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玲
一
身后的夕阳,慢慢的,一寸一寸切割着秀水村。
五奶奶弓着腰,张开双臂,一瘸一拐赶一只腿脚麻利的花公鸡,想让它早早回鸡窝。鸡窝刚修好,是邻居王大可给修的。
王大可仰头,见五奶奶酷似飞行的姿势,想笑,嘴角一抽动,笑还没出来,五奶奶脚下一侧歪,眼看就要倒下,王大可两步跳过去,扯住了五奶奶。
五奶奶冲着花公鸡吵吵:“你跑吧,跑吧,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天一黑黄狼子就来拉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看你还怎么抖威风!”
花公鸡不懂她的心思,翅膀咋呼着,咯咯围着她转圈,就是不肯就范。王大可实在憋不住,嘿嘿笑了。
五奶奶站稳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冲着大可说:“你还笑话我?你个兔崽子,我告诉你,”五奶奶压低声音说,“他们是假离婚,骗你,骗你你知不知道!你那……”
五奶奶的话,没说完,王大可却听明白了。
王大可把五奶奶的话掺在酒里,仔细品着。品着品着喉咙发紧,眼泪滴滴答答掉到碗里。一扬脖,酒杯见了底儿。
儿子好耳坐在旁边,愣愣地看着他,抬起小手,帮他擦脸。王大可抓住好耳的小手,亲了一口,想给儿子一个微笑,却没笑出来。
好耳睡了后,王大可决定去找刘晓燕。
两杯酒带来的胆量,对王大可正合适,多一杯就得倒下,少一杯呢,撑不起胆子。他和刘晓燕之间的事,过于清醒是办不成的。现在,他晕晕乎乎,一切都能看清,一切又都看不真切。
路灯下,王大可的影子有点儿摇晃。晃晃悠悠晃到了刘晓燕家的大门口。像是犹豫了片刻,抬起脚,梆梆踹起门来。
门是大铁门,对开,面积大,却薄,发出的咣咣咣声,就像从山谷底下蹿上来的,在空中炸响,颤音不断,连月亮和星星也被惊得惴惴不安。
王大可并没听见院子里已经有人回应,又抬起脚,准备再踹几脚,门忽一下开了,中间立着个人。月亮下虽然模糊,但也能看清,正是刘晓燕。她穿了件宽松的睡裙,刚好过膝盖,露出半截子小腿,朦朦胧胧白得晃眼睛。王大可赶紧仰起脖子向上看,刘晓燕一头齐脖颈的卷发,在夜里张扬着。
刘晓燕一点不慌,转身回屋去了,就好像她知道王大可会来。倒是王大可迟疑了,幸好酒劲儿还在,看着刘晓燕快要进屋了,甩开大步跟了进去。
“你们是假离婚……”进屋没站稳,王大可就扔出这话,说得慌乱,没底气,一点儿质问的意思也没有。他感觉到了,对自己相当不满意,于是又加了句,“骗子!大骗子!”
刘晓燕好像早有准备,幽幽地说:“他是骗了你,对不起你,你想报复,我只有一个办法,你敢你就来吧!”话一说完,她竟然开始脱裙子,还没等王大可反应过来,她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了,躺上了床。
窗外的月光,把刘晓燕白净的身子罩上一层乳白的光晕,显得很不真实。王大可眨巴眨巴眼,瞬间产生了错觉,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儿好像挑起来了,脖子不用仰那么厉害就看见了眼前的一切:白净的身子,起伏的胸膛,强烈地引诱着他。弥漫在整个身体里的欲望,让他口干舌燥。他咽着唾沫,酒劲伴着欲望,蠢蠢欲动着……
刘晓燕说对了,王大可的确是来报复的,但他想报复的不是刘晓燕,而是她的男人。
刘晓燕的男人叫汤生,也是秀水村人,是王大可和妻子秋红的小学同学。也是秀水村唯一一个靠读书走出去的青年,虽然读的是中专,但也曾是秀水村的骄傲。所以,提起汤生,每个人都是满嘴的夸赞。学习好,长得好,人品好,从上小学到中学,再到上中专……只是中专毕业后,村里人很少再见到这个优秀的后生了。人家进城了,出息了。要不是三年前他突然把媳妇刘晓燕送回老家来,大概秀水村也都快忘记他了。
王大可一直不怎么喜欢汤生。他总觉得汤生身上有一层壳子,壳子里面的东西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好。有一次,他亲眼见汤生偷了同学的饼干放到嘴里,假装用手捂住嘴笑,其实是掩饰他咀嚼那块饼干的动作,表情也很自然,看不出一点儿因为做坏事而显得局促的样子。
王大可和汤生从来也不联系,直到两年前,王大可打工受伤出院后从城里回来,他们才见了面。
王大可记得清楚,他回来那天是午后,他没直接进屋,而是站在院子里看枣树。他先试着平视枣树,只能看到枣树的根部;头抬高一点,才看得见树干;再高一点儿,是树干与树枝相连的部分;完全仰视甚至往后仰到脖颈酸麻才能见到树冠。其实那棵枣树仅仅一人多高,把他折腾得满头大汗仍然不能看完整。
那个午后很闷热,远近响着蝉鸣。忽然来了一阵小风,枣树摇摇头,摇碎一树斑驳的光影,落在王大可厚重的眼皮上,令他十分沮喪。他知道,从此他的世界不会再有“完整”这个概念,而是一截一截的分割体,就像面前这棵枣树。他突然冲过去,对着枣树拳打脚踢,眼泪从那双努力张开三分之一的眼缝中流下来……
从此,仰脖子成为王大可日常必须用的动作。动作十分夸张,在别人看来不免有些滑稽。为此,王大可仰着仰着就发起脾气,对着那物件动起武来,别人也不敢劝,更不敢提他的不幸遭遇。
王大可是建筑工地的架子工。那一天,他在高楼外搭的脚手架上,肩上扛着杆子,耳朵上夹根烟,和工友们嬉笑着开玩笑。那天是在六层的架子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嘿,看啊,谁家婆娘穿那么骚!”他顺势往下瞧,身子没扭利索,脚下一滑,就觉得身子腾空了。他只记得工友们浪荡的笑声突然转换成尖叫,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秋红在病床前告诉王大可,要不是四楼的架子接住他,命就没了。家里人都像捡回个宝贝似的高兴,庆幸他活着。接下来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几次,从胯骨上取下一块儿骨头,补脑袋上磕漏了的洞。折磨了三个多月,总算能出院回家去休养了。从那以后,王大可觉得浑身上下哪个部位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别扭,不舒服。尤其是眼睛,像是压着块大石头,重重地睁不开,又像是遮上了帘幕,只肯给他欠一条窄窄的缝隙。医生说,脑袋上的洞修补好已经是奇迹,眼部神经受到的损伤他们无能为力了。
一双挑不起眼皮的眼睛,意味着王大可失去了做建筑工人的资格。秋红一声不吭给孩子办了退学,一家三口就回到了秀水村。
王大可对着枣树拳打脚踢的结果,不仅仅是手和脚的疼痛,而是心的麻木。他颓然靠在树干上,腿一软,出溜到地上。这时,一双鞋子走过来。是的,一双鞋子,王大可低头时的视野所见。蓝白格子相间的鞋面,松糕底,停在跟前一动不动,踏起的尘土在灰白的空气中漂浮,好似主人无言的愤怒。他知道秋红在看他,他希望她能说句话,或者骂他打他都行。自他出事以来,秋红一面在医院里陪护,一面去工地找老板交涉,身体的疲累与精神的折磨使她憔悴不堪。对于事故的处理结果秋红是满意的,她觉得病也算治好了,又给了差不多的赔偿,就不要再抱怨了。抱怨还能不生活下去吗?开始她好言劝慰王大可,后来厌烦了,便不再说什么。那双不说话停在他眼前的鞋,比骂他打他还起作用。
那双鞋走了,又换成一双小鞋。王大可呼出一口气,向那小鞋子伸出手去。儿子好耳蹲下身子来,拉住他的手。他仰起头,看到了儿子一脸的汗渍,鼻子忽然一酸。
接下来,一双特殊的黑色休闲鞋,停在王大可脚前。王大可看了好久,无法确定这是什么人。本能的紧张使他仰头时用力过猛,后脑勺磕到树上,咚的一声。这时他看见一张白净的脸,发福的宽额头,鼻梁上架一副白框眼镜。他认出来了,是汤生。他往下移着视线,从白衬衣到牛仔裤,仔仔细细重新打量一番。看完,他没有想说话的意思。身体强壮的时候,也许还能好好说几句话……
“大可,”汤生先说话了。随后,汤生俯下身,把王大可扶起,“你可不能总这样下去呀!”
王大可闭着眼睛,再也不想睁开。
二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刘晓燕顶着一头傲气十足的毛卷卷,大摇大摆走进王大可的家。她径直走到饭桌前,桌上只有一盆小米水粥,一碟儿大酱,几棵生菜和葱。她把四块饼放到桌上,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饭盒土豆丝。
昨晚,王大可的确想报复她男人,也想到了,最好的报复手段就是强行要了她。为了能达到目的,他才特意喝了酒。他想象中的情景是:他不顾一切扑过去,刘晓燕激烈地反抗,踢他,挠他,咬他,甚至跟他拼命。他都想好了,就算刘晓燕大喊大叫,他也不管。因为他知道,村里那些“老古董”们没有人能听得到,就算听到了,他们也没能力出来管。无论如何他都能得逞。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刘晓燕“哗啦”,自动脱了衣服,变被动为主动,把他的酒劲一下子蒸发了,仓皇而逃。逃回的路上,王大可才想起,他找刘晓燕的主要目的并不完全为了报复,或强奸她,而是想知道,假如他们是假离,他的那笔钱,究竟什么时候能还给他。他嘬着牙花子恨自己,为啥跑呢?酒是乱脑子的呀!
王大可承认,这一局,刘晓燕胜利了。让他不明白的是,刘晓燕竟然乘胜追击,主动送上门来。他措手不及,失语。
儿子好耳狼吞虎咽,一眨眼工夫两块饼半盒土豆丝没了,吃完一抹嘴,跳下凳子跑出去玩了。
刘晓燕说:“孩子长身体呢,你这么糊弄哪行?”
王大可终于找到了说话的契机:“要不是你们,我能这么惨吗?”
门外传来脚步和说话声,刘晓燕没争辩,留下一句话:“晚上你来,我有话说。”
王大可努力抬起头,茫然望着刘晓燕离开的背影。很快,视线就被五奶奶那些“老古董”们遮住了。他这才意识到,是“老古董”们聚拢到大门口的时候了。
王大可家门口,从父辈起,就成了秀水村村民集聚的场所。那时王大可还小,印象最深的是,每逢年节,父亲打鼓,乡亲们扭秧歌,热热闹闹。现在,鼓声已消失多年了,村里七八十岁的老人们,还是喜欢聚到这里。每天吃过晚饭,他们都要蹭到这儿,各自坐在固定的石头上,说着七长八短不着边际的闲话。闲话总是先从感叹开始,他们感叹自己越来越老,就像这村里的“古董”,然后回忆过去的事情,期间,总会有人突然问起,“晚饭吃了什么?”
晚饭吃了什么,一句话就把他们拉回到现实。这时候,他们就会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王大可,看王大可屋檐下那面鼓。大红的鼓面早已褪了色,像个怨妇似的憋屈在角落里,无声,却总会让他们想起那隆隆的岁月。
可是今天,他们一抬头看见了刘晓燕。刘晓燕扭着屁股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走过去。他们懵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两个冤家对头怎么走动起来了?
“哎呀,”有人忽然想起昨晚那巨大的踹门声,一拍大腿叫道,“明白了,啊哈。”仿佛立刻洞悉了两个人的秘密,撇着嘴呵呵乐。当他们的目光把刘晓燕送出去很远再收回来时,立刻又落到那面陈旧的鼓上。那面鼓已经破损,但他们从王大可与刘晓燕的走动里,似乎又听见了震天动地的鼓声,在山谷里撞击,奔突。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想象,幻想着哪天鼓声再次响起来。他们怕村子里越来越静,怕这种静就如同坟茔场的静。哪怕王大可和劉晓燕打得天翻地覆,总比没动静好。他们要看他和她的“戏”。
站在王大可面前的汤生,继续说:“大可,你不觉得咱村儿缺点儿什么吗?”王大可一愣,怎么也没想到汤生会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来。他以为汤生会问起自己的眼睛,或者同情他可怜他。他仰起头,用那一条缝隙看着汤生,冷淡回答:“什么也不缺。路修好了,平坦坦的水泥路。夜里也不怕黑了,全村都有路灯照亮。”
秋红在屋门口招呼他们进屋。
汤生拉起王大可,说:“亏你还在城里呆了那么多年,连这点儿感觉都没有啊?你说的这些当然是实情,吃的穿的住的都很好,路平灯亮,这些都是物质方面的,精神呢?精神生活有吗?”
秋红抢过话头:“你说的是城里人没事了跳跳舞、扭扭秧歌之类的吗?”
汤生点头:“还是秋红聪明。”然后说,“如果你来组建一支秧歌队,不仅丰富村里人的精神生活,还是一条发财的路子。可惜了,你还是鼓王的后代。”
发财的路子?王大可摇着头表示不理解。秋红有些着急,冲着汤生点头:“说下去。”
汤生并不急,斯斯文文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才慢腾腾说:“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都剩些老人,多寂寞呀。白天干点活,晚饭后回来扭秧歌,多有意思啊。扭秧歌就得用扇子吧?最好还得穿上服装吧?再讲究一点儿呢,还需要化化妆抹抹粉什么的。总之这些东西也要不少钱呢,你可以去批发回来卖呀。”
王大可摇头,否定了。
秋红动心了。送走汤生就和王大可商量怎么张罗这个事情。王大可没多大兴趣,他看不上那点儿蝇头小利。以前在工地上虽然辛苦,但是一个月五六千甚至七八千的收入,那多可观。卖秧歌服能赚多少钱?不够操心的。他不想做。
秋红生气了:“我们也不能光吃老本呀!”
王大可很敏感,说:“你是说我赚不来钱了?”秋红反驳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王大可说:“那你什么意思?”秋红扭头不理他,“我不和你说,越说越说不到一块!”
五天后,汤生又来了。
这五天里,王大可也绕遍了秀水村,仔细观察了村子的变化。他发现环境变好并不是最大变化,变化最大的是人。村里几乎已经没有了年轻人,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整个村子静啊,静得连一声狗叫都难听到。他对汤生的提议,动了心。他不是为了挣多少钱,而是想到了自己还是不是鼓王的后代。
汤生带来一面鼓。大红鼓帮,托着两面雪白的皮儿。这个汤生,也真是当事办了。王大可瞬间生出些敬佩。这是第一次从心里对汤生生出由衷的好感。
汤生把鼓槌递给王大可。王大可不能再无动于衷了,他不用低头也不用仰头,视线刚好落在鼓面上,就抡起鼓槌捶两下。
“咚,咚。”他感觉这不应该是他的鼓声,他的鼓声应该是这样的。就“咚咚咚”敲了起来。
顿时,那熟悉的鼓声响彻秀水村。
爽的感觉久违了。王大可仿佛回到小时候,父亲敲鼓,他跳着脚往鼓上爬,父亲抱起他,把鼓槌塞到他手里,他咯咯乐着乱敲一通。
此刻,让王大可感觉意外的是,儿子好耳似乎也听到了鼓声,跑过来,趴在鼓帮上,耳朵贴近鼓,呵呵乐。王大可放下鼓槌,抱起好耳,把鼓槌塞到他手里,好耳竟然学着他的样子,起劲儿地擂起来。
有了鼓声的秀水村,再也不寂寞了。晚饭一过,老古董们扭着腰,踩着鼓点儿,迈着带节奏的步子在王大可门前的场地上扭起衰老的腰肢。五奶奶的腰实在不适合扭动,就在旁边咋呼着两条胳膊和场上的人说笑,露出残缺的牙齿,叫人忍俊不禁。刚开始人们还没有想到扇子和衣服,有人拿来旧毛巾攥在手里,有人在腰间系条长围脖,还有人披上一块旧床单当秧歌服。一时之间,场上倒也花花绿绿繁华起来。
秋红抓住机会,批发来秧歌服,花扇子,分给老古董们,老古董们完全是兴趣所致,主动掏钱把自己打扮上。于是,場上便有了一身白的白娘子,一身青的小青,戴两脚帽的正公子,还有丑公子和破烂短衣的傻柱子……虽然演员老点儿,可衣裳一上身,扮相就有模有样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也许人们并没注意,王大可敲鼓的时候,他的眼神并没完全投到欢乐的人群里,他的注意力,大多在儿子好耳身上。
三
好耳睡着了。
王大可的耳边响着刘晓燕的话,“晚上你来,我有话说”,像只蚊子,嗡嗡地绕着他的耳朵转,轰不走,赶不掉,撩拨得他心烦意乱,浑身燥热。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刘晓燕光着的身子,睁开眼,把投在窗户上的树影看成了刘晓燕那头毛毛卷儿。他翻过身,想压住身体里那股火。最终欲望膨胀得难以控制,他爬了起来。他也相信,刘晓燕真的有话和他说。
院里有风,枣树影影绰绰地摇动着,很像一个老相识在和王大可打招呼。他仰着脖子往上看,枣树在昏暗的光里沉默着,很像秋红站在他面前,默默注视他。他迈不开步了,顺势坐在枣树下,听小虫子们叫。也不知道白天它们都在哪儿,一到夜里扯着嗓子叫,闹得他心惶惶的。他忽然想,好耳是不是从没听过虫子叫?他真想跑进屋把孩子叫醒,让他在寂静的夜里听一听老鼠叫,各种虫子叫。但他马上又制止了这种冲动,他心里清楚,除了咚咚咚巨大的鼓声能漏进好耳的耳朵里,如此细小的小虫子发出的声音,他是听不到的。
想到好耳,王大可眼里又聚了泪水。
虫鸣声中夹杂着另一种声音。当当当,当当当,像啄木鸟敲木头的声音,又像木棍敲在水桶上的响声。王大可还在辨别这是什么叫声,这么大的动静。谁知那声音越来越急躁,他才意识到,那是敲门声。他跑过去迅速打开大门,仰起脖子,一头毛卷卷,怒气地张扬在眼前。
刘晓燕没有进来的打算,站在昏暗的光下,盯着王大可。王大可虽然不能仰头看她,却能感觉到那灼灼的目光。他莫名地心虚起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心虚。他并不欠她什么,要说欠,是刘晓燕欠他的。他已经没时间深究自己的内心了,他听见刘晓燕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之后刘晓燕说:“秋红和汤生在一起了。”随后加重语气说,“秋红和汤生在一起啦!”
王大可竟然听出了怪异的像猫头鹰叫,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可能,秋红不是那样人,她是为要回我们的钱才去找汤生的,你想多了。”
刘晓燕突然往前抢一步,抓住王大可的手:“你是个傻子!活该被骗!我要报复汤生,报复秋红,今晚我来就不走了!”说着,刘晓燕甩开王大可,往屋里奔。王大可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也不知哪里来的劲,竟把她扯倒了,倒向枣树,后脑勺撞到树干上。
倒在地上的刘晓燕一动不动,在静静的黑乎乎的夜里就像死过去一样。王大可吓傻了,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王大可想拉她起来,却传来嘤嘤的哭声,哭得很压抑。王大可终于伸出手……手落在她的脸上,泪水沾湿他的手指,他的心面团似的柔软起来,一下一下地给她擦眼泪。
刘晓燕突然抬起胳膊用力一挡:“滚,没用的废物!”
这句话落到王大可耳朵里,就如鼓槌捶打在鼓面上,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顷刻之间,面前的刘晓燕已经不是刘晓燕了,那场差一点要了他命的事故,那个侮辱他的老板,自己残废的眼皮,被汤生带走的钱,还有离家出走的秋红,和好耳的耳朵,都成了刺激他的鼓槌,他一下子勒住了刘晓燕的脖子……
令人振奋的鼓声,从那个似乎很平常的晚上起,回荡在秀水村的上空。秀水村的日子,像奔腾不息的流水,喧闹着往前跑。
一天晚上,秋红拢账,粗略算下来赚了一千多。
这些日子,汤生成为王大可家的常客。秋红冲着汤生露出感激的笑:“真得谢谢你呀,让我赚了钱不说,还让大可重新活过来了,你看他打起鼓来多带劲。还有好耳,鼓声能刺激他的耳朵,这对他来说多有意义。”
汤生翘起二郎腿,吐口烟圈儿:“这都是小事,我汤生可是做大事的。”
秋红倾听着。
汤生继续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在市里有个公司,跟各大银行合作项目,可以贷款,可以存钱,利息很高。”
秋红随口问:“利息高?多高?”汤生说:“三分利,比如说吧,十万块钱本钱一年利息就有三万。”
秋红眼一亮:“三万?”
王大可正在用布缠着鼓槌。他努力抬起头,朝后仰,想看清汤生。他被汤生的话镇了一下,鼓槌竟然脱手掉到地上。
王大可和秋红都想到了好耳,想为好耳装个进口耳蜗。如果能让十万块钱变成十三万甚至十六万……不过,王大可只自我陶醉了一会儿,立刻清醒起来,他突然断定,汤生就是冲着他的钱来的。谁都知道,他有十万块钱的赔偿款。想到这儿,在秋红还没来得及说话前,他果断回绝了汤生:“我那十万,给多高的利息也不能撒手。”
汤生走时有点儿失望,眼神没了进门时的神采。王大可很高兴,为自己的快速反应力而骄傲。可是秋红不这样想。秋红经常跟大可叨咕耳蜗的事。她说好耳蜗和一般耳蜗差别肯定很大,一分钱一分货。
“咱试试有什么不行的呢?”
王大可的心很乱。有些事他不想让秋红知道,比如那十万块钱的来历。他都不愿去回想。秋红曾经问过他怎么要来的,他撒了个谎,说很顺利。其实,那钱拿得十分屈辱。
王大可出事后,他很清楚,老板不会再给他太多钱。因为治病花了一大笔,再掏腰包老板肯定舍不得。所以王大可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是为好耳的将来去讨的。
那时好耳还不叫好耳,叫王一鸣。一鸣是个十分机灵活泼的孩子,一点儿声音都能把他逗乐,他的小脑瓜会随着各种声音转来转去。他的大眼睛黑葡萄似的,眨起来就像天上的星星,谁见了都喜欢。秋红特别爱把一鸣抱到当街去,大伙一看见他,就围拢过来逗他玩儿。“一鸣,笑一个”,“一鸣,叫奶奶”,一鸣咯咯笑着喊奶奶,喊爷爷,小嘴格外甜。秋红把他放在地上,他就迈着小步拍着手,边笑边跑,“咯咯,咯咯”洒下一路欢笑。一鸣两岁半时,得了一场重病,连续发燒三天。村里的医生给开了两盒感冒药,吃了,也不见好。烧不但退不下来,还越烧越厉害。秋红害怕了,赶紧找车去县医院。病虽然治好了,但秋红发现一鸣变迟钝了,不说也不笑,逗他也没什么反应。一查才发现耳蜗烧坏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秋红抱着从城里打工赶回来的王大可,哭的死去活来,眼睛差点瞎了。王大可也哭,但他比秋红理智,哭有什么用?事已至此,哭瞎了更没人照顾孩子了。从此他们四处寻医问药,还把一鸣改叫好耳,希望孩子的耳朵能好起来。到好耳上学的年龄,俩人一商量,带着好耳进城,把好耳送进城里的特教学校,虽然两个人打工赚钱很辛苦,但好耳好歹能进学校,让他们的心里好受些。现在的好耳不仅能用手语,还会写字跟他们交流,虽然好多话他并不懂,交流起来很费劲,但他们打心眼里为好耳高兴,好耳跟这个世界并没有完全隔绝,这给了他们很大安慰,即使学费再贵,他们也要继续供好耳念下去。为此,秋红决定不生二胎。
谁也想不到王大可会出事。大可出事直接影响到好耳的学费,没有了经济来源,以后还怎么上学?秋红说,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赔偿款了,用赔偿款给好耳配个人工耳蜗。她都打听好了,国产的便宜点儿,几万块,进口的得十几万。王大可很佩服秋红的决断力,关键时刻她总是能让事情出现转机。赔偿款对好耳来说变得至关重要,成了好耳的希望,也是好耳以后生活的保障。
王大可与老板隔着一张办公桌站着,对面的老板陷在软绵绵的椅子里吐烟圈儿。王大可说:“以后我不能打工了,二十万也没多管你要,若不是残废,我几年就赚来了。”
老板很坚决:“别废话,八万,不用再说了。”
“十八万,行不行?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没法活。我一辈子再也挣不到钱了!”
老板看着王大可,足足有两分钟:“你去打听打听,有几个像我这样给你治病又给钱的老板?你他妈的也忒贪得无厌了!”
王大可听到他妈的,内心立刻涌起一股怒火。但他忍了,一跺脚说道:“十五万,不能再少了!”
“我说八万就八万,行就拿钱,不行咱就走法律程序。”老板一推桌子站起来要走,身后的太师椅招摇得像一杆胜利的旗。
王大可急了,他转头看见开着的窗户,蹭蹭两步跑过去,一脚跨上窗台,手扳着窗框,一只脚伸到外面去了。“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的要求,我,我就跳下去,看你得用多少钱摆平!”王大可说着往外探探身子。这是五楼,不高也不低,往下看有点儿晕。
“妈的,算我倒霉,碰上这种事!算了,给你十万吧,你要还不满足你就跳下去,我看看你那条烂命值几个臭钱!”
老板最后这句话击中了王大可,他真不清楚自己这条烂命能值多少钱。他死了,好耳和秋红怎么办?再往外看时,心里就害怕了,他快速收回脚,异常沉重地跳回到屋地上。
老板像个得胜的将军,挥手指责他:“你说你来这一出吓唬谁呢?一个跟着一个学,都学会跳楼了,以为跳楼我就怕了,你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王大可“哇”一声哭了,跟个女人似的。边哭边说好耳的不幸,说好耳指望这笔钱做手术,以后孩子还得娶媳妇呢,说他对不起好耳,让他遭罪了。说得老板半晌没吱声,临走时,老板拍拍他的肩膀。
“你就不怕汤生骗咱?”王大可对秋红吼了起来,想用这话唬住秋红。可秋红比他还有气势:“就算他是个骗子,也不会骗本村的,他还想不想在村里呆下去了?”
秋红的话让王大可觉得有些道理。这么一犹豫,也是为了好耳的耳蜗,就说:“去他个球,存就存,还怕他个汤生吗?”
秋红加了一句:“他媳妇刘晓燕不是还在吗,怕啥。”
秀水村的鼓声再次消失,要从王大可的十万块钱随汤生进城后说起。
王大可常常在打鼓时突然想起汤生,就在心里计算着日子,算计着利息。这样一分神,鼓声就不专注了。老古董们觉得王大可丢了魂儿,时不时喊他两嗓子,有时也嗔怪他,把他说得脸红,只好收心收力,把心思收回到鼓点上。
眼看和汤生约定的期限到了,汤生突然没了影,也没了音儿。大可和秋红每天心照不宣地看日历,两颗心遮遮掩掩地焦虑着,煎熬着。他们三番五次去找刘晓燕,刘晓燕都是躲躲闪闪,说她说的不算,汤生有他们的公司,与她无关。
秋红毅然决定:去市里找汤生,不要回钱,就不回来。
秋红走后,王大可的鼓彻底没了音儿,那面鼓被挂在了房檐下。不管老古董们如何央求,王大可都无动于衷。老古董们期待着,期待着王大可和刘晓燕两家的事快点解决了,让鼓声再次生龙活虎起来。
四
刘晓燕像一条被虐的狗,四肢虚弱地踢蹬,抓挠。随着王大可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皮上翻,眼前的王大可渐渐变得模糊了。
夜太静了,那一丝微弱的呼吸竟显得异常刺耳。王大可突然发现,刘晓燕的五官已经扭曲,甚至流出了涎水。他惊出一身冷汗,迅速抽回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脑子瞬间空白。
路灯灭了。一片漆黑。
一阵风吹来,意识忽然回到王大可的脑子里。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到枣树下那团歪斜着的身影上,恍惚想起了什么。他抱起那团软塌塌的身体,跑到街上。
他恍恍惚惚往前跑,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竟然失去了知觉……
秀水村的唢呐王刘大伯,被邀请去外村做白事,夜里回来时,发现了昏倒在街上的王大可。他把王大可的身子扳过来,让他的头靠在他的胳膊上,然后掐他的人中。王大可痛苦地哼哼着,总算醒过来。
刘大伯问他咋昏这儿啦?咋回事?
王大可痴呆呆傻愣愣地想半天才恍恍惚惚记起他和刘晓燕的事。他向四周看看,刘晓燕呢?他怕刘大伯误会,没说,摇摇头,却说:“可能不注意,摔了。”谢过刘大伯,转身回家了。
这地方离刘晓燕家已经很近了,王大可并不知道,他那一摔,把刘晓燕摔醒了。刘晓燕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混混沌沌地给汤生打了电话,说王大可差点把她掐死。
早晨,大霧还没散尽,汤生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秀水村的村口,身后跟着个律师。他把烟屁股使劲一扔,用脚碾碎,挤出一丝怪异的笑来:“走,进村!”
刘晓燕脖子上有淤青的指痕,头发凌乱,像被风雨摧残过的庄稼。汤生拿着相机,对着她的脖子,全方位无死角,“咔咔咔”地拍,就像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一丝不苟,又像法医鉴定尸体,面无表情。
刘晓燕垂下眼睛,心里很矛盾,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汤生的目的。她僵硬地配合着,之后心烦,“别折腾了!”就躺下了。
汤生拉住她的手,让她起来:“身上呢?身上有没有伤?”
刘晓燕厌烦地问:“你想看哪儿?”
律师识趣地走出屋子。
汤生支吾半天没说出来。刘晓燕背对他,语气冷淡:“他还能强奸我呀?”
汤生得意地笑了:“强没强奸,他说得不算,咱俩说的算。”他又说:“过去,王大可在咱手里的钱,可以说是他的,从今以后,就不是他的了,不赔咱个十几万咱能饶他?赔钱还不算,还得送他坐牢去。”
刘晓燕怔怔地看着汤生,忽然觉得他很陌生。刚认识他那会儿,和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发型依旧是短寸,鼻梁上还是那副金丝框眼镜,谈吐依旧文雅,一点儿也不带秀水村的土气。当初刘晓燕就是被他这种气质所吸引,生生地追了他半年。
那时,汤生在一家车行做销售,刘晓燕是收银员。汤生的销售业绩总是店里最好的。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见了客户都是一脸标准的服务笑,顺带一句毫无感情的“您好”或者“欢迎光临”之类的。而汤生一张嘴就能让顾客停住脚步。如果是男客户,他会说,“大哥,您喜欢什么颜色?”对方肯定一愣,这时他就说,“男人本好色嘛,所以先问您这个问题,哈哈,开个玩笑。”说着,一闪身,指着展厅里各色车子说,“黑色炫酷,比较适合您,一看您就是酷帅型男,那么这款黑色××车性能相当好。”说到这儿,他就停下来了,他知道这几句话足以留住这个人了,然后他留出客户发问的时间,比如人家肯定问这款车多少钱,油耗怎样等等具体问题,然后他根据对方的需要具体介绍,有意向的人基本也就在他手里买了。要是来的是个女士,他会问,“美女喜欢帅哥,是小鲜肉型还是稳重的大叔型?我们这里有性情温和的帅哥某某款,有脾气比较火爆的某某款,也有老成持重的……”这种幽默风趣的语言往往把来客逗得哈哈笑,遇到大方的也跟他开玩笑,气氛非常轻松,买卖不知不觉地成交了。
刘晓燕天天在收银台后面看着汤生,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有魔力。每次汤生带着客户去她那儿交钱,刘晓燕都会好好端详一会儿,爱慕与佩服之情写满一脸,汤生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刘晓燕受不了了,她主动出击,当着全公司人的面给汤生送饭,饭菜都是刘晓燕自己在家里做好的,换着花样。汤生呢,也不拒绝,也不说别的,心安理得地吃着。直到情人节那天,刘晓燕捧来一大盒巧克力送到汤生面前,汤生才放下架子,拥抱了她,俩人这就算成了。
然而俩人的进展并不顺利,结婚前夕还差点儿闹掰,原因是汤生和一个女客户关系暧昧。
那个女客户刘晓燕认识,第一次去店里时,汤生跟她说那个老掉牙的玩笑,问她喜欢帅哥小鲜肉还是大叔时,女人直接指着汤生说:“老娘喜欢你!”当时店里所有人都被惊到了。那女人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挺胖,脸上油光光的,一看就是美容院的常客,肤色倒是白净。汤生也愣住了,他头一次碰上这么说话的主。但汤生反应迅速,满脸堆笑:“姐真抬举我,姐要真喜欢我就买一送一,您看中哪辆车,付款,我,白送。”
女人哈哈大笑,用手戳汤生的头:“真会说话。”女人出手大方,果然买了一辆车。不过,付完款临走时她看汤生那一眼,让刘晓燕打了个哆嗦。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汤生喝醉了,送他回来的正是那个女人。从那女人扶着汤生的姿态上看,两个人的关系应该相当親密了。刘晓燕心里难受,强忍着没发火,她知道自己怀孕了,为这事吵架的后果很可能使她陷于被动的境地,那不是她希望的。想了一宿,她决定跟汤生摊牌,就把怀孕的事告诉了汤生,并提出结婚的想法。汤生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嘴里打着嘟噜说不,他让刘晓燕去医院,他不想要孩子,也不想结婚。刘晓燕哭啊闹啊软硬兼施各种手段都使出来了,汤生还是不同意。
刘晓燕没办法,只得向娘家求助。刘晓燕妈妈带着哥哥来找汤生谈判,他们给汤生两条路选择,一条是结婚,一条是拿钱来补偿刘晓燕的损失。刘晓燕哥哥膀大腰圆,站在汤生面前怒目而视,那样子就好像汤生不答应的话,立刻被揪成两截儿。汤生害怕了。他在心里很快盘算娶刘晓燕的利弊。刘晓燕会做饭,会持家,适合娶来做妻子,怎么说她肚子里还有自己的孩子呢。至于那个女人,虽然有钱,可人家不会跟自己结婚,玩儿到什么时候得看人家高兴才行。想到这儿,汤生开口了,他说:“结婚也行,可是我没钱。”
刘晓燕妈妈很生气,没钱也得结,总不能让闺女真去医院吧。
他们的婚礼是由娘家给办的。可婚后不到一个月,汤生辞去车行的工作,跟那个女人合伙开了一家贷款公司。刘晓燕也没法儿上班了,专职在家带孩子。汤生和那女人之间的事情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汤生说公司出现了债务问题,不想连累她们娘俩,让刘晓燕回老家躲一躲,把孩子送私立学校读书。
汤生所说的老家,就是秀水村。
刘晓燕极不情愿去陌生的秀水村。汤生把问题说得很严重,说弄不好会摊上官司。刘晓燕说,出了问题和他一起扛,不然怎么能叫夫妻呢。
汤生急了,他跟刘晓燕说了实情。其实公司并没有什么项目,他和那女人拿着集资来的钱炒股,结果赔了,根本无力偿还。他的人身安全已经无保障,包括刘晓燕。他拿出一部分钱,让刘晓燕带上,躲到秀水村。刘晓燕无路可走,只好来到秀水村。前不久,为了保全财产,在汤生的说服下,又办了离婚手续。当然,是假离婚,为了避债。
刘晓燕早就后悔了。她发现汤生的生活越来越潇洒,把给她带的钱,一点一点又要了回去,说是堵漏洞,不然他就没命了。再后来她发现,汤生不仅与那女人关系扯不清,还常常与别的女人传点儿绯闻。她原本计划孩子放寒假时,不管汤生同不同意,她都要回城。没成想,现在被王大可的事给绊住了。
现在,汤生又回来了。同时,她也看出了汤生的诡计。她是又羞又恨!她原本只想利用王大可报复汤生,自己才对王大可做出那种举动,可她不明白王大可为什么不成全她?已弄巧成拙,她彻底后悔了,突然感觉不知怎么办了。她甚至替王大可想,秋红哪去了?不是说秋红跟汤生在一起了吗?
五
汤生要告王大可的事在秀水村传开了。
老古董们替王大可着急,早早聚拢来,用忧虑的眼睛看着王大可。有人叹气,有人憋不住问王大可:“唉,你和刘晓燕那个事,不是她愿意的吗?她还给你送烙饼了,怎么变成强奸啦?”
“我没有。”王大可愤怒地喊叫,眼皮虽然耷拉着,可手却扬起来,朝空气挥舞着。
一看到他挥舞的双手,老古董们就想起那激动的鼓声,想起王大可曾给他们带来的快乐,他们决定为他做点什么。还没等老古董们行动呢,汤生带着律师出现在他们面前。
进了屋,汤生开门见山,直接问王大可想私了还是经官?
王大可仰起头看着汤生,窄窄的眼缝里射出来的怒火能把人烧焦,可汤生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坦然地站在对面,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见王大可不说话,他接着说:“如果我去告你强奸,打人,你就犯了强奸罪,故意伤害罪,判你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不过,念在同村又同学的份上,我没打算去告,这样吧,咱私了,你那十万块钱别要了,我也不告了,咱两清,怎么样?”
“滚,马上滚!”王大可怒不可遏!接着咆哮道:“谁强奸了?啊?你要说我掐了人,我承认。别的,没做过!不要血口喷人!”
律师说:“受害人指证你,你就赖不掉。”
王大可瞪大了眼睛。
汤生脸上泛着得意的笑,嘴角不自觉地扬一下,最后放声大笑。笑着,走到外面,回头冲王大可说:“想想吧。不然你就等着吧,等着坐牢去吧!”
王大可这时才觉得自己失算了,弄不好那十万块钱真要不回来了,一股火直冲脑门,“啊”地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吃过晚饭,五奶奶叫上刘大伯还有几个老古董,去找汤生妈。一进屋,就看见板柜上摆着几样水果和点心。汤生的孝顺秀水村人无人不知,却不理解孝顺妈的孩子怎么办事不着调了。五奶奶指着那堆东西啧啧道:“又是儿子孝敬你的?”
汤生妈笑着点头:“吃,吃,吃。”
五奶奶说:“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我们找你来呢,就是为了汤生告大可的事。今儿大可跟我们说了,他对天发誓,他根本没把刘晓燕那什么了,掐她是一时冲动,气的。说到底还不是你家汤生欠了人家的钱,有错在先吗?咱秀水村从古至今讲的就是感情,谁遇事不是说和说和就过去了,哪还用经官呢?”
刘大伯又添了句:“汤生妈,你和孩子说说,让大可掏个万八千的给刘晓燕赔个礼就过去吧。”
老古董们一致附和着:“是啊是啊。”
汤生妈不说话。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门帘一挑,汤生进来了。他是在厢房听到了声音赶过来了的。他朝老古董们礼貌地点点头,一一打招呼,又看看他妈,见是些老古董,不是王大可,转身往外走。
汤生妈忽然喊住汤生:“你和大可的事怎么打算的?”
“你别管,你也不用怕,这事儿办完咱都去市里。”
“不去,我哪也不去。我得守着你爹,他还在那边等我呢。妈问你句话,哪天我死了,你打算找谁帮忙?”
“妈,有钱啥事儿都能办,雇人。”
五奶奶接过话说:“唉,汤生,咱秀水村人抬棺材都是互相帮忙的,你花钱雇人抬,先不说你没人可雇,就是雇到了你妈那脸往哪儿搁?”
汤生头一低小声说:“死了还顾什么脸?”
汤生媽立刻怒红了脸,刚要反驳什么,汤生转身出去了。
汤生妈说:“大伙听着,只要我活着,我就不能让他坑大可一家!”
等老古董出门,见汤生急匆匆走出厢房。他和那个律师路过王大可家门口,就高声喊了一句:“王大可,等着去坐牢吧!”
六
汤生前脚刚走,秋红从市里回来了。是天黑以后回来的。
王大可心虚,他不知该怎么跟秋红解释他和刘晓燕的事。说他晚上去找刘晓燕,刘晓燕又来找他,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秋红能信吗?那么秋红和汤生的事,他信还是不信?虽然他一直不敢承认,可他明显感觉到秋红的变化,在他带着残废的眼睛回到秀水村之后,秋红一门心思琢磨挣钱,和他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墙,那面墙随着与汤生的来往,变得越来越厚。
哄睡好耳之前,王大可和秋红谁也没跟谁说话。好耳睡了之后,两个人躺在炕上,背对着背,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先说话。然而,谁也没有说话。王大可实在觉得难熬,就去了另一个屋,想静静身子,静静心。
第二天一早,王大可醒了的时候,秋红已经把好耳带走了。炕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仅仅写了几行字:我在市里开了一个水果店,打算把好耳送回特教学校去。你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了,我们再说。
再说什么?王大可懵了。我要是被告强奸罪,坐牢了,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大可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忽然觉得自己窝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在他头脑里越来越强烈。自己在秀水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一直都在堂堂正正做人。就是眼睛残废之后,不也轰轰烈烈地做了鼓手,敲出人人喜爱的鼓声?他想起那个逼得他想跳楼的老板,当时觉得那个老板最可恶,如今看来,这汤生与刘晓燕才是最可恨的人,毁了他一辈子最在乎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做人呢?还有好耳,人家会指着好耳说,你爸是强奸犯,虽然好耳听不到,但他迟早会知道的,好耳受得了吗?
王大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越想心里越难受,最后一跺脚走到腰台上,一扭身,看见房檐下那面鼓。那鼓正在看着他,就像汤生在看他,甚至看到了汤生在笑话他。你个欠捶的货!欠擂的货!欠揍的货!连你也敢笑话我,真是活腻歪了,活够了!王大可气势汹汹,在腰台上转起圈来,转呀转呀,一眼瞥见门口戳着的镰刀。那把镰刀的刃明晃晃地泛着银白的光。他走过去,闪电一般拎起镰刀把儿,又以同样的速度冲到鼓前,举起镰刀朝鼓砍去。“砰砰砰”,连砍三下,刀刃嵌进鼓皮的感觉给了王大可快意的刺激,他砍得更来劲了,“砰砰砰”,“咔咔咔”,一刀接一刀,不断有碎片飞起来,落下去,乱糟糟如一群飞舞的苍蝇。砍着砍着,王大可心烦意乱了,眼前的鼓仿佛不是鼓,是许多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一甩头,砍下最后一块儿鼓帮,又用脚踩在支离破碎的碎片之上。
然而,这并没有让王大可的心平静下来。心里仍然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他难以自制。阳光刚好晃到腰台上,刀刃不似先前那么亮了,他举起刀仰着头仔细看了看,看到有些卷曲的刀刃。他拿过磨刀石,嚯嚯嚯嚯地磨起来。
王大可直起腰,用手试试刀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把刀别在裤腰上,使劲儿仰起头,想看看太阳。太阳已经下山了。他又看看自己的房子,房子在夕阳的余辉里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一个积木玩具。他转过身,晃荡着步子往外走。
老古董们已经聚到了大门口,眼睁睁看着王大可把那面鼓砍得稀碎,没人敢上前劝阻。他们的眼睛湿湿的,他们已经感觉到了,那面鼓再也敲不响了。王大可家里发生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太复杂,他们理不清,也无力劝他帮他做些什么。他们看着王大可走出来,却没人说话。王大可好像并没有看他们一眼,腰上的镰刀配合他走路的节奏,走一步,刀把儿敲下屁股,走一步,刀头咯一下后脊梁,敲打他催促他快点儿快点儿……
当老古董发现王大可猫一样走进刘晓燕家的大门,惊慌得不知所措……五奶奶高喊一声:“大可,不能呀……”
刘晓燕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汤生妈走进来,默默注视着刘晓燕。看刘晓燕的气色,她感觉到刘晓燕将一去不复返。尽管他们婆媳之间不够和睦,也知道汤生对不起刘晓燕,她甚至对刘晓燕从无好感,心里不认这个媳妇,此刻心里却突然有了空荡荡的感觉。她预感她将失去了儿子,就连这个媳妇也将失去。泪水就流了出来。
“燕……”汤生妈轻轻叫了一声。
刘晓燕听见了,却毫无反应。
“我这命呀!”汤生妈低声抽泣起来。
刘晓燕把拉杆箱装好后,手里单独攥着一个信封。她抬起头,说:“哭也没用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儿媳妇了,永远也不是。你有能力,你就管好你儿子吧,管不好,进监狱坐大牢的不是王大可,而是你儿子。”
汤生妈“哇”地嚎叫起来。
这时,他们就听见了砸门声。汤生妈止住了哭。刘晓燕却显得异常平静。
门外,王大可举起刀,像抡鼓槌似的抡下去。其实,门并没上锁。他又抬脚照大铁门踹两下。
大门开了。
王大可穿过院子,正准备对着房门再踹,门豁然打开。刘晓燕冷静地站在门中央,一手拉着拉杆箱,注视着王大可。
王大可一愣。按照刚才的冲劲,手里的刀,那是一定要落到刘晓燕身上的。可是,那把刀,却没有举起来。王大可神思突然恍惚,看着刘晓燕,想起她白净的身子,想起她送去的饼和土豆丝,还有她的眼神……
刘晓燕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王大可,说:“这是我的钱,不多,记住,与汤生欠你的钱没关系。假如汤生要告你,我可以出庭作证。我的手机号在信封上。”说完,刘晓燕拉着拉杆箱迈出了门。
门外,是几位老古董们眨巴眨巴的眼神……
夕阳一寸一寸切割着秀水村。
鼓声不再。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