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段时间,是我年轻的时候,我对生活很悲观。那年我师范毕业,来到一个叫港口汪家的村子。村里有所小学,我被分配到这里教书。这真是一所“小”学,只有我一个老师(原来的老师走了),几个学生。这地方离我想象的美好前程相差太远。于是,有好多日子,我总是悲观失望,唉声叹气。
港口汪家靠河,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想做,便整天在河边走来走去,很忧伤的样子。“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这是宋朝时我们抚州著名词人晏几道的一首词,那时候我整天吟咏着。在我眼里,真的是渡头杨柳青青,但枝枝叶叶无情。
我这样子让很多人担忧,总有人走近我跟我说:“小刘,你怎么整天愁眉苦脸呢?”
我有时候回答得很直白,我说:“分到这样的地方工作,谁还能开心得起来。”
有人劝我说:“想开点吧。”
我说:“如果你的孩子读了书分到这里工作,你想得开吗?”
没人再做声了。
每天每天,我仍然在河边走着,觉得枝枝叶叶都无情。有人不放心,走过来跟我说:“你不会想不开吧?”
我当然不至于跳河,我很勉强地笑一笑,跟人家说:“你放心,我不会跳河。”
一天在河边走着时,一个人又走了过来,这是村里一个叫老汪的人,至于他叫汪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喊他老汪。这个老汪在村里是个能人,是村里最早盖了房子的人。他还买了车,整天在外面跑运输。这天老汪没出车,而是一个人提了一只筐往河边来,见我在河边,老汪走了过来。我以为老汪也会说那句“小刘你不会想不开吧。”但老汪没有这么说,他走到我跟前时笑了笑,跟我说:“小刘你帮我去捡卵石吧。”
我不想动,没睬他。
见我没什么反应,老汪又说:“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走吧。”
老汪说着,竟伸手把我拉住了。
我不想跟他走都不行了,只好跟着他走。
其实我就在河边,我们没走多远,就到河滩上了。河滩上都是沙子,也有石子,那些卵石,其中一些很好看,五颜六色的,很像雨花石。老汪要我捡的就是这种像雨花石一样的石子。我们那天捡了老半天,我们仔细在那些普通的卵石里挑挑拣拣,把好看的五颜六色的卵石捡起来。后来,我们就捡了大半筐了。提着这些五颜六色的石子回村时,老汪忽然看着我问:“满河都是卵石,我们为什么只捡了这些呢?”
这是连小孩也回答得出来的问题,我说:“這些石头好看。”
老汪说:“不错,就是石头,只要好看,也被我们拣了出来,何况是人,一个人有本事,总会有好前程的。”
我明白老汪是在说教,但我并不反感,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那些五颜六色的像雨花石一样的卵石,后来铺在老汪门前。老汪在门口铺水泥,把那些好看的石子嵌了进去。
这些好看的石子,让老汪门口前五彩斑澜了。
二
这年,港口汪家回来了一个退伍军人。
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村里人喊他小汪。小汪回来后不久,便扛着锄头去河滩上开地。这地方很低,抚河里只要一涨水,就会把这儿淹了。这是连我也知道的常识,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当了几年兵的小汪居然不懂这些,要在这样的地方开地。有人见小汪在河滩上挖着,便过去看热闹,还问着他说:“小汪你做什么呢?”
小汪说:“在这儿开一块地。”
“这地方怎么能开地,一涨水,就淹了。”有人告诉他说。
小汪回答人家说:“知道。”
“知道你还不走?”有人看着他说。
“走哪儿去呢,高一点的地方都开了荒。”小汪说。
“那情愿不开,也不要在这儿做无用工。”有人跟小汪说。
“开开看吧。”小汪笑着说。
有好几天,小汪都在河滩上挖着。于是这些天不时地有人走来,几乎每个人都说:“这地方怎么能开地,一涨水,就淹了。”这话听得小汪耳朵都生茧了,小汪后来见人走近,先开口说:“这地方怎么能开地,一涨水,就淹了。”
小汪这样子,没人再说了。
但村里有一个女孩仍说,这女孩叫汪红花,名字很俗,人却十分漂亮,秀秀气气不像个乡下女孩。她多次走到小汪跟前去,大声跟小汪说:”这地方太低了,一涨水,就淹掉。”
小汪说:“别人早告诉我了。”
红花说:“你为什么不听?”
小汪没回答她,只说:“你跟我一起来开地吧!”
红花说:“我才不跟你一起做傻事哩。”
小汪说:“那这傻事只有我一个人做喽。”
红花劝不动小汪,好像有些生气了,她转身要走的样子,跟小汪说:“我不理你了。”但红花并没走,仍站在那儿看着小汪说:“小汪你好像当兵当傻了。”
小汪笑笑,回答说:“也有可能,不是有人说我们是傻大兵嘛。”
几天后,小汪开了一块很大的地,然后种上了白菜菠菜花菜以及萝卜大蒜。这时候如果下雨,下一场很大的雨,那块地肯定被淹,小汪也就白费了心血了。但那些天没下大雨,只下了些毛毛雨,这样的毛毛雨不但没把抚河里的水涨起来,反而滋润了小汪种的那些菜,十几天后,小汪那块菜地便一片碧绿,郁郁葱葱了。
这是个秋天,天气一直很好,小汪总在菜地里劳作,该收的时候收,该栽的时候栽,一块菜地总是青青翠翠。小汪是个很大方的年轻人,他总是把菜送给一些老人吃,比如撑船的汪老汉,就三天两头能吃到小汪种的菜。有一天小汪还给红花送了一些菠菜,红花不要,跟小汪说我才不吃你种的菜哩。但说是这样说,红花还是收下了。拿着菜时,红花一张脸笑笑的样子,也是一朵花了。
红花也会到小汪的菜地里去,在一片碧绿里,她总跟小汪说你的菜种得的蛮好哩。又说我还以为这儿会被水淹了,哪知都大半年了,你的菜还好好地长着。
说过,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汪也笑。
第二年春天,下大雨了,我看见小汪在雨中拔菜,正忙着时,那个红花也来了,她帮着小汪一起在大雨里拔着。
这个红花后来嫁给了小汪。
村里人说,他们是红花配绿叶。
三
港口汪家有渡,撑渡的是个老人,大家喊他汪老汉。
几乎每天,汪老汉都在船上,那船中间有篷,很像电影里或电视里见过的乌篷船。汪老汉靠着篙子坐在船头,有人过渡,不管是一个人两个人,汪老汉都撑人家过去。村里有规矩,村里人过渡只收两角钱,外村人过渡,平时水浅时也收两角,涨水时收五角。有些人过了渡并不给钱,只说过几天一起给。汪老汉也不计较,笑笑让人上岸。但过后很多人都忘记了,没有给钱,汪老汉也不会问。有人记着了,把钱给他,汪老汉便说你欠了钱吗?说着犹犹豫豫把钱接过来。
一条抚河,在春天涨水时,便宽宽阔阔像一条河。而冬天枯水时,便窄了许多浅了许多。有人过河,脱了长裤便可以趟过去了。有省钱的人,真会脱了长裤趟过去。汪老汉见了,便开口了,说:“还是坐船过去吧。”
趟水的人笑笑,回答说:“不了,我还是趟过去。”
也有人说:“我还是省五角钱吧。”
汪老汉说:“我不收你的钱,你坐船吧。”
趟水的人摇摇头,还是趟了过去。
有些孩子,也想像大人一样趟过去。汪老汉见了,便把船横过去拦住孩子,汪老汉说:“坐船过去吧。”
孩子说:“我没有钱。”
汪老汉说:“我又没说要你的钱。”
孩子就乖乖地上船了。
我也经常过河,坐着汪老汉的船来来去去。开始,我伸出两角钱给汪老汉,但汪老汉摆摆手说:“你的钱不能收,你一个街上伢崽来我们乡下教书,我怎么会收你的钱。”
汪老汉这样说,我再不给钱了。
有一年冬季,是个大旱年,一条河干得只剩下一条浅浅的水带了。所有的大人孩子,只要稍徽撩一撩裤子,就可以走过去了。这样浅的水,根本行不了船。但汪老汉还是每天下到河里来,然后坐在船上,呆呆地看着别人走过河去。有孩子走过,汪老汉会紧张起来,不停地喊着说:“小心呀——”
孩子很乖,会回答一声:“我们会小心。”
但孩子们只是说说,不会真的小心。一次就有一个孩子跌倒了。汪老汉见了,飞快地从船上跑下来去扶起孩子,把孩子扶起来后汪老汉说:“你还是坐我的船过去。”
孩子说:“你的船都搁浅在沙上了。”
汪老汉看看自己的船,果然搁浅在沙子里,汪老汉急忙改口,跟孩子说:“我当船可不可以,我背你过去。”
说着,汪老汉便把一个湿漉漉的孩子背在背上了。
当然,更多的时候没人过河,这时候汪老汉便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船上。在那个冬天,我经常看见汪老汉这样孤独地坐在船上。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慢慢地,一个鲜红的太阳就落在汪老汉的船头了。
汪老汉好像坐在太阳里。
真像一幅好看的水彩画。
四
有一本现在很流行的书,名字叫《往事并不如烟》,看到这个题目,我就想起这些并不如烟的往事。就是现在,我心里还装着一枚五颜六色的好看的石子,很多時候,我觉得我其实也是一枚石子,一枚有用的石子。还有一块绿地也一直占据在我心里,那是小汪的菜地,我的希望总从这块绿地里冉冉升起。我也有很久没去港口汪家了,但我好像看见汪老汉还坐在太阳里,还是一幅画。每每想起这些,就觉得往事并不如烟。
责任编辑/何为
作者简介:
刘国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第九届政协委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抚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2600余篇,500多万字。《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读者》等选刊选报选载2000多篇。著有《刘国芳小小说》《风铃》等22部小小说专著。多篇作品翻译成英、法、日、韩文介绍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