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林
故宫博物院宫廷部研究馆员
依据陈设档,重华宫原存花梨木嵌冻石银母大柜一对。
大柜上的番人献宝献瑞兽图指示着此乃明代旧物。
而柜肚的百子嬉戏图,寓意「太姒嗣徽音,则百斯男」,由此成为弘历与富察氏的新婚礼物。
乾隆皇帝异常珍视在潜邸的这段时光,乾隆十三年富察氏去世后,乾隆皇帝将她的随身小物依旧珍藏于此柜,大柜便成为回忆寄托之所,承载着乾隆皇帝的思念之情……
一对柜子,在故宫家具馆展出时,掀起了波澜,是因为它有着非凡的时代背景和与乾隆夫妇结下的不了情缘。然而追索往昔,它却静静地躺在家具库中,关于它辉煌的经历,无人知晓。
故宫博物院家具库中藏有一对花梨木嵌螺钿玉石人物图顶竖柜,宽一百八十七点五厘米,深七十二点五厘米,高二百七十二点五厘米。柜以杂木为骨架,花梨木包镶,分上下两节,可分可合,柜门上装铜活叶和铜锁鼻。柜面以冻石、云母和螺钿镶嵌出各种人物、异兽、山石、花木等图案,边框饰蟠螭纹。图案分三部分,上层柜门饰历史故事图,有姜太公钓鱼、赵云救阿斗、三顾茅庐等;下层柜门饰番人献宝献瑞兽图,所见有麒麟、狮子、大象、长颈鹿、异兽、珠宝等;柜肚饰百子嬉戏图,有童子放风筝、踢球、扑蝶、捉迷藏、下棋、摔跤等画面。
全柜图案以下层柜门上的番人献宝献瑞兽图为主,其中一柜柜门上嵌各色人种,高鼻深目,服饰各异,成群结队,人物众多,有的牵着麒麟、狮子,有的骑着马手捧珍宝,有的步行肩搭包袱或持珍宝、如意,还有双人抬着装满珍宝的容器行进。另一柜下层柜门上所饰图案虽同为番人献宝献瑞兽图,但略有不同,异兽图案明显增多。画面中除同样有骑马、步行献宝的番人和骑马持节的使臣外,还有番人骑异兽手持珊瑚献宝,另外画面中还描绘有一头大象背上驮着巨大的海螺,也在进宝的行列之中。
查光绪二年所立《重华宫现设陈设》记重华宫西间:「设花梨木嵌冻石银母大柜一对。」又查道光十九年六月所立《乐善堂重华宫现设陈设档》记重华宫西暖阁东边设「花梨木嵌冻石银母大柜一对」。故现在所谓花梨木嵌螺钿玉石人物图顶竖柜,在清代当名曰花梨木嵌冻石银母大柜。明代文彭《印章集说·石印》称:「石有数种,灯光冻石为最。」冻石,指的是寿山石,呈半透明肉冻状的一种。银母,即云母,是一种造岩矿物,呈片状晶形,有玻璃光泽。
明 花梨木嵌螺钿玉石人物图顶竖柜高二七二·五厘米 长一八七·五厘米 宽七二·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陈设档的记载说明这对大柜在道光时就已存在于重华宫了,使用了花梨木及珍贵的冻石和云母作镶嵌材质。
明花梨木嵌螺钿玉石人物图顶竖柜局部
乾隆皇帝《新正重华宫》诗中「初咏关雎吉所迁」句后自注曰:「雍正五年,娶孝贤皇后,始自毓庆宫东所迁居于此西二所。」弘历结婚后,并没有搬出宫外,而是从毓庆宫东所直接搬到乾西二所居住。八年后即雍正十三年,弘历即位是为乾隆皇帝,乾西二所成为潜邸,第二年改造潜邸升宫为重华宫。
富察氏升为皇后即搬至长春宫居住,直至乾隆十三年病逝,她再也没有回重华宫。乾隆六十年十二月,乾隆皇帝下旨对后事作了如此安排:「朕前降谕旨以重华宫为每年锡宴之所,将来不应复安神御,当循其旧,以为世世子孙衍庆联情,吉祥福地即犹此意。」谕旨说,重华宫是每年新正赐宴的地方,将来乾隆皇帝归天后,不在这供安他的神御,要保持旧样。所以道光时陈设档所记重华宫西暖阁中的花梨木嵌冻石银母大柜当是乾隆时的旧物。查造办处《活计档》,乾隆早期重华宫陈设偏重于漆器家具,中期偏重于紫檀木家具,均未见制作或陈设这对大柜。按潜邸改造规制,潜邸旧物是要继续留存原地的,所以这对大柜是弘历即位前的旧物。
重华宫外景旧影摄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
孝贤纯皇后像取自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清人绘《心写治平图》卷
乾隆皇帝像取自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清人绘《心写治平图》卷
弘历即位前就拥有这对大柜。大柜的体量、花梨木及镶嵌的材质均说明这不是察哈尔总管李荣保(富察氏,孝贤纯皇后之父)所能拥有的家财(陪嫁),它只能是弘历的父亲雍正皇帝赐给他们的新婚礼物。作为新婚礼物,这对大柜名符其实 柜肚所饰百子图,不正符合《诗经·大雅·思齐》所言「太姒嗣徽音,则百斯男」之意吗?雍正皇帝希望儿媳妇有太姒的美德,多为爱新觉罗氏家族续添香火。
明 花梨木透雕双螭纹翘头案高八五厘米 长四〇二厘米 宽六七·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据档案登记,此案原陈重华宫
明 花梨木透雕夔凤纹翘头案高九一厘米 长二二五厘米 宽五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据档案登记,此案原陈重华宫
这对大柜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是雍正皇帝令造办处制作的?还是大臣或富商进献的?查雍正朝的造办处《活计档》,此柜不见记录。而体量如此巨大的柜子,为当时只是皇子的弘历结婚进献此物,闹得惊天动地,这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这对大柜究竟是为什么出现在清宫里呢?
从大柜材质、工艺和图案内容看,此顶竖柜当属明代作品。花梨木,是明人特别喜爱的家具木材,明人范濂在《云间据目抄》称纨绔豪奢之辈室内所用床橱几桌等皆用花梨木、瘿木、乌木、相思木和黄杨木等制作,价格昂贵,动辄上万钱。上层柜门上的部分故事图案(赵云救阿斗、三顾茅庐)出自元末明初的《三国演义》。下层柜门上的番人献宝献兽图案是整个大柜的中心图案,这却是明人的特殊喜好。
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初,就马上派出使者出使朝鲜、日本、占城、安南等周边国家,通知诸国明继元统,随之诸国纷纷遣使进呈贺表以示臣服,一时间出现了「大明统一万方,天子文武圣神,以仁义礼乐君师亿兆。故凡华夏蛮貊,罔不尊亲。际天极地,举修职贡。自生民以来,未有如今日之盛者」的局面。
朱元璋的儿子朱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派郑和七下西洋,经东南亚、印度、阿拉伯半岛、直至东非沿岸,拜访了爪哇、苏门答腊、苏禄、彭亨、真腊、古里、暹罗、榜葛剌、阿丹、天方、左法尔、忽鲁谟斯、木骨都束等三十多个国家,沿途帆船相连,旌旗招展,天朝货物丰盈如山,大明国威声闻于海外,来华朝贡的国家达一百五十多个,真正实现了「万邦来朝」的理想。据史料记载,郑和第五次下西洋时,忽鲁谟斯进贡狮子、金钱豹、大西马,阿丹国进贡麒麟,左法尔进贡长角马哈兽,木骨都束进贡花福鹿、狮子,卜剌哇进贡千里骆驼、鸵鸡,爪哇、古里进贡糜里羔兽。这些异兽不正是大柜下层图案中的动物吗?
郑和下西洋背后体现的是朝贡贸易。所谓朝贡贸易,就是让外国使臣在进贡时随带一些货物来华贸易。明代西洋传教士利玛窦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它的本质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中国中心论,「他们把自己的国家夸耀成整个世界,并把它叫做天下」,「中国人声称并且相信,中国的国土包罗整个的世界」,「深信他们的国家就在它的中央,他们不喜欢我们把中国推到东方一角上的地理概念」。
但另一方面,明朝的国力又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强大,郑和下西洋几乎耗尽了国力。而东南沿海有倭寇侵扰,西北有蒙古骑兵倏忽莫测,虎视眈眈,随时南下进犯。所以明代皇帝都有中央帝国的梦想,特别希望继续保持郑和下西洋时万邦来朝的盛况。只有在这种背景下,才有可能去制作表现这些内容的大型家具。而明宫的御前作(即御作房,位于紫禁城东侧南池子皇史宬东南)即是专管营造龙床、龙桌、箱柜等的皇帝御用作坊,番人献宝献兽的题材自然是首选了。
而清代却不好番人献宝献兽。从顺治十二年六月开始下令沿海省份「无许片帆入海,违者立置重典」,禁海令断了这条道路。康熙时开海,却是准许百姓对外贸易而不是朝贡贸易,乾隆、嘉庆时对外贸易受到严格限制,只剩下粤海关一处对外窗口。另一方面,清朝政府的主要注意力则放在西北边疆。自康熙皇帝、雍正皇帝用兵西北边疆,到乾隆皇帝彻底平定准噶尔及回部叛乱,西北边疆才从此稳定下来。清政府对西部边陲采取的策略是「兴黄教而安众蒙古」,因为蒙古各部首领信仰黄教,视西藏喇嘛为天神,于是在宫中、京城、避暑山庄等地广建佛堂、寺庙。蒙古各部首领、西藏活佛喇嘛进京朝觐络绎不绝,进献的物品主要以宗教类居多。从这两个方面来看,清代对万国来朝已不感兴趣,乾隆皇帝曾说过:「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货物以通有无。」
明 仇英 职贡图卷(局部)绢本设色 全卷纵二九·五厘米 横五八〇·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乾清宫东西五所,据明代万历时太监刘若愚《酌中志》卷之十四「客魏始末纪略」记载:「初,祖宗旧制,于乾清宫东设房五所,西设房五所,俱有名封大宫婢所住……」据此说明明代,乾清宫东西五所原是属于地位很低的宫女居住的地方。《天启宫词》记李成妃被废黜为宫人,就是自长春宫逼迁乾西四所,「迁之日,风雪寒甚,行色惨瘁,见者冤之」。赐给弘历的婚房在明代是「有名封大宫婢所住」的地方,等级不高。
明宣德 剔红九龙纹宝座高九六厘米 长一三一厘米 宽八〇厘米故宫博物院藏据档案,此座移至如意馆
清前期,这里成了堆放明代旧物的地方。旗人入主紫禁城后,不愿使用前朝家具,他们有自己习惯的家具,所以康熙皇帝于养心殿成立了造办处,专门打造自己感兴趣的家具,随后的雍正皇帝、乾隆皇帝更是将其推至巅峰,形成了清代独特的家具风格。那么前朝的家具怎么办呢?有的还在继续使用,但大多数从主要的宫殿里撤出后,就置于不重要的房、馆、所里了,如笔者查到的几件明代家具:宣德款剔红九龙纹宝座被放在了如意馆,万历款黑漆洒螺钿长方桌放在了古董房。这对大柜很有可能是从大殿里挪到了乾西二所。当弘历结婚搬入时,这对大柜由于有百子嬉戏图案,故而留了下来,作为弘历和富察氏的新婚礼物。
明万历 黑漆洒螺钿长方桌及局部长一一〇·五厘米 宽七八·八厘米 高七八·六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据档案,此桌移至古董房
清 东珠朝珠周长一三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弘历与富察氏结婚后在乾西二所住了八年,也就是说这对大柜陪伴了他们八年。其间也许他们把心仪之物存放其中,也许一起在解读上面的故事,也许一起在辨认那些奇珍异兽,也许看到百子嬉戏时,孩子已在孕育中。这段时光是最值得乾隆皇帝回忆的,当他八十七岁时,仍能记起七十年前潜邸成婚时的美好时光。潜邸改造竣工后,大柜仍放在重华宫西暖阁寝宫中。乾隆十三年(一七四八年)三月十一日富察氏在随驾东巡时于山东德州去逝,乾隆皇帝写下《述悲赋》:「在青宫而养德,即治壸而淑身。纵糟糠之未历,实同甘而共辛。」乾隆皇帝说在青宫时,富察氏与自己一同修身养德。虽然没有经历过穷困,但也一同面对风雨,同甘共苦。富察氏去世后,她的遗物一直存留于长春宫,乾隆皇帝想她的时候就过去看看,「陈旧物而忆初」,凡平日所御奁具、衣物等,乾隆皇帝都不忍撤去,照常陈设于长春宫,虽然看不到爱妻的容颜,但可以到爱妻居住过的地方流连彷徨,睹物思人,神游物外,仿佛爱妻就在眼前。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年)十二月,在他即将归政之时,他才下旨:孝贤皇后的东珠顶冠、东珠朝珠等件在此陈设,后人不便再行居住,所以「所有长春宫供奉孝贤皇后东珠顶冠、东珠朝珠等物,嗣皇帝即位后,皇后即可服用」。但富察氏的一些小物件却保存于大柜中,两百年后,民国时期的《故宫物品点查报告》记录了这对大柜里的遗物,有荷包、手巾、绦子、香袋、簏子、绣花缎、手串、绣花枕头、各色旗头箍、高低旗装坤鞋、石青两面透缂五彩云水全金龙四团补子等百余件。
清 弘历 行书孝贤皇后挽诗卷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皇帝把富察氏的遗物珍藏了起来,他在《重华宫记》中说:「盖宿学之所安,旧剑不能忘也。」旧剑,出自《汉书·外戚传上》:「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仪霍将军女,亦未有言。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白立许倢伃为皇后。」汉宣帝刘询为汉武帝太子刘据的孙子,自幼落难,但结发夫妻许平君在他最困难时,并没有嫌弃他,反而与他相依为命。刘询即位后,也没有忘记与自己患难相共的许平君,下了一道「寻找故剑」的诏书:「我在贫穷卑微时曾有一把旧剑,我现在非常怀念它啊!众位爱卿能否帮我把它找回来啊!」
清人绘 弘历朝服像轴绢本设色 纵二七一厘米 横一四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皇帝对青宫(比喻太子所居的东宫,这里指作为太子)时的这段感情生活念念不忘,这对大柜成了乾隆皇帝与富察氏感情生活的永恒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