文化之殇也!

三、通才博学

中国画是综合性艺术,先生之多种修养玉成其画。民国三十六年(1947)《中国美术年鉴》称先生“画追唐宋,书学章草,挺拔秀动,具有豪气。旁及摄影、歌曲、京剧、诗词、武术诸艺,无所不工”2。今仅分述其戏、其诗、其书。

独钓寒溪看卧牛

天平山回望

琴台远眺

白云深处

先生自己说,第一喜欢的是唱戏,这是从兴趣上讲。先生确自幼爱戏,时从洛口镇到济南、北京、天津听戏,知音识曲,有“顾曲周郎”3之誉。书画家多爱戏,戏曲家多爱书画,遂因之互为票友,参悟旁通,且交谊益深。先生与梨园界梅兰芳、程砚秋、俞振飞、裘盛戎、马连良、方荣翔交谊最多,且写过剧评,学过昆曲。“九一八事变起,君又曾与王泊生编演新型京剧《岳飞》,阐发爱国豪情,亦开京剧改革之先河。”420世纪30年代,应张伯驹之邀,在天津中国大戏院票串《清风寨》,先生扮李逵,苦禅先生扮燕青,这两位书画家联袂登台,剧场一时火爆,书画界传为佳话。先生并非一般长于须生、武生之票友,而是将诗文书画与戏曲联系起来互通共悟的艺术家。1935年,梅兰芳赴沪演出,适先生与张大千在沪得赏,戏罢共聚于吴湖帆家庆贺,吴湖帆画梅,张大千题《浣溪沙》词,先生和韵与之珠联璧合。先生词曰:

天上霓裳妙舞姿,梅郎风韵妒花枝,湖帆绘影大千词。

残绿新声生死恨,坠红旧谱葬花诗,古城闻笛几多时。

诗书画戏雅集,从心从趣,真艺坛佳话,如此一代风流,今有几人?先生因饰黑头,与裘盛戎、方荣翔师徒交谊殊深,曾为裘盛戎撰寿联:“盛寿多采,万家竞歌赤桑镇;戎辰并光,千户争唱白良关。”又曾为方荣翔撰联:“荣光焕发白额虎,翔气活似黑旋风。”两联均有戏,有人,且嵌字对仗工稳得很。先生在诗词课上曾以此联为例讲平仄,讲正净、副净等戏曲知识。令学生难忘的是,先生在艺专作《国画与京剧》讲座,我记录并整理成文,展示于《艺术学徒》壁报。稿本一时未能找出,但先生以《霸王别姬》为例边讲边演黑头、青衣两种角色的神采是永远难忘的。先生从气韵、虚实、抑扬顿挫诸方面对照,讲京剧与国画共同的艺术规律,都是当年艺术概论中没有的。先生赞戏文有文采,至今为我评戏不移的标准;先生讲演员之亮相与绘画造型之关系,至今指导着学生评画、作画。尤其看关先生的戏与画,他确已将诗词戏画融通于心手,是以戏入画又以画演戏的通人。

关先生书法与其画同臻高端,其章草之声誉或高于画。先生曾言:“画外须下苦功夫,此苦功有三,一是研究书法,二是读书,三是行万里路。”可见他将书法看得多么重要,且习书不辍,如其所书,终日孜孜。有记载说,先生早年从宿儒杨谦斋读四书五经期间,习欧阳询、虞世南楷书,继学篆隶、章草。子天骏言其父先学二王、苏轼,因得到宋克真迹而习章草,有述书诗“超明抑满习钟王,草体深得急就章。上追隶分龟甲篆,自然好处个中藏”可证。5总之,得家藏碑帖之便是无疑。习章草当在1934年画集出版之后也无疑。先生之章草积数十年苦功,既结字纯正,守其章则,笔力深厚,又发挥波磔节律之美,呈灵秀之致。起承转合、提按折转、疏密虚实等规律尽在字里行间,且时变笔法,以应自家心声之变。气韵之俊,如歌若琴,且愈老愈厚,臻自然之境。启功先生称关先生书法笔力雄强而隽永,蕴滋内涵而端庄潇洒,都言及其个性中两端对立统一的特征。从书与画之关系而言,其书既滋养了画之笔法质量,又作为诗词题跋之载体阐发了内美。先生书大幅文词若毛泽东诗词、自家诗词有整幅精神,少数字则结构灵变,自然如画。笔者至今保留着先生为“对山楼”(老艺专南院教学楼在千佛山下)及“艺术学徒”题名,还有一幅被风吹落的年联,均极富形式美,可谓苦禅先生所说“书至画为高度”了。惜“文革”之乱,先生蒙冤,艺术规律也都乱了方寸,先生书法正步入盛期,手笔无奈为之拘束,未能再上王僧虔《笔意赞》中所言“心忘于笔,手忘于书”那高峰境界。

作为诗人的关先生,其成就在同代画家中就实为罕见了。先生青少年时期即喜诗词,1928年山大国学系毕业后,游学北京,得吴秋晖等教诲,筑诗词功底。初以词多,至1947年结集《嘤园词》,收词百余首,钱锺书之父钱基博先生作序,由先生赠钱先生之画言及其词风:“画松一株,竹数茎,下荫一渔父据石垂钓。着墨不多,而神情栩栩,出苦瓜和尚题以一词,不为翦红刻翠之语,萧疏淡远,如其画境也。”6钱序继言萧疏淡远为“词中之高格”,“《四库全书提要》著录词集五十九家一百有三卷,而以萧疏淡远为称者只有两家”,可见对先生词风之褒扬,未来成就之期盼:“先生倘极其所诣,必能别出于古人,而为词家之陶靖节、之韦苏州,自我开山,不亦休乎!独念先生以词宗而工画,画居逸品,词境如之。”

笔者虽喜词,却乏研究,通读先生《嘤园词》,信手拣来几句,若开篇之《渔歌子》句“日落寒山度晚风”“飘飘轻舸任西东”之画境,《长相思》中“瀑长流,涧长流,霎时云遮山碧头,风来烟雨愁”那情愁,《如梦令·夜坐》中“心远,心远,新恨旧愁云卷”那忧思,《调笑令·游泺口》句“黄浪,黄浪,滚滚重来天上”之气势,又不独是萧疏淡远,又有些深沉雄强。先生之词作,不独见其文学功底,叠字之好亦是其富装饰感的音律、画意才华,非仅词也,乃综合学养之合金也。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先生的变化是诗多词少,学生于太昌及先生后人集为《友声先生诗词》,收入《嘤园词》外诗词约300首。诗中五绝、七绝居多,题画诗居多,其中真正下了功夫的是七言长律《崂山行》《大千行》《剑华行》《清湘引》,五言长律《严冬行》,或因景,或怀古,或思友,言均心声。其中《大千行》56句392字,由“大千世界何茫茫”引出“画侣蜀人大千张”,忆“昔日嘤园同徜徉”,诉离别“黯然魂消悲断肠”,慨“画家如鲫派如樯,吾谁与从张八郎”。若一气呵成,诗韵节律荡气回肠,乃心之声。又有许多诗句若诗论画论,与其画相辅相成。如“坐久只缘诗思迥,得来好句欲忘眠”“信手拈来都是画”“我用我法更无宗”“振衣登岱临绝顶,兴尽踌躇未满志”,更是先生从艺的肺腑之言。1962年4月5日,先生在艺专讲授诗词题跋课言:“诗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尤其国画有诗情画意则境界高超。古人说‘不学诗勿以言’,故应当学诗。”7学生曾以章草笔法抄录整理先生4月至10月数课时讲稿,又补充其口语,重读之,依次是诗史、各体诗格律,其中多首自家新诗,每诗都讲掌故解析,穿插讲诗与书、画、京剧关系,讲“唱诗和写字一样,要送到底,要品……”。他说,他当时研究诗词多于书画创作,学生也认为比山水讲得还要系统,可称关家诗学。先生是书法家,是诗人,是学者,是通才。正是其诗书成为他言志言情的语言,更涵育了画学,正是这诸多元素互补,化合为中华民族艺术的一个整体,并使之自成体系。先生传承弘扬这体系功莫大焉。

四、关家山水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山水画家最喜孔夫子此言。关老既仁且智,为人之仁厚有口皆碑,治学治艺之智慧莫不服膺。先生自幼喜画山水,以山水享仁智之乐,与山水精神同声息。

先生是由传统起家的山水画家。朱铭老师文中曾言,先生14岁始学画,由《芥子园画谱》启蒙,仰李成、范宽、马远、夏圭,继习元四家,后研石涛,长大斧劈皴法。8

今据作品析之。因先生作品大多散佚,尚未细致整理,据今之所见可勉分前后二期。前期作品可见者为1934年出版之《关友声画集》及少数原作。《画集》作品系1933至1934年间仿古之作,分别署“背临”倪云林、“临黄子久意”“意在仲圭、石涛间”“拟瞎尊者法”“写清湘老人意”“抚梅花道人法”“拟白石翁画法”“仿新罗山人拟元人笔意”……幅幅勾皴点染有法有致,可见先生早年研南宋马夏以至石涛,认真学习传统的治学态度。其中仿倪瓒者在题跋中记述了在北平学习情状:“岁在壬申(按:1932年),客居故都治学之余,常抵钟粹宫阅宋元名作,陈列虽多,然为予所服膺者厥为倪迂云林,用笔用墨古淡天真,得自然之趣,毫无半点凡俗气,令人阅后不能遗忘者,因其入人者深也。”由此可见先生之学习态度和倾向于逸品的选择,风格较后期清劲挺秀,唯笔力不及后期苍拙凝厚。落款偶用“覃思斋主人”,书风在行楷间,见临王书功夫。

再看其兄松坪之评:“弟之习画也,习文节则文节耳,习石涛则石涛耳,复益之仲圭以发其润,兼之云林以坚其骨,于是山水之法灿然大备。”9这是夸赞先生早年学画得法,兼学诸家,初学则似,继之墨润骨力互补。老舍在《介绍两位画家》一文中也曾提到“友声的两幅近作”“一幅是学清湘的,一幅是学梅花道人的”,“而是真下心去研究各派的历史与特色”。1935年,南行得《黄山写生册》,张大千看出先生于气韵的敏锐,为之跋曰:“古人写黄山者,渐江得其性,石涛得其奇,瞿山得其变。友声先生新从黄山游归,以近作黄山册见示,清新澹逸,于三家外别树一帜,所谓得其韵也。”惜此册佚散无存。另一件同期作品《黄山探胜图》,王献唐题:“万山秋色未全消,风叶雨肩洒一瓢。便欲移家画里住,碧云红树失尘嚣。久闻黄山胜迹,前岁束装往游,抵京后以道阻未果,至今怅怅。去秋友声兄览胜归来,出此册见示,山水奇清,画笔尤足以写之,合此两美,如入千岭万壑间,不觉神往,漫成截句题之。”原作亦佚。

今存另几件原作:两张绢本,一水墨(《独钓寒溪》),一淡墨设色(《归牧》),不乏重墨枯笔,然而都大面积水墨没骨淡染,兼具润泽与风骨。又两张纸本,一为《晚归》,远山近梅清破墨法极妙;一为《云山欲雨》,“客南岳雨窗写”,巧用米点破墨,颇富雨意。四画皆江南韵致,老舍夸赞:“他的画正如他的人,笔墨深厚而灵动,很足以表现他自己。”10依笔者看来,先生早期是兼学诸家,笔墨两善,以墨韵之灵动为长,乃青年关友声的本色。且均富意境,不是画谱程式,亦非西法写生,而是文人诗意过滤的心境,如前两图水牛所增情趣,后两图云水之气氛,又都源于生活体验,“绘出心灵对大自然的趣味与设想”(老舍语)。《晚归》题《忆江南》词:“江南好,远近峭峰连,秀丽风光锋下现,寒鸦无数噪声喧,树杪晚归船。”词好,章草也稳秀。入选1937年教育部第二次全国美展的《燕子矶图》(约1935年作),近岸远帆呼应,皴点简练若京剧程式,亦章草题识,预示了一个文人画家后期的变调与升华。

后期是先生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二十年岁月。先生虽然被列入保护的民族资本家范围,但对新艺术尚有一段适应的过程。但他不在图写生产建设场景和革命圣地的主流山水时风中,五子五女的沉重家庭负担使先生不得不以变卖古书画藏品为生,故无条件再作旅行写生;也不在现实主义体系之内。笔者将他和黑伯龙先生列入黄宾虹、秦仲文、顾坤伯、懒悟、陈子庄等传统型古意山水画的传承者之列,肯定了他们在这个狭缝里师法造化深入个性化表现的新成就。11

现存1953年先生与张伯驹、惠孝同、启功合作的《绝顶回眸》,众家画远近群峰,先生画青松古树,并题诗作跋,记述了他们游佛山明湖,在先生家“盘桓三日,深夜研讨书画,颇得风雨连床之雅”的情景,或许这就是当年传统派画家坚持中国山水画笔墨意趣的表示。其后近二十年,他为友人、学生画了许多观瀑、听泉、独钓之类作品,更喜绘苍松如黑头亮相般屹立山间,与云泉相伴共舞,其精神仿佛即其人格气质之表征。

传统派画家的师法造化并非现场面对景物写生,或在游观中体会默察,或只速写其印象大概,归而绘其意境,故多诗意。先生除以千佛山、大明湖入画之外,最喜写泰岱胜境。先生游泰山或有数次,1960年笔者曾随先生泰山写生实习数日,先生是亲登南天门十八盘看过日出的,所以此景入画图最多,往往近植松柏,中立磐石,远画十八盘山路,直上南天门云端。虽章法屡变,但总归是高远之境界。有一幅《南天门》仅画一段山道,两侧巨石嶙峋,上部以云遮顶便隐含无尽之意,左上题五绝:“登临十八盘,鸟道岱宗冠。峭壁心惊异,奇观恣赏叹。”观者跟此笔踪,生“仰望碧落接鸿蒙”(题1962年之《南天门》)之思,如入画外之仙境。还有一幅是将崖壁渐上渐虚伸向画外,与此图异曲同工,黑伯龙先生为跋曰:

云海奇景

古拙苍润。苍松清泉,林屋丰茂,为友声道兄遗作精品,学古有得明人沈石田先生笔墨真髓,石涛上人墨法,落笔极似其生前仿宋人画,别具蹊径,文人韵味盎然纸上,为我一生师友也。天骏世侄命题,因忆生前朝夕相聚,读画论艺,犹在目前,能不唏嘘!……

此二画立意相近而笔法殊异,前者大刀阔斧,一气呵成;后者变斧劈排皴,结体丰富。其余或挥毫泼墨,或精谨着色,刚柔相济,应变自如,好像总是画不厌,又总是画得不同。先生喜欢画泰山,除南天门胜景外,画黑龙潭多纸,亦是精品。学生在纪念先生诞辰90周年文中曾言及先生与泰山之缘,援引如下:

先生生前最爱画泰山。我记得先生带我们去泰山写生,一起吃地瓜面团子的情景,手边还保存着他的巨作《遥望南天门胜景》的画照,我总觉得他的性也最接近泰山,那泰山就是他,他原本是现代山水画坛上屹立于齐鲁大地的一尊东岳。他永远铭刻在我们心里,激励后学去攀登文化的泰山,叩开艺术的南天门,他遥望的正是这胜景。后学登顶,先生不孤,“嘤其鸣矣,求其友声”。12

其他直接师造化之作,以黄山及江南景色为主。先生而立之年曾南游,五十五岁再游富春江及沪宁杭等地(或许又再游黄山),归而创作精品数纸,黄山景致中,见《松鼠跃天都》两件,一张横看,一张竖观,竖观者(1961年作)奇松伴奇峰,云海中峰头渐远,笔厚墨润,题五言诗“奇峰耸立殊,松鼠跃天都。卧听风涛吼,烟云起寸肤”,诗境画境皆亲身体验所得。又有一幅《黄山云海西望》,山体苍厚,云断其腰,有大势。《云海奇景》纵横泼墨,松云共舞,览者或为之心动。苏州之行所得仅存纵横三纸,横者《琴台远眺》如平远之景,山形有琴台之想。纵者《一线天》,对崖耸立,中有一隙,系高远之典型,二者皆借生宣特性,笔势沉雄有力。而《富春江》却是熟宣上的浓淡泼墨加没骨画法,群峰连绵玄妙,雅润中透着一股厚实,当年曾原大印刷,广为流传。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20世纪60年代前期,当是其创作盛期。

先生晚年尤重传统,1962年冬观阅《唐五代宋元名迹》题道:“斯册精品颇多,时常披览,颇有益处,甚勿等闲视之。”又吟诗曰:“冬仲清寒夜,披图略散心。精深研遗产,借古以开今。”足见先生在借古与开新之间的辩证观。先生还言“对册中之马远《四皓图》有深刻体会”13,弟子当年临摹是图即与先生之教导直接相关。这只是说明先生之绘画思想深入了后学之心。

概言之,关先生山水之路,是传统派画家走向成功之路,他前后两期经历了临习古法、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我自为我的自塑过程。他崇拜过与其词风相近的萧疏清劲淡远的倪云林,复受张大千影响转师生意勃发的石涛,冶南北宗法于一炉,成自家法。又与山川交游,集书法、诗词、戏曲等全部修养于笔墨,笔墨益丰厚老练,造境益新颖创造,创立了以雄厚磅礴为主导气骨的关家文人山水。其山体量厚实博大,犹如其人胖胖的,敦敦实实的,有仁者相,富雕塑感,然而又有云水墨润游动滋乳其间,章法也时有巧构,像他的词那样流溢出节奏、韵律和程式之美的智慧。他喜以奇松、汉柏入画,那姿态就像他扮演黑头角色时稳中有度的亮相。曾为某弟子画《汉柏参天》,篆草笔法如龙舞,当为绝品,因是示范,便由这同学保存。先生兼画简笔兰竹,厚茂中透着灵气。偶作简笔人物,并在题词中流露出“墨迹泼墨如飞,濡毫未下气已吞,风云遣卦于腕底”的写意美学。观其画,念其人,那山是他,那树是他,那云是他,那兰竹也是他,都是他的人格、底气、学养的合金。学生近年集中思考的“心画”“文之极”“笔墨语言与艺术思维的整体性”这些规律性命题,也都与先生的血脉养育有关。先生培育了几代山东画家,山东山水画之盛与先生的影响密切相关。“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汉柏森森,先生不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后生继学,大道坦坦。泰山岩岩,又岂仅鲁邦所瞻!

富春江上

注释:

1.见朱铭:《嘤园主人关友声》,连载于2002年9月—11月《大众日报》。

2.《中华民国三十六年美术年鉴》“传”之二四页。上海市文化运动委员会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初版。

3.三国周瑜精意音乐,若演唱有误,必顾之,因有“曲有误,必顾之”之说。后指欣赏音乐戏曲为顾曲。

4.徐北文撰《关友声先生墓表》。

5.参看山东电视台《收藏天下》拍摄之《齐鲁十家之关友声》。

6.钱基博(序)曾言:“关友声先生与余未尝相见而相知余十年,先生读余所著《现代中国文学史》”,“独相赏于声气之外日,千里通问与俗殊酸咸得一知己。”之后论先生画、词格调,议历代词风之演,今日世态之变,末署:“三十六年四月,无锡钱基博,时客武昌。”

7.笔者1962年“诗词题跋课”课堂笔记。

8.见朱铭:《嘤园主人关友声》,连载于2002年9月—11月《大众日报》。

9.关松坪:《关友声画集·序》,1934年北平京城书局出版。

10.老舍:《关友声画集·序》,1934年北平京城书局出版。

11.参看笔者《20世纪中国画史》第十一章,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5月版。

12.笔者《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纪念关友声先生诞辰90周年》,原载1996年《大众日报》。

13.此段引文均见:观《唐五代宋元名迹》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