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鹏
贾母掰谎是出了名的。有一回贾母听书,女先儿刚说了《凤求鸾》的开头,贾母就猜到了结尾。她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的女儿说得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得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
女先儿说的这书,的确编得没水平,哪里骗得了贾母这样的老太太?贾母之所以掰谎,其实是嫌她不会说谎。贾母掰谎可以写一回《掰谎记》,其实,贾母说谎也是屈指可数的。我们只要看一看贾母是怎样用谎言来骗宝玉的就知道了。
宝玉初见黛玉时,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黛玉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灵通不‘灵通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得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跟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面对这样的宝玉,贾母就开始说谎了———“你这妹妹原有这个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她的玉带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儿女之意。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她?”宝玉听了贾母这番话,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这就是贾母的谎言。我相信许多读书人同我一样,每读到此处都要击节赞赏的。贾母的谎言里,不仅包含黛玉的孝敬之心,而且也包含着姑妈的爱女之情。同时,姑妈已去世,贾母的话让宝玉无法核实,想一想也合情合理,不得不口服心服。我赞赏贾母说谎的艺术,她既不像女先儿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也不像刘姥姥那样信口开河,骗得宝玉终日寻根问底。
与家人相处,当然要讲坦诚,讲实话,有时也要讲谎言。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在家人面前不说谎话?现实生活中,无论是长辈对晚辈,还是晚辈对长辈,几乎没有不说过谎的,至于夫妻之间,那谎话就更多了。我们不能把谎言说得一无是处,其实,有些谎言是善意的。比如老人病重,做子女的为安慰老人,却说没啥,过几天就会好的。但也有弄巧成拙的,如那个村妇想用谎言骗孩子,说她进城回来后杀猪给孩子吃,结果不得不把还没到出栏时候的一头猪给杀了。
如此看来,即便是出发点良善,说谎也有学问,也要讲艺术。因此,我劝大家想说谎时,不妨学学贾母,让善意的谎言入情入理而又充满爱心,努力把谎言说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选自“朝花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