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平
巴哇草原东南的一大片,早都划为军马场,作为良种培育基地,给部队繁殖军马了。这是五十多年前,巴哇牧民的贡献与骄傲。
巴哇草原不但水草丰美,弯弯曲曲羊肠子一样蠕动的河流,遍布于黄花的牧草中间;还有展翅翱翔的雄鹰,搏击长空,掠过神秘的影子;更有高大、俊美、靈性、矫健的乌斯马,驰骋于蓝天白云之下。
多么独特、旖旎的风光啊,让人流连忘返。当然,国家更加看重的,则是优质的牧草与著名的乌斯马。乌斯马,吃苦耐劳,格外忠诚于人类,可是军用畜力的不二选择。
曾几何时,原始、古老、偏僻、自然的巴哇草原上,牧民们见到了更比乌斯马善于奔跑的汽车,还有一座座红瓦白墙的高级马厩。啊,现代文明,先进文明、军队文明的象征,这是千百年来,根本无法想象与见到的。时常,牧民们还能从军马场里挣到钱,珍贵的人民币。不过,大草原上,有钱没处花,他们更加希望得到一块沉甸甸的压缩饼干,或者味道甜美的水果罐头。这些,都是小牧民们的渴望,父母亲们极想带给孩子们的。当然,解放军叔叔尽量满足他们。不管十七八九、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牧民们全都称其解放军叔叔。特别是那挎着红十字小皮箱的刘军医,即能看马又能给人治病,是牧民们最最信赖的人。曲真大妈的孙子,一时生命垂危,就是刘军医给治好的。军装上面套件半长的白大褂,便是草原救星刘军医的固定标志。牧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形象。
所以,牧民们与军马场有着血肉般的联系。每遇大雪封山,军马场更成牧民们的避难所。最起码那部不可思议的电话,可将危机的信息传到外边去。然后,就有大批的解放军叔叔开着军车来。
除了刘军医,洪场长也是牧民们最为敬仰的人。大小事情,都由他来做主。牧民们只要见到他,什么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他将大半生的精力,贡献给了巴哇草原和乌斯马的繁殖、培育上。他以草原为家,他的儿子洪·扎西,他的孙女洪·央金,全都生在巴哇草原上。就连儿媳拉姆卓嘎,也是巴哇姑娘。
央金自小玩于草原,两岁就可骑于马背而不掉下来。六岁便能拽着马镫,随上随下,自由驰骋。爷爷洪场长昵称她是“小土匪”。
央金不爱学习,爱看父辈们配马。她时常绊于脚下,还想能帮大人什么。爸爸、妈妈觉得臊脸,对她不利,便用鞭子抽她,让她离开马厩。可她又来,感觉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非常过瘾。爸爸、妈妈再用鞭子抽她,洪场长却是劝道:“让她看吧,可以培养她对自然属性的认识。”洪场长心想,孙女长大,肯定也是一名优秀的配种员,就像她的爸爸、妈妈。一想这些,洪场长心里就乐,便是抱着孙女“小土匪、小土匪”地疼爱一番。因此,央金特别喜欢爷爷,给爷爷唱歌。是从牧民们那里学来的歌,“啊嗦嗨——啦——啊曲河——,啊啦流过——啊草原——啊嗦嗨——”央金唱歌,犹如天籁,童真悦耳。她是天生的好嗓子,就像她的名字,妙音天女。
每天,和别的牧民孩子一样,央金是到仁巴小学去念书。其实央金并不在乎去念什么书,而是乐于三十里开外的往返。但凡上学的学生,都有自己的坐马,央金是匹纯黑的乌斯马,央金叫它多吉(金刚)。上学和回家,都是赛马的过程,央金不喜欢温顺的马,她喜欢多吉那样,性情刚烈的马。赛马中,央金练就了高超纯熟的马术,还有百发百中的弹弓。她可藏身马侧,就像无人驾驭地飞奔而过。她可脱身马鞍,就像大鹏腾起,而后开弓发弹。
一只斑斓的蝴蝶,刚刚从黄花的牧草上飞起,然而突然破碎了,残体如同花瓣的落下。啊,是它中弹了,被马腹下练射的央金击中了。
一匹纯黑的乌斯马,闪电一般地从云端奔来,然它突然一声嘶鸣,销声匿迹了。原来,驾驭它的主人使它跃入水沟,躲避了假想中的敌人。
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表演,学生们无不晓得央金的能耐。
十四岁那年,央金第一次到喀次县城看了电影:蒙古族女英雄拉古尔给她留下了深刻影响,她觉得,自己的骑术,远比拉古尔的高超,她完全可以胜任拉古尔的角色。所以,央金立志要成一名演员,专门扮演英武、健美的女骑手。
央金愈加不爱学习了,更加练就着各种马背上的本领。她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待能当演员的那一天。
独自休息的时候,央金总是脱得一丝不挂,躺在鹅黄的牧草上,仰望白云,幻想着各种神奇的事情,然后悠悠唱歌,响遏行云。所有的草原牧歌,全都让她唱得金音嘹亮,传播四方。
可是,央金初中毕业,学习差得就连高中也没考上,怎么去当演员呢。
因此,草原上多了一只孤独的狼,失魂落魄地游荡着——央金的身影,总是消失于低沉的暮色当中。很多时候,央金两眼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很想撕裂什么。央金不知自己变态,她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孤独的狼。
两年过去,十六岁的央金,还是那样消沉,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她想到了死,与她的多吉,死到天边的那朵彩云里……
见着心爱的孙女,一天天地沉沦,洪场长心急如焚,便趁自己转业的机会,给团部报了军籍,让央金顶替了自己的名额。他知道,央金从小就是喜欢配马的。这是央金唯一而又绝佳的就业途径。
央金穿了军装,飒爽英姿,果真还像演员,就是拍电影的。洪场长爱抚着央金面颊,鼓励央金,“暂时先干好本职工作,将来总有一天,就会实现梦想的!”
谁知,央金第一次上岗配马,身体却是强烈震颤,昏厥于地,根本不是小时候爱看配马的那个央金。她并不是因为胆怯,害怕马的踩踏,她是从小熟谙马的习性的,她会小心堤防的。而且,她的工作仅仅只是辅助作用,将那公马的生殖器对准地方。不像爸爸,还有其他健壮的男人,需要骚马、抬蹄、卸配、固精,危险得很。刚才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被那交配的母马,仿佛就是自己,浑身布满电流,还有一股撕裂的疼痛,直穿心底。
洪场长闻讯,以为央金被马尥了,撇下手中背篼,急忙向着马厩冲来。央金可是他的心头肉啊,央金出生的时候难产,要不是他从四十里开外的牧民家中紧急接来刘军医助产,哪还有她活命的理由。央金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不安分,一个打拳脚踢的姿势。他可亲自见证了央金九死一生的惊心场面,血染红了整个床单。
“怎么了,怎么了!”洪场长像头灰熊地撞开了马厩的栅栏门。拉姆卓嘎担心洪场长摔倒,顺势来扶洪场长,却与洪场长一同摔倒了。洪场长顾不得疼痛,匍匐到扎西身边,用力拍打着央金面颊,急促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央金仿佛丧失意识一般,躺在爸爸的怀里,喃喃自语着。洪场长接过央金,抱在自己怀里,感觉央金哪儿疼痛什么的。扎西宽慰道:“母马出血了,将孩子吓着了。”
“鼟、鼟、鼟”,他们身旁,一对白蹄的种马骚动着,差点将那交配架给掀翻。洪场长闪身,护着央金,急忙提醒拉姆卓嘎,“看马,小心尥着!”拉姆卓嘎眼疾手快,拉过护板,隔在了央金、洪场长身边。扎西见势,一个纵身,死死拽住了公马的缰绳。那马,后蹄尥得人高,然而无碍于央金、洪场长他们了。拉姆卓嘎也快过去,抚慰母马,且是喊着,“阿爸,没事了,赶快带她离开!”洪场长抱起央金,跌跌撞撞地冲开了马厩的栅栏门。
房间里,洪场长好半晌地让央金歇息。他倒水、投毛巾,敷在央金额头上。央金稍微缓过神来,洪场长便是急切问道:“小土匪,我的小土匪,怎么了?”可是,央金旋转眼珠,判断一下环境,这捶打着洪场长胸部,差点羞得无地自容。洪场长这才意识,孙女长大了,有了生理感应。洪场长重又搂抱着央金,怜惜道:“好孩子,这是工作,高尚的事业,经过几次,也就适应了。你不是从小喜欢配马吗?”洪场长亲一下央金额头,“等着吧,央金一定会当演员的,我的小土匪长得这么漂亮!”是啊,央金即有来自爸爸的城市血统,又有来自妈妈的草原基因。她是那么混血,就像特别的乌斯马。
第二次,央金被编阿青加一组,是帮阿青加配马的。阿青加是军马场雇用的巴哇青年。阿青加彪悍健壮,力大无穷,能将骚动的马死死拉住。而且他能意识马的情绪,防止马的伤人。
这次,尽管央金做了十二分的心理准备,但是,还是强烈反应,晕得天旋地转。幸亏阿青加及时将她揽于怀中,将她抱住了。不过,神奇得很,有着阿青加拥抱,央金即刻恢复正常,能够把持自己了。
如此几回,央金真像洪场长说的,渐渐适应,不太那么敏感了。不过,央金很不喜欢阿青加,他的身上总有一股腥味,而且他也懒得冲洗,让人老远地刺鼻。
团部下达了繁殖指标,任务不小。所有的种公马全都累得疲惫不堪,无论怎么骚马,都不管用了。这天,阿青加就拉央金的多吉,投身交配。多吉是匹良马啊,尽管过了最佳繁殖年龄,但是血性优良,完全可以使用几回。
结果,被央金发现了,央金愤怒不堪,甩开马鞭,就向阿青加抽去。央金坐马,是属工作马,一旦作为繁殖马,就没烈性了。谁知阿青加顺着鞭子就将央金拽入怀中,然后摔出丈远。
“哈隆”一声,央金重重地砸向地上,骨架都快散了,即使那次摔下马来,也没这么疼痛。央金恼羞成怒,挣扎起身,过来踢打阿青加。阿青加却像一段树桩,岿然不动,任由央金飙威。央金这可找到泄洪点了,多少委屈多少恨,多少落寞多少愁,犹如江河决堤,一泻而出。直到央金筋疲力尽,再也不能施展拳脚,阿青加这才满满抱着央金,狠狠亲得几口,然后又是摔出丈远。
央金终于瘫在地上不动了,纵有多么疼痛,多么愤怒,也难起身还击了。更让央金憎恶的是,阿青加竟然重重跺脚,“啈”的一声甩道:“还称女骑手,要当演员呢!”然后,顾也不顾央金地扬长而去。
原来还有更比配马更加羞臊不堪的,原来还有更比摔倒更加痛切心扉的,然而全得央金以泪洗面,一个人自受了。不过,哭哭也好,央金从未这么慷慨过自己的泪水。原来,哭也这么痛快淋漓。
天空阴沉沉的,与央金有着同样的心情,它陪央金哭泣,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央金感谢天空,这个时候,能够理解自己。她将泪眼抛向门外,想要对着天空,说句什么。
就于此刻,央金的多吉,突然一声长鸣,在雨水中高抬着前蹄。央金明白多吉的意思,“吱”地打个呼哨,纵身马背,向着大雨的草原,奔腾而去。
雨幕,顿被割开一道黑色的口子。
一片迷茫的雨中,央金脱光了衣服,包括胸罩与裤衩。巴哇草原,突然镶了一块白皙温润的玉佩,美不胜收。央金也觉自己很美,就像天女的名字。她将双臂张开,挺着胸部,仰面朝天,让雨顺着优美的曲线滑下。然后,央金摆着各种姿势,羞美的姿势,孤芳自赏。她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做演员的材料。
可是,旁边的多吉早都不行了,它使劲摆动着头颅,将鬃毛上的雨水,甩在央金脸上,让她臭美。央金明白多吉的妒意,便将多吉的辔头、缰绳、鞍韂、脚镫、鞧带一一卸去,也算使它裸体与解放。
刚一解鞴,多吉便是返璞归真地欢快,挽过脖颈,将央金从腰掀翻在地。央金索性呼唤多吉,一起在雨地里打滚,然后再让雨水冲刷干净。嚯,多吉也像央金一样,柔滑而丰腴,有着健美的曲线。
央金拍拍马背,示意多吉俯下身躯,然后一个跨身,骣骑而上,信马由缰地徜徉雨的意境。
央金从未骣骑过多吉,原来骣骑多吉这么贴切,亲密无间。多吉从未体味过央金裸体,原来央金裸体这么温柔,丝滑细腻。
雨如不竭的甘露,将草原滋润得清新嫩绿。
雨如不竭的圣水,将多吉洗礼得纤尘不染。
雨如不竭的兰汤,更将央金沐浴得惠质纯洁。
啊,一首绝美的诗,在巴哇草原上喧唱着。这是千百年来,巴哇草原的第一首绝句。
央金希望,一直能够这样,走到草原的尽头。可是,天色暗淡,远处隐隐传来狼的嗥叫,多吉支棱下耳朵,硬将央金驮回了。
翌日,又是繁重的工作,央金将骚板拍得“啪啪”直响,以示自己还在生气。可是央金斜睨偷看,阿青加平常得就跟什么也沒发生,还是照常挂着套环,安着侧木。央金只得无可奈何地掺兑热水了。
母马牵来的时候,阿青加自言自语着原始、粗俗、通称的民间俗称。这是阿青加工作时的习惯,他从不称谓一些器官的学名。可是,央金哪能受了这等字眼的刺激,早都被蛇咬了似的反应,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她鄙夷不堪地斥责阿青加,要他闭上粪桶一样的臭嘴。可是阿青加充耳不闻,好像没有听见,依然继续着他那不堪入耳的粗俗语言。央金故意将水击起,溅到阿青加嘴上,让他知道不讲卫生的结果。阿青加用手抹下嘴唇,也不恼怒,却让央金再去牵马。央金知道这是报复,但是非得听从阿青加的指挥,稍不懈怠地打着下手。
牵马必须挑马,挑那健壮,狂躁发情的公马来,这可危险了,稍有不慎,就被踩踏。
央金也是倔强的脾气,专门挑来暴烈的NO.M25罗拉森。她要证明自己的能耐。谁知阿青加看了NO.M25罗拉森,嗤鼻笑了,“我的公主妹妹,马不欺母,NO.M24艾雅是NO.M25罗拉森的妈妈,你不看看编号吗!”是的,近亲不能繁殖,央金脸红得好像生了马驹的胎盘。
渐渐地,央金适应了阿青加的习惯,由他自言自语地念叨,全当马屁的飘散与弥漫。当然,央金从心喜欢了犹如乌斯马的阿青加。他总是及时出现在最危险的时刻,将央金一次次地从马蹄下救过,避免意外伤害的发生。央金觉得,阿青加拦腰救过自己的那一瞬间,自己就像一张纸的轻薄。央金似乎闻不见阿青加身上的那股腥味了,反倒自己身上也有那种腥味的散发。央金明白,原来这是配马的气息,独特的自然魅力。
光阴荏苒,两年时光,又是倏忽而过,央金终于成了优秀的配马员。工作总算消闲一点了。但是,马场接到团部文件:马匹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不再适应现代战争的需要,而且投入大,供给高额,因此,按照上级文件精神,即日起,马匹退出军队装备。也就是说,军马场全归地方畜牧部门管理,央金他们全随军马场集体转业。忽有忽无,就像行军打仗,上级的策略,总让下级难以琢磨。
当然,马场再也无须雇用阿青加了。阿青加非得回到他的大草原去了。除了留恋那些朝夕相处的种马外,还让阿青加格外留恋的,就是依然军装加身的央金了。十八岁的央金,更加飒爽英姿,英武动人了。阿青加早都爱上央金了,他觉得,央金就同自己心头的肉,有如一根睫毛的默契。但他深深知道,央金是有编制的,无论如何也属公家的人。而自己,牧民一介,草野莾夫。
这天,阿青加终于鼓足勇气,向着央金表白:央金妹妹,阿青加哥哥爱你!央金意料之中地喜悦,她知道,阿青加迟早要向自己表白的,她已等待好久了。但是,央金轻蔑地笑着,笑得天旋地转,彩云落到地下,草原飞到天上。
阿青加的心,“咯噔”一下,他知道高攀了。他暴涨着青紫的脸,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等待央金的回答,哪怕拒绝声音。其实,阿青加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将是央金扬长而去,还是自己绝望地离开。
“那好,那就让我打你三弹弓,如果你能躲过其中一发,我就答应你!”央金掏出了弹弓,像鞭子一样地挥舞着。
阿青加如闻惊雷,这么旋响的一句,他立马拔地而起,站到十米开外的地方,面对央金,要让射击。他想,要么自己躲过一发,要么央金失误一发,总算有了一线希望了。央金摆手,让阿青加站得更远一些,她知道自己的准头,她更担心果真打准心爱的人儿。
十五米,二十米,二十五米,央金终于让阿青加站住了。这是最佳射击距离,既可有效打中,又有足够时间使得阿青加反应。
央金举起了弹弓,她的眼前浮现出两年前强吻自己的那个阿青加。她很憎恨,阿青加仅就那么一次,再就没有任何爱的表示。其实,那时的央金,已经情窦初开,渴望着异性的到来。可是,她又苦苦地等待了两年,直到今天。所以,这一发央金咬下牙关,拉展了弹弓,成心是要命中的。
前边,阿青加早都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子弹一般随时射来的石子。
“嗖——”的一声呼啸,阿青加应声倒下。央金吓了一跳,扔下弹弓赶快跑去察看,她怕打坏阿青加。可是,阿青加起身,惊魂未定地佩服央金果然精准、高超、凶险的技艺。央金懊恼,也在庆幸,没有射中。原来,就在弹弓发射的那一刹那,阿青加侧身扑倒,闪过了央金的第一发命中。其实,阿青加根本看不清飞速的石子,仅凭弹弓的回缩形态,大概判定石子可能射出的方向。
央金只得第二次射击了。这次,央金志在必得,看你能耐的阿青加再次躲开。但是,她的心,像只老鼠掉进幽深的米缸,忐忑不安着。她的手,像只麻雀站在风中的树梢,明显地抖动着。
弹弓终于“嘣”的一声发射了。可是,阿青加几乎没啥躲闪地避过了。说实话,即使阿青加不躲,央金也不可能射中,因为石子的呼啸,还离阿青加寸许之遥,那与谬以千里没啥两样。
第三次,央金不宣而战,不等阿青加站稳,便是一发射去。央金明显地急躁,急于求成。哦,好凶险的石子,阿青加急忙闪身,石子已是擦身飞过。准确来讲,阿青加也是慌忙乱动,根本不是有意躲闪。
呵呵,三发都没命中,阿青加兴奋地等着央金发话。谁知,央金却是面红耳赤,羞色如染,赖皮道:“演练呢,正式再打三次。”阿青加这才明白,伤了央金颜面,应该只躲其一而使她满足虚荣心的。
这回,阿青加索性不躲了,任其打吧,反正三发全都命中也是扯平。如果一发偏离,那就更好。当然,央金可是重视得很,她不像先前那么死板了,一个鹞子翻身,空中做个假动作,然后实发一弹,结果正中阿青加胸部,打在心脏的部位。
阿青加应声而倒,央金速去察看。啊呀,这次可是真的,石子穿透皮袍,直将阿青加的胸部,打得血肉模糊。央金这可心疼了,“行了,行了,再不打了!”可是阿青加忍痛站起身来,坚执央金再打。央金便是深藏弹弓,站到原位,然后一个高空劈叉,从腋暗发一弹。央金原想,阿青加肯定会躲的,结果阿青加还是未躲,石子重重命中腹部,还是打得阿青加倒地。不过,阿青加立即忍痛起身,要让央金再打。央金看见阿青加起身,二话不说,便是一个后空翻,超低发弹了。这一发,可是央金心疼,故意不想打中的,但是歪打正着,又是击中阿青加的胸部。阿青加劇烈地摇晃几下,终于站住了。
现在总该心满意足了吧!阿青加的目光,好似竹竿一样地插在央金的眸子里,等待央金的那一声许可。可是,央金俏皮地收着弹弓,“哪能啊,闹着玩呢!”
闹着玩呢!这哪能当玩戏啊!阿青加顿时怒火中烧:必须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言而无信的女子,哪怕被她拒绝。阿青加摸下还在剧痛的伤痕,几步上前,一把提起央金,扛在肩上,就向低洼的那片草地走去。可想而知,不待央金分说,阿青加已将央金重重摔在地上,几把扯去她的衣着。央金顿时明白什么,可是已经晚了,好好被阿青加解恨地强奸了几次。央金犹如仰面朝天的青蛙那样的没有反抗能力。
央金性情桀骜,吃软不吃硬。其实,尽管她在拼命捶打与呼喊,却从心里愿意,乐于献身。她早期望,阿青加能有这么一天了。她时常想起配马的场景,她想,自己也做了一回母马。
然后,一个背影缩小着,阿青加以黑点的形式,消失在巴哇草原的尽头。
西沉的太阳,仿佛刚从马膛里剔出的心脏,红彤彤地在滴血……
又过两年,马场改制,央金一家,全都下岗了,央金不得不跟随父母,到喀次县城另谋出路了。
这个时候,央金特别渴望,阿青加能送自己。但她不知,阿青加是否还在巴哇草原。她很后悔,那次过于孩子气息,没有郑重表露心迹,使得阿青加误解了,绝望了。她很后悔,那次没有温存,使得阿青加用以强暴的形式获得了自己。她在担心,阿青加身上的弹痕,是否留下伤疤。
央金已经无数次地哭泣了,这次她还那么伤心。昨天,她还去那低洼的草地,回想当时的情景。她想,这辈子阿青加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
一声吆喝,洪·扎西终于将央金的哭声搬到了马车上。千揪万扯的目光,不得不在泪水的模糊中拉长、分离、消失。
身后,曾经辉煌的军马场,凄凉在呜呜悲咽的风中。
军马场还未转交地方的时候,阿青加的一些工钱,就已欠着,这可算作历史遗留问题了,如果这次还不能解决,那就永远别想解决了。阿青加找了地区主管部门,相关人员说,马场亏损严重,现款不可能有了。你看军马场里还有什么值钱的東西,随便拿些,顶上算了。
军马场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阿青加还不一清二楚,了如指掌?但是,阿青加还是过去转转,看有什么可以拿的,别让损失太大了。
阿青加刚一迈进军马场的院子,就已听见马的响鼻声,还有特殊的马蹄声。马是有灵性的,它们已经听出了阿青加的声音。阿青加不由自主地想念它们,于是加快步伐,奔到马厩去看它们。几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饿得快死。它们看见阿青加进来,立刻挣扎过来,用那干巴巴的鼻梁,蹭着阿青加的脖子。曾经,它们交配完毕,阿青加都给它们大料吃。它们是向阿青加要吃料的。看着曾经竭尽全力,做了巨大贡献的良马,竟然如此下场,阿青加不由地伤感,满面泪流。几匹可怜的老马,发现阿青加流泪,无不老泪纵横。它们与人相通,也是感情动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阿青加顿时有了主意,他要收留这些即将死去的老马,让它们继续繁衍下去。他很可惜,经过千挑万选的良种,就此销声匿迹。他给刘军医打了一声招呼,将八匹老马全都放了出来。其中,还有央金的那匹多吉。
刘军医仅差半年,就能正常转业的。但是,刘军医只能和大家一起,集体“转业”地方,最后落得改制下岗的命运了。他鬅鬙着头发,胡须总有半年没理,就像一团等待收购的马鬃。他咳嗽着摆摆手,让阿青加赶快将那最后的累赘牵去。他本留守马场,养马看门的,可他心情极度不好,任凭曾经心爱的马友,饿死病死。反正没人过问,也没人发工资,落得省事。
几匹老马,再也没有更多力气走得更远,一出场门,便已卧倒,就地啃着身边的衰草。阿青加难过得拔些长草来,放在每个马的嘴边。马都迫不及待地嚼着,吞咽救命的纤维。
暮色低垂的时候,远处的狼嗥,撕碎了巴哇草原的寂寥。老马全都惊慌地站了起来,回望马场而不敢踏进马场半步。它们个个恐惧,眼神无不充满着绝望。它们知道,那里是死神的栖息地,多少干瘦的马皮,搭在墙上,眧示着最后的结果。
可是除了多吉,它们都是马场的工具,从未出过马场的大门。它们不知逃向何方,它们渴望地打着响鼻,唯多吉马首是瞻。可是,多吉一声嘶鸣,不愿再去连累自己的主人。
阿青加打声呼哨,呼唤着央金名字,牵过了多吉。其它马匹全都围拢过来,仿佛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阿青加唠叨几句马语,毅然决然地带领它们,离开了这个地方。
半月之后的一天,刘军医突然来找阿青加,说是没有一点吃的了,要上地区去寻找单位,麻烦阿青加帮着守护马场几天。本来,阿青加也像身边的几匹老马,再也不愿回到伤心的马场了,可是阿青加看着刘军医骆驼蓬一般的惨相,耐不过刘军医苦苦的求情,便是答应了。他还记得刘军医曾经给巴哇草原做过的贡献。
军马场,衰立风中,破败不堪,更比几匹衰迈的老马。阿青加记得,自从军马场成建的那天开始,四十多年了,再也没有任何修缮与扩建过,它也倾尽了自己的青春与年华。巴哇草原东南的那一大片草地,也归牧民们任意采挖冬虫夏草了。卖药更比养马赚钱。
阿青加打开了军马场的铁门,锈迹染红了他的双手。阿青加吆喝着,要让马匹回到曾经的马厩。可是,马匹无不倒蹬马蹄,坠着屁股,丝毫不敢踏进。它们记起了墙上搭着的马皮,那些同伴死亡的痕迹与见证。阿青加强赶它们,不料马都尥起蹄子,群起而攻之。阿青加无奈,只得拿着央金的口气,命令多吉第一个进入了。
其实,刘军医是想逃离的,再也不想来守马场了。所以,阿青加一守马场,便是两年。如此,阿青加倒也落得方便、自在,将马匹养得膘肥体壮,繁殖到了十七匹之多。
一日,突然来路人马,说是军威电影制片厂的,要在巴哇草原取景,摄制一部电影。阿青加看了他们的马匹,温顺得绵羊一般,简直笑掉大牙了。他放出了自己的马匹,展示他们观看。结果,将他们的马匹吓得全都伏倒于地,就连惊诧奔跑的胆量也都没有了。
休整之后,他们开拍了。可是替身演员装束上马,而马就像精神失常,绝然不听使唤。万般无奈的时候,他们协商,雇用阿青加的马匹,可是,他们哪能驾驭得了呢。
看见多吉的时候,阿青加突然想起了央金,他向导演推荐了央金。导演大喜,要阿青加赶快寻找央金。可是央金现在哪儿呢?阿青加心想,哪怕找遍喀次县城,甚至整个地区,也要找到央金。他让摄制组的全到军马场里休息,他先到喀次县城打听。
多吉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跃了出来,它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劲头百倍地暴发。它抬起身来,仰头长啸,前蹄如同拳击一般出击。摄制组的吓得魂飞魄散:这哪是马,简直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