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敏
一
林强拉着小型旅行箱,站在长长的队伍中等待安检。他眉头微皱,看上去有些焦躁。这时,衣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林强连忙掏出手机。
是妻子书雅来电。
书雅,我一离开工作区,就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我现在机场等着过安检,儿子的腿是扭伤还是……别的?林强问得急切,似乎又怕听到“别的”。
书雅在电话那端说自己刚才在厨房,手机在卧室充电。她告诉丈夫儿子右腿骨折打了石膏,又说你们单位派了人过来,这两天一直在家帮忙。她让丈夫别太牵挂。
一阵头晕袭来,林强的身子晃了几晃,强挺了挺才没倒下,心像被掏空了捣碎了,半晌情绪才稳定下来,喉结骨碌了几下,吞吐着问,医生有没有说……会落下残疾之类的话?
书雅说医生没说应该不会。她问飞机会不会晚点。
林强说目前没报晚点,落地后我给你电话,等会儿见!
今年春节一过,林强就带着科研小组成员深入南部环境恶劣的地下坑道,进行带实战背景的科研攻关。这次任务难度空前,完全是边研制边建设,边使用边改进,全方位展开,同步推进。林强课题组负责任务中通信指控系统研发这一块,是重中之重。未来战争,态势情况复杂多变,军事通信指控系统作为未来战争不可或缺的通信手段,要确保诸军兵种在联合作战中通信实时畅通。保障通信易,但保障通信实时畅通,是存在瓶颈的。
日子快得像高速列车,眨巴眼工夫就奔出几十里,一杯茶没喝完,已到下一站。林强和科研小组成员宵衣旰食,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难题,眼见瓶颈就要拿下,时令也已到五月下旬。
离开北京近三个月的时间,林强仅回过一次京城,还是为了协调系统需要的一个芯片,满打满算在京停留了48个小时,饭都没在家吃一口。
五月的北京,迎春花一片一片开得烂漫,而祖国南部已是闷热潮湿的季节。
上午,林强进入坑道,继续对系统进行联试跟踪。两百多平方米的地下坑道,“滴滴答答”敲击键盘的声音响成一片,一组组指令在天地之间传送,形成一张巨大的信息网络。
林强工作台上那部米色内部电话响了。盯着屏幕潜心分析数据的林强点了保存才接电话。他喂了一声,电话那端一说话,他就听出是总指挥柳杨,忙问柳总有什么指示。柳杨让林强到自己的位置——“基指”来一趟。
“基指”是“基本指挥所”的简称。
柳杨的语气是平静的,但那平静中又分明夹杂着一丝品不出的味道。林强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一种不祥预感顿时笼罩了他:难道B区那边指控系统也出现一加载终端设备通信就中断的问题?林强周身冷了一下。他不敢耽搁,跟攻坚组副组长邹永川交代了自己去向,快速走出坑道。
坑道外面十几辆负责保障的吉普,排列整齐地停在那儿待命。林强跑步到离坑道最近、前窗右上角贴着“1号”的吉普车,坐进副驾驶位,对司机说去“基指”。
二
半个月前,林强的父亲因腹部剧痛住进当地县医院,输了三天液体,症状也没缓解。医生说县医院设施有限检查手段有限,建议到省城大医院检查。万般无奈,林强的姐姐给弟弟林强打电话,可林强的手机一直关机状态,只好打电话给弟妹书雅。书雅一听,让赶快带老人来北京。
林强的父亲被确诊为直肠癌,是否手术,主治医生请病人家属尽早决定。
书雅和大姑姐根据医生对病情介绍,衡量了利弊,决定做手术。
手术很顺利。老人术后恢复得也不错。
林强的姐姐有两个孩子,儿子已上大学,女儿在读初中,姐夫前些年在建筑工地打工,腰部落下不能受力的病根。從某种意义上说,林强的姐姐是她那个家的顶梁柱。她虽不说,但书雅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那种惦记那种魂不守舍。老人术后第三天,医生告知各方面情况良好,书雅长长松了口气,善解人意地劝姐姐回老家。开始,林强的姐姐觉着把术后哪哪儿都需要照顾的父亲交给弟妹一个人,不好意思也不落忍,最主要的——侄子再过半月就要高考,她知道家有考生家长内心那种紧张、焦灼的滋味。
林强的姐姐说自己跟医生请教过,父亲刀口拆了线就可以乘坐火车,说这次要给父亲买软卧。书雅不同意,说这么大的手术,术后怎么也得好好养一养,复查过后再考虑回去。她让大姑姐安心走,说自己能行,又说凌一大了,参加完高考就能帮着自己照顾爷爷。
老人术后第八天出院。
书雅紧绷绷的神经刚放松下来,一个电话,她的心又拎起来。这时,离高考还有一周又两天。
电话是儿子凌一的班主任打来的,告知凌一课外活动打篮球扭伤了脚,请家长去学校接孩子。
接这个电话时,书雅刚把老人从医院接回家。
她拿着手机足足愣了有一分钟。当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强迫自己冷静,将老人安顿到床上,交代些注意事项,匆匆离开家门。
三
林强在“基指”帐篷前立定,喊了声报告!
林强吧,进来!总指挥柳杨在帐篷内说。
林强撩开帐篷门帘走进去,立正、敬礼:柳总指挥!
柳杨已经离开座位,抬手还了礼,满意地说:够迅速,合格!
招之即来是一名军人应具备的起码素质,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说提高战斗力、践行新时期强军目标,都是扯。林强说。
柳杨黝黑清瘦脸上的法令纹刀刻一般,那双不大但及其有神的眼睛流露着赞许的光芒。他点点头说:自觉在改革大局下行动,是流淌在军人血液里的“崇高基因”,围绕打仗搞科研,就是自觉践行强军目标。林强,实践证明,你是经得住考验的,“年年转”这个绰号不是虚名。
林强的脸红了一下,尴尬地来回搓着两只大手,说:我就这么个直来直去性子,也想改,也试过,可不说实话不干实事的滋味,真不是谁都能承受的,顺其自然吧。
改它干吗!大家喜欢的就是你这耿直性子,咱研究所几个常委,谈起你都竖这个。柳杨说着竖起大拇指。
林强憨厚地笑笑,英气的眼睛不易被察觉地黯淡一下。2015年以前,他以“年年转”这个绰号为荣。部队复转工作一年一度,每个单位年年分配转业指标。他是硕士研究生是单位的科研骨干一直是严格控制转业的对象,因此每年单位领导都会提前跟他打招呼,说为完成上报转业指标名额,要报他,让他为单位分压。林强也不计较自己被上报,他觉得能为领导分担点什么,替不想转业的同事充个名额,也有意义。可2015年以后,军队深化改革,转业条件也发生了相应调整,其中:硕士研究生不再作为严格控制转业的对象;连续三年被报转业未走者,列为重点转业对象。林强被框在重点转业对象的框框里。当然,由于上级机关部门爱惜人才,他被保留下来。但这件事本身,多多少少在林强心里留下阴影,一想到曾引以为荣的“年年转”这个绰号,心会疼会涌起说不出的滋味。
林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不接柳杨的话茬,而是问:柳总指挥,急着让我过来,是不是有新任务?
柳杨不想一上来就告诉他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非令人愉悦的事情,一个人承受能力再大,忽闻慈父身患绝症、孩子临近高考发生状况,也很难能把持住。自己也曾家有考生,高考前那种紧张那种焦灼深有体会!这样想着,柳杨敛起笑容,说:那我言归正传。是这样,今天一上班,所办秘书通过军委一号台将电话打到我这儿,说昨天下午政委在301医院,遇到你家属背着儿子跑上跑下做检查,一问才知道,是咱那宝贝儿子凌一在学校打篮球时,腿受了点伤……
林强的脸色瞬间煞白,不安与焦虑毫无掩饰地写满全脸:我儿子腿受伤!严不严重?
柳杨的大手掌落按在林強的肩膀上,有力晃了晃,像是安慰又像是给他定心丸:别急,应该就是肌肉拉伤之类的。柳杨撒了个善意的小谎。接着他又说,你的请假报告填的是6月4号开始休假,休8天,我已经签字,政委的意思让你提前回去几天,高考眨眼就到,不能为了工作真连家也不要了。这里除了军委一号台,其他信号都进不来,跟家里通个电话也难,还是提前回吧,陪陪儿子和老婆。来这边已经三个多月,其他干部还可以轮着倒休几天,你却扎了根似的;中间虽回过一趟,还是因为工作,到家也是蜻蜓点了下水,我这个总师有责任,没安排好。噢,机票都给你订好了,下午两点三十起飞。一会儿你去交代下手头工作,收拾收拾就出发吧。
柳杨没把林强父亲身患重疾刚刚手术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一并告诉林强。现实太残酷,他不想让林强同时承受双重痛苦。
四
林强好不容易等到自己安检,刚要走向指定位置,手机在兜里又震动起来。他对安检人员说声抱歉,自觉站到一边,掏出手机。
手机屏上显示着邹永川的名字。他心里一紧。工作区域不能开手机不能打私人电话,打手机需要坐车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 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小邹是不会给自己打电话的。
小邹,什么情况?林强紧张地问。
林主任,刚才进行突然断电快速恢复网络通信试验,可是……
林强感到自己的心都要飞出喉咙:说结果!
加电后所有数据全都是乱码,能用的恢复手段都试过了,数据……没找回来。电话那边的邹永川已经带了哭腔。
林强握着手机半晌没说话。此刻,他的脸发木头发木周身发木,仿佛忽然失忆,大脑一片空白。
半晌,林强才回过神来,说小邹,我知道了,别着急,先挂电话吧。林强握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下,站在那儿茫然地注视着前方,直到安检员请他过去进行安检的声音传来,他才如梦方醒。这个时候,一个念头在脑海形成!
林强对安检员说声谢谢,拎起小旅行箱,穿过继续排队等安检的队伍,匆匆朝机票改签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