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
盛夏的午后,我坐在草席上,喝一口茶,感觉着冷了的茶别有一股淡苦微涩:像起风的秋天,竹丛下的一只小鸭被吹出毛边,乃景色中又有景色,滋味里藏着滋味。忽然,天空响雷,我被吸引,闭眼倾听。
雷
雷声令人思绪单纯,这是自小就体会的事。即使闭上眼睛,仍能看见被雨雾笼罩的平原上,一个握着黑色破伞、甫從学校归来的学童身影。银亮的闪电在空中飞舞,学童兀自行走,互不干扰。
乡间偶闻农人遭雷劈之事,故大人告诫孩童不可在“摔大雨”时出门。孩童多年不予理会,依旧钻入雷雨中。于今回想,不免如此推敲:因为一派天真,所以无需恐惧;因为不惊怖,所以这孩童悠哉的称谓滚滚雷动之一音,成为炫亮闪电的一小段光。
鱼
雨,寒冷的雨落在小池塘里。
唯一的一尾鱼,不动。
闲闲的雨滴在接触水面时溅破,鱼,仍然不动。
角落
浮世街头,沉默的角落。
我正在等一杯咖啡,隔桌两位男士热烈的洽谈生意,再过去一点,戴帽子的老先生翻阅报纸。
这时,窗外高耸的三棵椰子树在寒风中摇曳,像三个高个子老朋友正在练合唱。我瞥见了。
我相信我是唯一看见的人,这小小的感动让我觉得温暖,仿佛被路过的神拍了肩膀。
冷
我们嫌弃不已的、在人们身上抹胶水的七月太阳,对某些人而言,是否仍旧太冷了?
干旱
雨,没来。
明明看见那几栋丑陋大楼联手逗弄一朵云,把她弄污了。眼看就该哭了,她却复仇似的忍住。
雨,还是没来。
老把我野鹅般的油黑头颅变成银白吧,让我每次对镜,都能生出“雪夜归来”的想象。
再赐几条细纹装饰颜面,假装我是一个多么有修养的人,竟放任蜘蛛在脸上结网。啊!老的感觉,不算太坏。
斑
她锁着眉,叙述在夜梦中或在毫无防备的追忆旧情,浮现早已讯近20年的那人影像,遂懊恼、困惑不已。
我指着手臂,问她:“这是什么?”
她凑眼过来,看了看,答:“不就是斑吗?”“是啊!不就是斑么!”我说,“种种难忘因缘之后,记忆也会长斑的。”
如鹿在冬雪之日,撞上一颗纷乱的梅花树。如马,悠然行过光影舞弄枝条的林子,遂有了斑。
螳螂
布着雨渍的公车窗,一指枯草色的大螳螂倒吊在外窗左上角。
公车开动,一站站,车内挤满了人,显然除了我没人注意它。是死的吗?不是,因为第五站时它曲起一脚,默默回应了我。
未曾见一只螳螂用这么诡异的姿态展开这么执着的旅程,它不像好莱坞动作片影迷,自以为正在主演“不可能的任务”。
不像为了辨认窗内一张张木鸡般的人脸,才需要倒吊。
不像忧郁过度打算自尽;不像练瑜伽。
不像回来寻找前世的迷惑灵魂。(若是,也不该糊涂到搭乘昆虫身体呀!)
公车车速约40公里,风竟然没吹落它,只让两根长须飘飘然。
难道,轮回转世法内含一条“加重计分”条款?
于逆风之中,如如不动,一整夜,即能除去虫身,分发到太平盛世,化成善女子爱慕的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