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宽最后一次见到女儿和外孙,是3年前的一个周末。
人近中年的女儿,性格和他一样坚韧,离婚后不顾自身艰难,硬要抚养儿子。她还不想离开城里,因为只有在城里,儿子才能受到良好教育。她在一家条件恶劣的手套厂打工供儿子上学,苦累她都不怕,她希望儿子能考上重点中学。
那个周末,她打了一辆出租,带儿子到乡下看望父亲和母亲。小村太偏僻,公共汽车到达不了,有十多里的乡间土路必须步行,她怕孩子走路累,才奢侈地打了车。
老少四口人,喜气洋洋地包饺子。这是她离婚后,一家人最快乐的一次相聚。他们相互嘱咐了很多话,彼此鼓励和祝福。临走,女儿把他叫到一边,塞给他300块钱,他不要,说地里的收成不错,不愁零花钱。爷俩推搡了半天,谁也拗不过谁,都有些要急眼。
最后还是李树宽妥协了。但他仍乐呵呵地说,种地让他很舒心,很踏实,对身体也很有好处。在这之前,他在女婿供职的单位当门卫,是女婿给介绍的,这一离婚,他自然不愿意再去那儿上班了,就回到了乡下和老伴种地。
他叮嘱女儿,不要委屈了孩子,也不要委屈了自己,家里不用她惦记,她母亲虽然身体不太好,但他会把她照顾好的,他还想种好地攒点钱,将来供外孙上大学呢。
爷俩就这么乐呵呵地分手了。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李树宽讲到这里,眼里并没有和我一样泪花闪烁,好像女儿和外孙仍然在世似的。
女儿和外孙是在不久后的一次车祸中丧生的。那是秋天,风凉爽地吹过人间,被血染红的黄昏里,夕阳像一枚饱满的苹果向云间坠落。
这个噩耗像一把刀子,切碎了李树宽的心,老伴则瘫倒在床起不来了。
李树宽把亲人的骨灰接回了家。料理完丧事,他还得去收割庄稼。这年的秋收,他觉得特别得累,因为多了病床上老伴的拖累,也因为少了老伴帮忙的一双手。
老伴心情很差,当他抄起农具要出门,她就在床上唠叨,你还有心思收庄稼,这日子怎么过啊,还不如死了好。他对老伴很有耐心,再怎么也得收庄稼,这是庄稼人的本分。
来年春天,又要播种了,老伴的病情却恶化了,到医院一检查,是癌症。
这就把他的计划都打乱了。
地是不能种了,否则会人、地两耽误。眼下最要紧的是老伴的病。他就把责任田交回村委会代管,他说,先让别人种着吧,不能荒了地。
他把所有的积蓄,还有女儿、外孙的赔偿金,都用来给老伴治病了。
这两年,他跑前跑后伺候老伴,去了很多附近的城市和医院,很少在村里呆,只是当老伴的病情稍微稳定些,他们才回到家里的老房子里住上一段日子。
当积蓄快要花光了,李树宽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腰也弯了许多。
老伴总对他说,别治了,白花钱。他说,钱不就是治病、防老用的吗?老伴说,还不如把钱留给你,剩下的日子会好过些。他说只要我还能动,就有的是办法活着。
那年冬天,李树宽把老伴从医院接回家,就再也没有出去……送走了老伴,李树宽很是凄凉了一阵子,他孤独一人,甚至会在大雪天坐在院子里发呆。
又是一个春天。他冷了一冬的心,像地里的草拱出了嫩芽。他要种地。他去村委会要他的地,但又遇到了麻烦,村委会把他的地转包给了他人,那个人不想交出。李树宽觉得自己占理,三方交涉数次不成,他就去求助法律。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月。
最后,他赢了。这一年,他67岁了。
李树宽的这些伤心经历,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而认识李树宽,却是从电视上。
那个电视节目并没有讲这些悲伤往事,只是把土地纠纷这节,录制成普法节目,目的就是增强农民的法制意识,对李树宽的经历,只是一笔带过。而我却从这三言两语中看到了一个生命最顽强的生存。画面上那个67岁的孤独老人,不仅是为几亩地在抗争。
我专程去了那个小村,李树宽还以为我又是个记者呢,我说我只是路过,想到了那个电视节目,所以来看看他。于是知道了更多电视上所未曾关注的细节。
几年间,李树宽相继失去了几个亲人,失去了辛苦攒下的养老钱,还差点失去土地。而在67岁,在他不断失去之后,他开始得到,先是得到了土地,很快,他还将得到粮食。
老人的心情不错,他告诉我,再难受的事,也会像流水一样过去。女儿离婚时,他只关心女儿的心情,老伴病倒,他一门心思跑医院,录电视那段时间,他关心的是怎么要回自己的土地。那么,眼下他最关心什么呢?我笑着问他。眼下,我心里只装着一件大事,种完了地,赶在雨季前把房顶修补一下,省得夏天又要漏雨。李树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