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丈夫是医生,我是他的女病人,我们的结合不用详细地描绘了,当他从生命的悬崖上把我解救下来后,我愿意把整个的生命献给他。
可是谁会料到我们这样一对夫妇,竟也走上离婚之路。
犹记得我离婚以后,最知己的闺友茵曾经责备我说:“他怎么会爱上她呢?真不可能,你漂亮,有学问,而她……怎么会?是你不注意他的生活,让他从你的身边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我有什么可向茵辩驳的?我记得他的医务忙得不可开交,而我却寂寞得连画笔都不愿举起时,曾无数次拿起电话拨到医院去,我找谢医生说话,来的却是赵小姐:“谢太太吗?谢医生正忙着呢,他让我问您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告诉他晚上早点儿回来吧。谢谢你。”挂上电话,我只觉得百般无聊。偶而也和丈夫定约会,去医院找他一同看场电影,参观画展,吃一顿轻松的饭什么的。可是在医院里,我走进去就像个多余的人,到处碍手碍脚的。我不知道谢医生的外套和帽子放在何处,到哪儿去找一杯水给口渴得要命的谢医生喝,他抽屉的钥匙、诊断书上的签章在哪儿……对于这些,赵小姐却最熟悉。看赵小姐出入匆匆,我嫉妒得想对丈夫说:“她简直像你的贴身丫头。”可是我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我的“妇人之见”,我应当感谢赵小姐,她是丈夫工作上的好助手。
在一次电影散场后回家的路上,他把我塞在他腋下的手紧紧握着:“蕙君,我有一个计划,你一定会赞成。”
“什么计划?补那次蜜月旅行吗?”
“不,比蜜月旅行更重要的,我想自己开一个诊所。”
我听了当然高兴,一个女人嫁了人,他的事业就等于她的事业。可是他接着说:“我请赵小姐帮我们的忙,她也答应了。”
又是赵小姐。我听了半晌没言语,心里打着转。他这句话是有问题,还是出自偶然?他竟是先跟赵小姐商量的吗?可是我努力把我的“妇人之见”压倒下去。就这样,我们俩都同意了她。
慢慢地他却变得沉默起来,我旅行所闻所见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连应酬我都看得出是勉强的。我不安的心情再度发作:他工作疲乏吗?事业不顺心?终于有一天我在临睡前主动地发问:“你有心事吗?”
“嗯。”他走到床前来,“我不知道应当怎么求你的谅解,我——我对感情的处理有错误。”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我简直不相信,那低沉的声音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她已经怀孕了。”
一个女人最能把握现实的莫过于她的身体里有了一个生命,这使她有足够的理由能在一个男人生活里占据一个稳固的地位,而我,必须挪一挪,匀出些地盘来,让我们两个同在他心里挤。
如果我不能得到整个的爱情,我为什么不把它整个让出来?爱情像把扇子,旧了没关系,撕破就不好,如果一把崭新的纸扇撕了一条缝,粘补后虽照样扇得出凉风,可是那条补痕看了并不舒服,宁可丢了不去用。
我对这次爱情的处理,并没遵从亲友给我的劝告。我辦了离婚手续,一个人来到南部这山村开启新的生活。
摘自《台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