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1
淡淡蹬了鞋,两手一搂,双脚一撑,爬上了树。
藏在枝叶间的鸟窝,精致得宛如一只灰褐色的小碗。淡淡瞧不出是什么鸟的窝,在心里为其取了一个喳喳鸟的名字。
窝里什么也没有。
淡淡叹了一口气,托着鸟窝正下树,突然听到奶奶的叫声伴着一阵呼呼的风声,从菜园送了过来。
“什么事啊?”淡淡没好气地回道。
“来客人啦!”
是三舅舅吗?淡淡因着他那只能变出薄荷糖、酥饼的神奇口袋,天天都在心里盼着呢。她咚地跳下树,和经过的风赛跑着,冲进了院里。
没有三舅舅。
一个和谷子——也就是她的哥哥——差不多高矮的男孩,站在橙树下,正洗着脸和手。看见淡淡,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冲她笑了笑。
男孩的脸白,手也白,白得让淡淡情不自禁低下了头。她瞥着自个脚下的影子,看到脚上的凉鞋脏脏的,手脏脏的,头发乱乱的,衣服上还蹭掉了一粒扣子……
“你是淡淡?”男孩含着笑,小心翼翼地问道。
淡淡嗯了一声,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爸爸从屋里出来。
“忘了吗?这是兰姨家的小哥呀!你们两三岁的时候一起玩过呢!”
当然忘了,谁会记得三岁前一起玩过的家伙。淡淡心里想着,一扭头进了东厢房。
妈妈作为嫁妆抬进门的梳妆台,现在被淡淡摆满了鸟窝。大大小小,一溜排开,里面装着石头、弹珠、纽扣……淡淡重新摆弄着,眼睛却朝院内瞧去。
早就听说小哥暑假要来,但没想到真随进城办事的爸爸来了。
淡淡换了新凉鞋,穿了那条平日不舍得穿的绿裙子,慢条斯理地理了又理头发,在镜前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挨到饭桌旁。谷子正靠着小哥,亲昵地叽里呱啦着,瞧见她过来,马上撇嘴问道:“吃了饭,我们去粘蝉,去吗?”
当然去,淡淡心里想。春天的时候,阿桃眉飞色舞地讲她和哥哥们粘蝉时,她就盘算过一定要死皮赖脸地跟着谷子去的。但她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究竟去不去啊?”谷子性急,敲着筷问道。
淡淡用眼角瞥到小哥也正望着自己。
“不去。”淡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拒绝了。
“不去才好呢,她咋咋呼呼的,还没到树前,准保就将所有蝉都吓跑。”谷子欢天喜地对小哥说道。如果是以前,淡淡早和谷子吵开了,指不定还要和他打上一架。可是,这天,淡淡什么也没说,只是脸烫得厉害,吃饭的时候,一眼也没瞧小哥。
准备出去时,谷子找来爷爷一顶破草帽,扣在小哥的头上。淡淡站在窗边看着,忍不住想笑,小哥看见淡淡瞧着,抿了抿嘴,嘴角像月牙儿般翘了上去。
“小妹,真不去吗?”小哥问。
淡淡还是摇了摇头。
他們走后,淡淡找出妈妈的铜镜,看着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泛红的脸。春天时,那张脸还很白的。
晚上,趁着一丝凉劲儿,全家都坐在丝瓜架下,和小哥说道着城里和乡下。爸爸妈妈问一句,小哥答一句,爷爷奶奶唠一句,小哥顺一句……很无趣。谷子打起哈欠。淡淡却借着月光,看清小哥穿着蓝色的T恤,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情不自禁就抿成月牙形。偷偷地,淡淡有好几次也试着将嘴角往上翘去。小哥似乎知道淡淡的秘密,一面说着话儿,一面侧脸看她。
2
太阳晒得厉害,奶奶让谷子别带着小哥在太阳下乱跑。
“跑跑更皮实,他那张脸就该多跑跑。”谷子嬉皮笑脸地抓着两个咸鸭蛋,跑出了厨房。
奶奶叹了口气。淡淡本来想问她点什么,但想了想,还是觉着不要问才好。
下午时,淡淡跟着谷子和小哥去了后山。
匍匐在地的鸡爪藤下,密密地藏着许多玛瑙似的地瓜泡。谷子手脚并用,看见有过眼的,去了泡上的泥,就扔嘴里,一边咂吧着,一边嚷嚷香。
每次和谷子摘地瓜泡,淡淡都不甘落后,赛着谁眼尖,谁手快,谁喀吧喀吧扔进嘴的速度快。这天,淡淡却觉得淡子谷吃相难看……小哥轻轻翻着青青的藤蔓,她也轻轻翻着青青的藤蔓;小哥将寻得的泡都放进篮里,她也就将所有的泡放进篮里。
回家后,淡淡和小哥就着沁人的井水,将泡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颗颗像红色的珍珠般卧在白瓷盘,他俩才坐在青绿成一道凉帐的瓜架下,慢慢将泡去皮,慢慢放进嘴里。
“好吃吗?”小哥问。
淡淡点了点头。她想,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谷子嘲笑他俩穷讲究,又瞅着淡淡新换的碎花棉布裙看。淡淡有些心虚,低下头,看着小哥落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里有一双如墨般清亮的眼睛,就像刚从泉水里捞出来的星星般明亮。
谷子的嘴闲不住,没了吃,就说道起爷爷和爸爸正给邻居家打家具的事。
“那家的女儿要出嫁了,以后淡淡出嫁,爷爷和爸爸也要给打的。”谷子笑嘻嘻道。
淡淡真想撕烂谷子的嘴,但她装作没听见,转身进了屋。
“羞了呢!羞了呢!”谷子欢天喜地地喊。
淡淡气得想哭。
“别说了。”小哥说。
“小气鬼,哭死鬼。”
你才是鬼呢,淡淡在心里狠着劲骂谷子。
小哥大概说了句什么,然后进了他和谷子住的西厢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支笛子。
“我正学,吹给你听听。”
“好啊。”谷子说。
淡淡便竖起耳朵,觉着小哥的那句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了。
笛音一声高一声低,缓缓慢慢的,像是绕过万水千山,才发现寻了很久的人原来在面前……淡淡入了神,想着有一天自己也会长大,山上的大树也会做成柜,做成梳妆台,顿时又是惆怅又是惶然。
3
小哥是在被谷子私自带去洗澡后生病的。
医生说是中暑。
奶奶骂了谷子,又熬了绿豆冬瓜汤,让小哥喝。
“干奶,不碍事的。”额头上放着凉帕的小哥安慰。奶奶心疼,让淡淡陪着只能躺在床上的小哥说说话、聊聊天。
说什么呢,聊什么呢。淡淡坐在床前,心里似乎有一条河那么多的话要说,但能说出口的连一滴水也没有。
蝉有气无力地叫着,几只迷路的蜜蜂嘤嘤嗡嗡地飞进房中。小哥倚靠在床沿,看着淡淡笑。
瞎笑什么啊?
“小时候,你还抢过我的糖吃呢。”小哥说。
是吗?
“脸整天都花花的,我和谷子‘花猫、花猫地叫你,你恼了,就啃我们,于是我们又喊你‘小狗、小狗……”
小哥讲的这些,淡淡都不记得了。
“以后,把糖还你。”
“你才是花猫,你才是小狗。”
……
她只这样还着嘴。
“你长大了,好像没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小哥又说。
在你面前,才变得这样的。淡淡心里道。
“下次,到城里,我带你去公园,我们班的女生喜欢到那里照相,我让妈妈也带你照。”
“不稀罕。”
“那你稀罕什么?”
“什么也不稀罕。”
“本来准备给谷子和你都买礼物的,但来得突然,下次来一定给你们带……”
想要准备的礼物是什么呢?下次,会是什么时候呢?淡淡想着。然后,又想到那时自己一定比现在高了,脸也一定重新变白……于是,一瞬间又觉得长大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儿。
小哥又讲起小时候在淡淡家的一些事。
看不出你的话挺多呢,在大人和淡子谷面前怎么就那么少啊?淡淡在心里问着,伸出手,探向小哥的额。
“不用再敷了。”小哥握住了淡淡的手。
蜜蜂嘤嘤嗡嗡地在房里绕着圈,院里飘来橙花的清香,厨房里有木瓢磕碰在锅沿。
4
奶奶不准谷子带着小哥疯玩后,淡淡和小哥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
两人去林里采草菌时,淡淡走在前,小哥跟在后。
“你不怕蛇吗?”小哥问。
淡淡没吭声。
“别怕,有我在的。”小哥说。
淡淡想,我才不怕,我还用石头砸死过一条毒蛇呢。
草菌喜欢雨后钻出来,东一朵,西一朵,红的绿的,躲在散发出泥腥味儿的草木丛里,像是要和人玩躲猫猫。有时,瞧小哥采得认真,淡淡也会故意躲起来。她见小哥慌里慌张地找自己时,总会忍不住偷偷笑。
“如果把你弄丢了怎么办。”小哥嗔怪。
怎么可能会丢呢?这山林像好朋友一样,和我亲着呢。淡淡心里说。
“一次,我和谷子带你到池塘边玩,后来你就不见了,我们都吓哭了呢。”
哦,淡淡也听大人们说过,说谷子吓得哇啦啦地大哭,小哥也哭了吗?面前的这个男孩居然为我哭过呢……这让淡淡的心咯噔地疼痛了一下。
下坡的路滑滑的,小哥给淡淡找了一根棍子,见着她的鞋仍抓不牢地面后,便把那根木棍横过来,一人牵一头。小哥身上好闻的皂香味儿混着山林混沌的腥香,使得淡淡有些头重脚轻,感觉脚下的路不是路了,像是天上软绵绵的云朵了。
淡淡决定带小哥去一个地方。
树林的背后还是树林。前年的春天,淡淡在那片林的山坳里发现了一株山梨。那时,粉白的花羞涩地开在枝头,像是被哥哥们忘在那里的一位小妹妹。
山上的野果树多,大家会在春天时记下花开的地方,等到果熟时又去。没有人注意到小山梨,只有淡淡记住了。
它是只属于我的。在这之前,淡淡一直这么想着。
可是,在这个黄昏,淡淡很想和谁分享她的小山梨。他们站在比他们高不了多少的树下,慢慢数着上面挂了多少果。
“它们会被鸟儿吃掉吗?”小哥问。
“如果我不吃,当然会被它们吃掉啦。”淡淡回答。
“如果叔进城,记得带我几个。”
“才不带,不好吃。”
“怎么知道不好吃呢?”
就知道,就知道,淡淡心里说着,却一声不吭地又数了一遍。
数着数着,小哥突然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淡淡问。
小哥扒开树叶,移开头,空出一个位置给淡淡。淡淡也“啊”了一声,这棵小小梨树上,竟然有了鸟巢呢!鸟巢里卧着三枚花青色的卵,就好像睡在被子里一样安逸。
5
每年八月中旬,村里都要鬧“锁花节”。
“就是男孩都要给女孩送花。”谷子对小哥讲。
“都要送吗?”
“都要送!”
淡淡听了想笑,知道谷子骗小哥。她想要过去告诉他,锁花节不是这样的……可是,究竟是怎样的,她一时也说不出,梅子姐就是前一年收到同村水哥哥的花,两人才好上的。
淡淡隐隐约约地知道一件事要发生了,但当小哥真的将一束野雏菊放在她房间时,她的脸还是红得厉害。
“小哥给淡淡送花咯!小哥给淡淡送花咯!”谷子在院里公鸡般欢天喜地蹦跶着,惹得奶奶和妈妈一阵骂,又一阵笑。
淡淡待在房间,看着那束花,扔到地上,不落心,捡起放在陶瓷杯。白色的小花儿,可真好看啊,淡淡觉得脸烫得更厉害,又取出花儿,扔在梳妆台……反反复复几次,心里既恼又羞。
“我不知道的。”淡淡去菜园摘青椒时,小哥跟在身后说。
淡淡没理他。
“小妹,别生气了,好吗?”小哥又说。
淡淡回过头,看着他又是抓耳又是挠腮,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小哥见她笑了,抢过了她腕上的菜篮,帮着摘青椒。淡淡在一旁看着,听着从梅子姐家传来的“咣当咣当”的斧刨声。
暑假快结束了。小哥也要走了。
“小妹,你喜欢什么,下次我给你带。”小哥背着包,站在丝瓜架下问道。
淡淡撇嘴,不回答。
“喜欢笛子吗?下次,我给你带支笛子,教你,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淡淡在心里说着,手里却握着那个精致的鸟窝,想要送小哥。
可是,第二年,小哥并没有来。淡淡也没有问。只是,当她穿上新裙子,看着慢慢变白的脸,或是别人夸她越来越好看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想着自己经过一片野雏菊花,经过他的身边……
“小妹。”她似乎听到他在叫她。
有时,她又想他会突然出现在院里,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那个夏天。他对着她笑,那时她也一定要对他笑,再也不要低头不说话。
淡淡也去守过梨子树,她记着小哥想吃梨子,想让爸爸带几个梨子给小哥……但是梨子总是在成熟前,就被鸟儿啄坏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淡淡这才慢慢想起,其实大人们早已隐隐约约地说过兰姨的小儿子,说是有先天性的疾病,养不大的……他们说的是小哥吗?淡淡不愿细想下去。她只是倚着门框,看着门前那条被野花杂草簇拥着的孤孤单单的小路,那路的尽头,似乎有影影绰绰的故人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