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 敏
1
点燃一支烟,我抬眼朝二强小区门口瞄,碉堡一样的大门口除了伸着懒腰的保安,没见半点大哥的影子。
我不催他老人家。
每次他搭我的车回村,七弯八拐地来接他,主要是不仅他人要搭车,通常他的东西也要搭。他的东西总是用蛇皮袋密不透风地装着,鼓鼓囊囊,但不是啥宝贝,这是他说的,净是二强家准备丢到门外他抢回来的生活用具、衣服、鞋子一类。有一次左等右等不出来,半天才看到他左手挎着一个包袱,右肩却高耸着,向一边古怪地斜着。沿着那斜着的细窄的肩往上看,我竟然看到一口黑乎乎的老式高压锅!当时我就像那锅一样黑了脸,我说大哥你把我车当什么了,货车?三轮?好歹我这车也叫宝马啊!他不管那么多,不由分说转到我车屁股后头,伸手就去掀我的后备箱,嘴里还自顾念叨着你这叫宝马,这锅啊,回去给你安邦大爷,他就当它宝贝。
那声喇叭就是车屁股后面跑过来的。一看就是新手,那么宽她不敢出来,边按喇叭边朝我红着脸笑。我只好打火,轻点油门,滑动。
突然,一个身影急火火地蹿过来,跳进后视镜,等我再看时,镜子里没了,只听“忽”的一声,车后门开了,跟着,钻进来个人。
是大哥。
我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哦,吓我一跳!
给、给你大嫂,买、买桂花糕呢!他大口大口地喘,额头上挂着汗,满头的白发东倒西歪,活像个刚出笼浑身冒着热气的馒头。
大嫂?我以为我听错了。
嗯,今天,你大嫂百日。
他一字一顿,说得很轻,却像有千斤重。我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盯了一眼副驾驶上我的包。
在我家乡,按风俗,若有人过世,这家人就要掐着时间,为新过世的人烧“七”,包括头七、三七、五七、七七。七完了,是百日。据说这几个日子,亡魂会被允许回来,和家人短暂相会。这些相会的日子,百日最让人伤感。百日好懂,就是从亡人离开那天算起,数满一百天。相传,这个日子跟家人相会过后,亡魂就会永远离开、消失。所以这一天不但要备齐纸钱香蜡鞭炮,还要给亡人带去她生前最爱吃的东西,让她最后尝尝人间的味道。这种时候,大都是亡人的后生晚辈赶去坟头,按年龄、辈分大小,依序一溜跪下,上香、叩头、烧纸、放鞭炮。
我想问二强为啥不回去,又要开会呢还是出差呢?话到嘴边,我又把它活生生咽了回去。我听见我在问大哥又到老城那边买的?嗯啊,只有东风巷才有。本来,本来昨晚可以和纸钱香蜡一起,一起准备好的,后来想想,还是一早去买,新鲜些!结果,今早爬起来,走到东风巷,没人,等半天,才开门。
你没坐车?我听到他还在喘。
嗯,他说。
顿了顿,他突然又说,我,我,跑,跑的。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2
车跑起来了,可我大脑还逗留在大哥说那个“跑”上,我想起我娘那回在院坝里骂大哥,好像也与跑有关。
那天,我娘系着碎花围裙,端着个筲箕,仰着脖,定在了院坝头。我好奇,就问娘看啥,她不睬我。我跟了过去,啥也没看到。我只看到对门坡上有个黑点在晃动,不过那黑点越晃越大,后来竟晃成了从城里回来的大哥。他拎着我在大嫂那吃过的那种怪甜的糕,奔进院子,从我们面前风一样刮过去,“砰”一声撞开他家门,声颤颤叫一声“玉桂我回来了”时,我娘鼻子里哼一声,一扭头,就恶狠狠骂了那句:鬼撵起来了样,妈那个疯子!
我娘嘴脏,总骂人。每次我偷偷溜进院子西面大嫂屋头捞嘴,还没来得及舔干嘴巴,就被我娘发现了,她揪着我耳朵让我滚回去。我滚回去了,她还在骂你个狗日的,一天到晚跑,那屋头有你的亲爹嘛,还是你的亲娘嘛?我倒想他们是我亲爹娘呢,可他们不是。我大哥的爹和我的爹是亲兄弟,在堂兄弟里他老大,我老小,他比我足足大二十岁。我爹死得早,我不明白我娘为啥一直不改嫁,带着几个拖油瓶受罪。王三赖说李寡妇不是不嫁,是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她那水啊,想流到她那本家大侄子柯大福那田里呢!嘻嘻嘻!李寡妇就是我娘,柯大福就是我大哥。当时王三赖涎着脸在楠木院子和那几个嫂娘坐在一堆打趣时,我刚好把铁环滚到他面前,我知道他嘴里蹦出来的不会是啥好话,就使劲瞪了他一眼,还拿口水呸了他。
那时我娘不仅骂人,她还骂鸡。一边骂一边拿眼撇大嫂那边房,说你个病殃殃的瘟鸡,一天好吃懒做的,命还好得很咧!占着个窝,蛋都不下一个,你也不害臊!吃吃吃,就晓得吃,怎么没把你撑死。我那时都替那几只黄花鸡难过,明明天天都蹲在窝里头下了蛋的呢。后来我才明白我娘嘴里的鸡不是鸡,是大嫂。
那天我娘又在骂鸡,大嫂吱呀一声推开门,不慌不忙走到院子里,破天荒地接过了我娘的话头。大嫂说你管得宽,不下蛋那是别个不想下,人家要想下了下一窝,撑烂你那个窝窝。那天大嫂双手叉腰,撅着屁股,红着脸,挺着胸,鸡倒像鸡,不过像的是那种竖起鸡翎子,要打架了的公鸡。我娘“切”了一声,有点火了,说下啊下啊,下出来大家看哈噻。没想到大嫂不但没让我娘唬住,她反倒咧开嘴笑起来,抬着眼皮走到我娘跟前,说有人倒是想下哟,可惜,没得哪个跟她下!我娘一巴掌就抡过去了。我做梦都没梦到,那天,我娘嘴里那个风都吹得倒的大嫂,居然大获全胜,她把我娘骑在胯下,抓住我娘那坨散得像乱鸡窝的头发,说,你给我听着,我张玉桂就要给柯大福生个儿子给你看!
说也奇怪,那年夏天,也没见她请神医喝神药,大嫂肚子真就吹气球似的一天天大了起来。更奇怪的是大哥。媳妇有孩子了没见他乐,反而天天拧着个眉,像别人跟他借了谷子还了他糠。有人笑他说大福你那大炮打了十年,这次打得准打到弟媳妇鬼子窝窝头了,哎,那窝窝头究竟趴着一个鬼子还是几个哦?哈哈哈!大哥不理人家,也不跟着笑,反倒垮起脸往旁边走,跟中邪了似的。
那年头没啥吃的,有人就惦记上了田里河里的鱼,说那东西营养着呢,偷闲就去摸两条。大哥却从不去摸鱼,有一回见我坐在阶沿上,喝我娘从她娘屋拎回来的鱼熬成的鱼汤,他还捏着鼻子走,说腥死了。可那年腊月,大嫂肚子越吹越大时,他却一天到晚背着笆笼下水。那时没钱买统靴,大冬天的,他竟光着脚丫踩着冰碴子去河里,去冰窟窿摸鱼。长山祖祖叫他快上来,说只怕你这肚子里头的还没出来,肚子外头的先整没了!大哥不听。那天他浑身筛糠似的爬上岸来,那腿都乌了,比他怀里抱着的乌鱼还乌。大嫂去牵他,大哥一下就栽到在她怀里,大嫂搂都搂不住。赤脚医生说,要是再挨一会儿上来,别说那腿杆,命都不保了。好在大哥只是留下了腿疾,可惜大嫂肚里的孩子却没了。
那个清风明月的夜晚,像一只面带微笑、蹑手蹑脚爬进村来的鬼,在半夜突然翻脸,扯起闪电,把一声接一声的炸雷摔进我的破窗里,炸到我耳心里。我娘用脚叫我去关窗,我说不,你咋不去呢?她又是一脚,这回劲大,我还想赖,可身子已被她踢下了床沿。
雷鸣电闪中,我竟然看到了大哥。空旷的院坝里,他在跑。背对着我,向着院坝外,穿过雨,穿过雷电,歪歪斜斜,跌跌撞撞。一个接一个的闪电,把他变得通体白亮,瞬间又凝成浓稠的暗黑,与夜,严丝合缝。
我说娘,大哥,大哥,你来看!
啥大哥小哥,见鬼了?半夜说鬼话!
真的,你听那边屋里好像哪个在咽咽呜呜地哭!
鬼在哭!猫叫春呢!
这是夏天呢!
你还睡不睡了?快关了窗睡,明早我还要点豆腐呢!
不知怎么地,当我把手伸向窗户的边沿时,我突然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好像院坝里那个黑一下白一下的大哥,会猛一转头,变成一只长着獠牙的鬼。我听到我的心咚咚地敲着鼓,我想背过头,但我的颈,我的目光却被又一道闪电怂恿着,拖拽着,硬生生转向院坝。
但是,除了惨白,除了纷乱的雨,院坝里什么也没有了,大哥不见了。
大嫂的孩子就是那夜没的。听说大哥把医生请拢时,睡在那汪血水上的大嫂,竟然仰脸向着大哥,抬手自个儿揩干腮边倏然滑落的一滴泪,朝着大哥抿抿嘴,无声地笑了。乡亲们说这都不算啥,大福一夜之间头发白得一根不剩!这还真是遇到了怪事咧!可我一点不觉得怪,我笃定地相信,大哥的头发,就是被那晚那一道又一道闪电,一根一根,浸染成白的了。
又过了好几年,二强才来到大嫂肚子里。
3
到老家的路,走高速也就二十多分钟。大哥一路无言,心事重重的样子。下高速,驶进村子,快到柯家湾时,他说,停一停!我说会议要开始了。他说我就在这下车,你先去。
我踩住刹车把他放下来。后视镜里他很快就消失了。他手里提着的那种糕,很小的时候在院坝里见过大哥提回来,还有去年也见了一回。去年大嫂转院前,我去看她,走到医院门口给大哥打电话,他说来嘛,我刚好还没上去,在老楼下雕塑这等你。我提着补品过去,雕塑那儿是一圈翠绿的松柏,大哥坐在一根挨着松柏的条凳上,青筋暴突的手里,攥着一袋白白胖胖的桂花糕。
见他没抬屁股,我便挨着他坐下来。
我说你们还没吃早饭?他说吃了。我指指他手中的糕,说那你?他转过头去,不看我,也不看手中的糕,眼睛直直地,望向远处楼宇空隙的天空。他嘴里自顾念叨起来,像在自言自语。她时间不多了,医生说,让她想吃啥就吃吃。唉,这东西也没啥好的,她就爱吃,总吃不腻!说这糕啊,真有股桂花味,香得很。唉,不晓得为啥,一看到她吃,我就想起我们处对象那年,约好的在那大桂坡见面,左等,右等,她都不来。你说怪不怪,我在那站了那么久,也没发现桂花开了,她一来,我就闻到好大一股桂花香!一抬头,唉哟,那大片大片金色的桂花哟,像太阳周身长满了眼睛,全都一眨不眨,笑眯眯瞅着我俩呢。
会议室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村支书张明礼正蹙着眉,走来走去满脸怒容打电话,说到激动处不时挥舞起手臂,像在跟空气中一个隐形的人打架。我猜他多半正在催还没起床的王三赖,还有那个以前总爱晃根电筒捉夜黄鳝的刘灵,每次会议他俩总是赖到最后一拨到。见我闪进门,他掐了电话,瞬间换了似笑非笑的脸,向我凑过来。
他说胜娃啊,你看嘛全都是老弱病残拖拖拉拉,要都像你这样身体好有实力有素质的,我们工作就轻松了!他一边抱怨,一边不忘拍我的马屁。我知道,胜景酒楼那顿饭,还有那条中华,发挥了些作用。
根据张哥你上回的指示,我回去叫人把计划书做细,都细到了月份,现在给你,帮我往上递?当张明礼和我走到门外坝子时,我拉开包,小声问。先人呢,先别忙!他“嘶”的一声,一把拉上了我包。说现在一大堆事缠着我呢,先别忙,你那事,不是那么简单!说到这,他停了一下,我看见他使劲咽了一口口水,像吃进条虫子,卡在了喉咙上。他苦起了脸,声音干巴起来。说昨晚我就想给你说,又怕你听了睡不着。你那事,还没到路口呢,前面就跳出来只拦路虎!
拦路虎?
哦不,拦路牛,犟牛!他在“牛”上狠狠地顿了一顿。
我明白了,他说的是一个人。我说哪个?
哪个?你大哥啊,还有哪个?
我大哥?柯大福?
对啊!
他?
像倒苦水一样,张明礼讲起了昨晚那个可能让我睡不着的电话。他说昨晚我通知你大哥来开会,顺口就跟他提了那个事。说让他选,只要不是那些老板要用的地盘,哪儿都行。我是想这事只要我们报上去,对大家都是大好事,不出意外十天半月就批下来了,他那事总是个事,躲着绕着也不是办法,早提出来就早了,你这边也好该干嘛干嘛,尽快动起来。他要点赔偿,提点要求,只要不过分,我,包括背后的你,都能理解,大不了,咱们坐下来抽根烟喝口茶,商量商量。哪晓得你大哥立马就毛了,直接在电话那头跟我吼,说不行,没得商量。
说着说着,张明礼又激动了,又向着空气挥舞手臂,跟隐形人打起了架。打架的同时他嘴一直没停,他说怪就怪我太急,太上心你那事儿,打草惊了蛇!看嘛,要是你大哥还是他昨晚那态度,今天再给我装点怪,在他那块田他那坨烂房子上做点文章,下个月村上的验收,你叫我喊天啊!
我赶忙劝他,我说张哥你想多了,不会不会。大哥那人我了解,一根肠子通到底,就直性子,人没坏心,大嫂骨头还没冷,一时半会儿他接受不了也正常,既然他晓得了,我、我来想想办法。说这话时,我自己都听出自己底气不足,都有点结巴了。能不结巴吗?以往大哥有事哪一回不是绕开他亲儿子二强找我商量,可今天,在车上,他明明有事,为啥闷着没跟我说?我感觉后背蹿起一股凉气。
有乡干部从车上下来,张明礼迅速把手从我手中泥鳅般地滑了出去,堆出笑要去迎接。转身时,他像踢皮球一样,匆匆踢过来一句:那条犟牛,你得上心了啊!
说大哥犟,不是张明礼乱说,他那是全村出了名的,他认定了的事,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我们村,家家户户的娃儿都到附近的村小读书。他倒好,要远天远地把二强送到乡上去读,二强每天天没亮就要背起书包走。这都不说,那高出来的学费用费,又掺不得半点假水。有人劝他别费这个神,混几年认得字了就跟着胜娃去跑,你家祖上又没得读书的,别指望那个,就算你菩萨供得高,你二强出息真读得,你柯大福送得起吗?你有那银子吗?别忘了,你屋头还睡起一个要账的。大哥那犟劲就上来了,他偏不。他说我就要让二强多读书,莫跟我们一样弓起脊背背太阳过山,胜娃那不算本事,有本事他让国家给他发工资去。大哥那是老一套,我不跟他计较。不过我还真服了他二强,别看他三天不放一个屁,心里却明镜似的,果真就年年得奖状,成了村里头一个大学生。
就是二强考上大学那年,大哥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被钱憋得慌了。有一天他突然就扛着锄头挑着土筐洋锹什么的,来到田边,要大干一场的样子,说要挖田造堰养鱼。那时我们村没通公路,到十里开外的集市尽是些弯弯扭扭的山路。大家都劝他莫搞空事,养鱼是个技术活,就算你走了狗屎运养成了,卖鱼你也要作难。他就是不听,你越是劝,他越是来劲,一副战天斗地,搬起石头也能砸到天的样子。挑着泥担子,一天又一天,从青天白日干到满天星斗。那时我娘还住在农村,有一天我回去看她,走到院外的田野上,远远望到一个薄薄的身影,在黄昏的田埂上奔跑穿梭,映在蛋青色的背景里,活像一帧活泛的剪纸,来来去去,不疲不倦。
正恍惚间,剪纸竟粗声大嗓地开了口,是大哥。他几步跨过来,一把把我拉到身边,放下挑土的担子,也不擦脸上油津津的汗,一屁股先把自个儿摊到了田埂上。接下来半个多小时,他就像田里的青蛙,呱呱不停地给我说他远大的理想。那会儿,夜已经悄悄扯起了他的黑帐纱,空中的夜蚊不时嗡嗡跑过来凑热闹。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大哥的脸是昏暗的,但他的眼神却透着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他的念叨里,有满池塘撒欢的鱼,有二强充足的学费,还有那种省城才买得到,据说很管用能治好大嫂病的针药。我当时还是有点小感动,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他别做梦了,缺钱可以找我。但我始终不忍心说出口。
那年,命运再次捉弄了大哥。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水,爬过大哥自以为夯筑得够高够牢的围堰,把整个田野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我娘说,大哥那天站在那片翻涌的大海中,发了疯一般狂舞着双手,拼命地抓,拼命地刨。但他的那些鱼,跑得一条不剩。
4
轮到副乡长讲话时,大哥进来了。他青着一张脸,低着头绕到座位最后一排,“噔”的一声把屁股撂在板凳上,引得王三赖几个捂着嘴挤眉弄眼在那哧哧怪笑。
张明礼刚刚踢过来那个球,让我有点烦。这烦与以往我在生意上遇到的烦又不同,这回与大哥有关。我干脆埋头刷朋友圈。我把刚刚下车时那张自拍照找出来。照片上两排二层小楼依山傍水,整齐排列,几个工人正热火朝天地往墙上刷着白晃晃的涂料,我满脸陶醉站在房子面前的竹林边,摆出亲吻一张竹叶的姿势。这一刻的想法?没有犹豫,我套用一句现成的: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重重一摁,有了。马上就有消息追过来问,胜哥玩到农村去了?柯总你的工人在哪儿修房子?柯哥你的别墅?……我统一回复:我的老家柯家村,新农村即将入住,欢迎各位前来吸氧!
手机里一片欢腾,台上还在口水飞溅。我不明白说那么多干嘛,我在公司开会都是拣干的说重点,我最爱说的就是邓爷爷那句“白猫黑猫逮到耗子的才是好猫”。也不看下面坐的哪些人,你在那满嘴觉悟境界重要意义啥的,他们听得懂吗?要摘帽要验收,直接说要我们老百姓干啥,该拆房拆房,该锄草锄草,该扫院坝扫院坝,搞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时间是金钱时间是生命,你这样开法,说是图财害命一点也不冤枉。
我找出烟,喂一根在嘴里,叼着,给身边的人挨个儿散了,扭头准备给大哥甩一根过去,结果他脸扭到一边,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压根儿看不到我,我压低嗓门喊了几声,他也没反应。
张明礼终于站了起来,他负责宣布散会,并通知一件事。他说都别忙走,同意老房子面积认定,同意马上拆的,还有同意水田租赁的,都到前面来签字,签好了字,我们就好发钱了啊!
我冲到前面,当着那些乡干部,带头“唰唰”几笔签上了我的大名。发钱的是两个村官妹妹,估计是怕搞错了,要赔钱,鼓着眼反复核对了几遍我签字的表格,才郑重地拿起一扎捆着白色封条的钱,小心翼翼抽出我应得的几张,放到我手里。不知道是会议室空调效果突然好了,还是那几张钱太硬,太凉,那钱挨到我手心时,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攥着钱,寻找大哥,没人。
转出来,村委会院坝靠田边,我看到了他。
他正和张明礼面对面站着,但显然不是在愉快地交流,两个人都面红耳赤的,倒更像是在交战和对峙。我没有走过去。以往,我的生意遇上亲朋故交,我都尽量做到能不出面坚决不出面。别人说我低调,那是他们不懂。我是不想让人情亲情友情这情那情搅进来,影响我决心决定和收益。村头这件事,我给张明礼打牢了招呼,老板自始至终是另一个人,不是我。
我嚷嚷一声大哥现在回去吗?他嘴里不放空,只冲我摆了摆手,意思让我先走。我跳进车打火就回城了。
刚进城在楼下接上女儿,电话就叽里呱啦叫了起来,一看,张明礼。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情况不妙。天大的事,在送刚考上大学的女儿去避暑这事儿面前,都不是个事,至少算不了大事。这样安慰自己,我稍稍松了口气。我不接,装作人机分离。电话催命似的反复打几次,最后终于不吭气了。
青城山真他妈人多。把住宿安顿好,简单吃个饭,我把女儿和老婆往王婆岩领。一看到那些清清亮亮的水,女儿和她妈马上尖叫起来,卷起裤脚就跑下去,学别人打起了水仗。我在一块大石包上坐下来,拨通张明礼的电话。
他语气很冲,说胜娃你躲到哪儿潇洒去了?啊?电话打死不接。嘿!硬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了啊?我说中了吧!因为你那事,你大哥现在彻底和我翻脸了,给我整一堆烂摊子摆起,吼起说老房子也不拆了,水田赔偿款也不要了,你说他多牛的人嘛,他让那蓝莓基地从中间,单独把他那亩田给他留出来,他不租了,他要种谷子!
我问他在哪儿?
哪儿?老家啊!
我说他还没回城?
回了啊,不过又回来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你前脚一走,他后脚也回了城。他决心大着呢!这不,铺盖卷扛上了,锅碗瓢盆带上了,跟我吼要让他迁坟,只有等他死了!哎,先人呢,咋下台哦!惹到一头犟牛!没你那事,哪会生出这么多事嘛,哎?你咋稳起了?喂喂喂?
我说我听着呢,张哥。
你到底咋想的?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不阴不阳的,你到底还想不想做了?明明白白地,给我吱一声!
我无语。这暑看来是避不下去了。
5
我是傍晚时分到的村子。
像被人放了一把火,天边无声而热烈地燃烧起来,稀稀拉拉几缕炊烟,扭动身子飘上了屋顶,几只鹅扇着翅膀,嘎嘎叫着,跑向朝它们抛撒谷粒的主人。此情此景,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和伙伴们从山上放牛回来的样子。也是这样夕阳西下,走到村口,就听到我娘在院坝里头扯开喉咙喊我回去吃饭。
我娘那一声喊,常出现在我梦中,有一次我大声应着,竟然醒了,发现我婆娘还在客厅和她那帮老姐妹搓麻将,我“噔噔噔”光着身子跑了趟厕所,我故意在关门时把门摔得山响。有好久没去看老娘了?前年?还是去年春节去过?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一年清明节我纸钱都买好了,我还给我娘比着现在的流行,买了纸做的房,车,还有苹果手机,准备烧给她老人家用。结果我那败家婆娘硬扭着我上成都,拉着我陪她逛摩尔,逛春熙路,一逛逛脱一万多。晚上又让我护送她去参加同学会,同学会上她和那些挺着啤酒肚的男同学你一杯我一杯,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想起这些,我心头就不是滋味,我想先去看看我娘。
我扳动方向盘,调了头。从车上下来,跨过那道开着毛绒绒狗尾花的土坎,我往湾里走。我的到来,惊起一群山雀子,它们“哗”的一声腾空而起,越过桂花湾,消失在天边。往湾里的路都被疯长的草占领了。虽然我穿的长裤,但用手臂扒拉开那些杂草时,那些草上的毛刺还是生痛地划拉着我的皮肤,稍不小心,就拉出一道血印子。前面隐约响起一阵阵的声音,“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干净、利落,劲道,刺破乡村的空寂,这声音我很熟悉,除了割草,没别的。
我竟然看到了大哥。
他蹲着,左手熟练地将一蓬蓬杂草包抄,聚拢,握住,虎口迅速闭合,抓牢根部。与此同时,右手挥舞着茅镰,瞄准,伸出去,猛一提动,再瞄准,再伸出去,再提动。一下,两下,三下,随着他的手起刀落,那些草歪歪扭扭倒在他脚下,他身体一点点,一点点向我这边挪动,挪动。他背后,像推土机开过,向远方伸出去一条开凿成形的路。顺着那条路往前走,左拐,不远处就是我娘的坟,再一直往前走,走过芭茅坪,湾最深处有好几棵参天大树,那些树是桂花树,有一棵比我爷爷还老,要几人才抱得过来,那儿就是大桂地,大嫂的坟在那。
我到我娘坟头把那些遮住她坟头的杂草扯了。然后,再往前走。大哥跟着我,虽隔着几步,但一直不远。我在大嫂坟前跪下时,他就站在面前那棵最粗的桂花树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我用打火机把那些没有燃完的香蜡,一支支点燃,哈几口气,把飘到包裹桂花糕的油纸上那些黢黑的灰烬吹跑。叩完三个头后,我在心里说大嫂,今天你百日,二强忙,来不了,但他心里有你呢!今天,你就把我当他吧。大哥这边,有我,你安心走吧。
这番举动,也许多少让大哥有些动情,他竟然没有问我又从城里踅回来的理由。那晚,他给我煮了一碗面,面里的菜叶子是从安邦大爷那找的。
安邦大爷是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扶贫给他发的电视也不看,黑灯瞎火的早躺床上了。大哥叫他大爷,不过他见了我大哥,倒像见了大爷似的,亲热地一口一个大侄儿,还趿个拖鞋,屁颠屁颠到灶边,要去掺水煮饭。我大哥说不麻烦了,早知你睡了就不来了。说着话,大哥从安邦大爷灶边抓起几片菜叶子,转身溜了。
我好久没到安邦大爷屋头了,我还记着以前我娘用黄荆条抽我,他来拉我的情形。我掏出中华,想问他几句暖热,不料他瞅一眼,竟说你那玩意儿抽不惯,大爷我抽得少,闷得慌了,吧嗒两口叶子烟,带劲。我的手僵在空中,我本来还准备给他拿两百块钱的,看他那样,我就没心情了。
大哥那碗面让我心情又好了起来,我把汤都喝光了,我问大哥还有吗,他说没了,班房头放出来的啊?我一惊,想起二十多年前决定跟他当学徒那晚。那晚我身无身文从外面跑江湖回来,没脸回家,像个狗样出现在他在城里的工地上。他让我用楼道里脏兮兮的毛巾抹了脸,看我坐在那个扑满腻子粉的板凳上,埋头苦干那碗他端给我的青菜面时,也这么嚷嚷着问了句。
转身看他,他却自顾忙碌起来。毕竟好些年不住人了,屋里飘着一股霉味,不过没见蛛网,灰尘也不多,也许下午回来他先做了简单的清扫。现在,他把那些靠在墙角的蛇皮袋挪到屋中间。
他打开了它们。
一根小板凳拿出来了,一个勺子叮叮当当旋转在了桌子上,一块沙发泡沫挣扎着和我见了面,还有一个瓢,一盏台灯,一个瘪了很久的球,反正以前他放在我车上,在蛇皮袋里捆扎着没让我看到的,那晚几乎都看到了。大哥把它们拿在手上,细细地清洗、侍弄,然后一件一件,按他的秩序,摆放妥当。那些器具,披着窗外泻进来的月色,冷冷地,闪着寒光。站在那儿,站在它们中间,我突然间像感觉站在了秦始皇兵马俑那几个坑面前。那些千军万马,在大哥的手里,重见天日。现在,它们已各就各位完成排兵布阵,正大口大口吞吐着新鲜空气,只等大哥一声令下,它们就将满血复活,以身赴死。
我感觉背心有汗渗出来。我说大哥我到外头转转。他像没听见,埋头专心拨弄着他的旧收音机。
像个丢盔卸甲的逃兵,我踉跄着步子,出了大哥的老屋。院坝头轻轻跑过一阵风,竹叶跟着沙沙响起来。我一个激灵,定定神,想想我是谁,想想许多年前老板卷款逃跑睡在阴暗桥洞下那晚对着满城灯火发的誓,想想我要什么,很快我又挺直了腰板。
我夹着包,借着月光,踱向村口。我还顺手在路边折了一根黄荆条攥在手里,小时候我对付村外那些恶狗都这么干。可这回是我想多了,压根儿没用,我竖起耳朵也没听到一声狗叫。一直到刘灵的小卖部,才终于有一只狗“汪汪”地表示了两声,我立即就把棍子“嚯嚯”地舞了起来。刘灵哈哈一笑,说不怕,它不咬人,观赏狗!
我问你这最贵的酒是啥?刘灵立马鼓着眼珠子,端根凳子,站上去,在架子最上层抱下个看不清眉眼的盒子。这家伙烈!口感好!也不贵!他一边用鸡毛掸子弹着灰,一边说。我让他再给我挑选了些虾仁、锅巴、泡鸡脚什么的。我要回老屋,好好和大哥喝一台。
6
见我提着酒进门,大哥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警觉起来,拿着扫帚,退到灶台旁边,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说胜娃子,你要是跟张明礼一样,是来跟我讲理的,就别费那个心了。
我立即收住我的嬉皮笑脸,我严肃地说大哥,来,坐,听我说,今晚,你是我哥!我是你弟!其他免谈。
我发现这些年我真他妈不是白混的,大哥果真就乖乖过来,坐下,和我喝了起来。酒过三巡,看他眼神有些散了,借着酒劲,我胆子就壮了起来。
我说大哥,你看你这,又潮又黑的,你真打算跟蚊子耗子做伴啊?恐怕二强那个三室两厅住起还是安逸些哦!
安逸?还不如睡在这儿清净。你大嫂跟着我苦哈哈一辈子,到老了二强出息了,又遭媳妇嫌,嫌她满身药味嫌她老花钱,到城里看病这些年,她净受气,唉!你大嫂,憋屈呢,胜娃!她……
也不是!我打断大哥。
啥,啥不是?他马上问。
我说大嫂啊,哪个都对不起她,天对不起她,地对不起她,可你对得起她啊,她一天到晚在屋里躺着啥事干不了,她让你遭了好多罪,吃了好多苦!要说憋屈,你才憋屈呢!
他突然笑了。是那种红扑扑的,一缸蜂蜜水里投进颗石子那种,一圈圈晕开的,甜蜜蜜的笑。他打了个嗝,瞅我一眼,说你不懂,胜娃,我结婚那身衣服都是跟你爹借的,可你大嫂她就要跟我过,跟我受穷啊。她那个身子,大夫说不能生孩子,生孩子就是找死。你猜怎么着,她死活要给我生,死了一回还不行,你晓得的,两回,两回啊!
说到“回”字时,他声音突然间高了上去,尾音长长地拖着,有些哭腔了。我假装没在意。掏出手机,揽起他的肩,把上午发的那条叫人来吸氧的微信滑给他看。说大哥你二强还算有良心,拿私房钱帮你交齐了这新农村的房款,你看,城里人都眼红我们这个房子呢,说简直就是别墅!你也看到的,都在粉刷了,说的下月就交房!要回来住,你也是住那儿嘛!可按规定,那边交房,这个老房子就得拆!
我咋感觉你和张明礼穿着一条裤子呢?规定!规定还不是人整出来的。胜娃那你说,人死了,睡在巴掌那么大个地方,又不是耕地,招谁惹谁了?还有那些树,比你爷爷还老,它们长得好好的,招谁惹谁了?这些就没规定?它们憋屈,想找人说,想骂娘,可它们,吭不了声啊!
我背心的汗涌了出来。
但我没有停,我说大哥啊,大嫂千好万好,可她老人家都走了,走了的人,睡哪儿还不都一样,可咱活着的人睡哪儿就真不一样了,手头有钱有硬货,才能吃得好睡得香。桂花湾那个地方,土地又瘦,还不向阳,你也看到的,草长那么深,这些年都荒了。难得人家老板看得起,给我们村送钱,我都听说了,他们要把那儿全部种上玫瑰花,搞农业观光旅游,你一个坟堆堆杵在那儿,多影响人家来观光的心情啊!
大哥不吱声,脸别到一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咬咬牙,决计换换招式。我清了下嗓子,放慢语调,摆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姿态。我说大哥,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多,你难道还没看透,这事儿你迁也得迁,不迁也得迁!这些项目,说是老板搞的,哪个不是朝中有人背后给他们撑着腰。你看城里头那些钉子户,胡搅蛮缠,汽油都喝了,最后还不是搬了,人财两空,啥没捞着,还背一声骂名。我要是你,就识点相,要他点赔偿款,早迁早安身。我听人说了,那项目跟到就要上马,名字都起好了,好像叫,叫情人谷。
我呸!啥玩意儿?情人谷?哦!种起花带起情人小三到这山沟沟头来看?扯他妈的蛋!哪个天王老子给他的权力?我们祖祖辈辈叫下来的桂花湾,他想改就改?日他妈!他钱用不完了,成天这搞一块地,那圈一块地,我看呐,没准又是骗国家那啥,扶持款!哦,就是骗钱!搞两三年跑人,电视上还见少了嘛?你说你要修路,要架桥,绕不开那儿,我,我一个字不说,就请上锣锣鼓鼓,热热闹闹开路,送你大嫂,走……
大哥说不下去了,脸上肌肉抽搐着,嘴唇也在轻轻抖。我赶忙递根烟过去,他不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被蛛网网住的一只蚊子,挣扎着说,胜娃,你知道,你大嫂那天在医院,昏迷了一整天,突然醒了,她说的啥吗?
大嫂落气前,大哥打电话给我,说胜娃,快!你大嫂不行了,帮我跑一趟,我要带她回老家。
她要回老家?我盯着大哥的眼睛。
大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从我面前抓起酒瓶,给自己杯子倒满了,端起,使劲一拧眉,像发了个狠,一仰脖,吞了下去。我去扶他,发现他身子烂泥一样,软绵绵的,但他拄着酒瓶的手,却像把铁钳,掰也掰不开。
我说你喝多了,大哥你坐吧。
他没有坐下。放了酒瓶,他铁钳般的手钳住了我的手,一点点的,他的脸逼近我。我发现他眼神竟一点儿也不散了,他眼里亮莹莹的,里面像装了颗灯泡。
你大嫂说,好香!你闻,桂花香咧……
7
歪歪扭扭地,大哥走出屋,消失在门口那汪水白水白的月光中。
喝多了的人好像是我。桌子边,我身子一点点塌了下去。朦朦胧胧的,耳朵里传来一片嘈杂的吆喝声,我看到了清晨拎着桂花糕的大哥。
大哥拎着桂花糕,钻出东风巷。
三轮从他面前经过,嚷嚷着问老哥走吗?大哥抬腕看表,他本来嗯了一声。但他脑中突然像过电影般,闪过一个个镜头。那些镜头,有的快,一晃而过;有的慢,慢悠悠。他站在了那里。他感觉眼角有点痒,但他不去抹。他歉意地对三轮改口说不了,不远。在三轮不满的眼神里,他一低头,一弓身,腿上发力,他跑起来了。穿过六尺巷,转出墨池街,一路向南。他手里那袋桂花糕,随着他颠动的身子,晃悠晃悠,秋千一样。一会儿击打上胸膛,一会儿绕过臂弯,一会儿碰挨着鼻梁,划出一道道长长的弧线。他腿酸了,麻了,有些痛了;他呼吸密了,急了,他喘了。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人们停下来,看着他。
他拔着腿,划着臂,满世界只有他脚下的风声。他感觉身子好轻,他像就要飞起来,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