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炅灿
夜,在山风的吹拂下渐渐地深了,偶尔听见阿胖家的那只大黄狗发出一两声懒懒的叫声。阿暖翻了好几次身,还是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点上油灯,从满是灰尘的书包里拿出用发黄的报纸包起来的书,一遍一遍地用颤抖的双手摩挲着崭新的纸页,终于又可以上学了!这怎么可能啊?可这确实是真的,今天,学校那个背有点微驼的老师专门找到家里来说的,说完还用他那宽厚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摸头的温暖现在还在呢,他还带来了这些崭新的课本,是真的,我又可以上学了!阿暖在昏暗的油灯下细细地想着,一双眼睛因灯熏而发红却似星子般闪耀,他又从那架老旧衣柜的角落里找到那支被磨得脱了皮的旧圆珠笔,原以为这辈子再也用不上它了,没想到……大颗的泪珠滚淌下来,滴在了课本上,阿暖心疼地赶紧想用袖子擦去,又担心袖子不干净,于是先使劲拍掉袖子上的灰尘,再慢慢地、轻轻地去擦。泪眼蒙眬中,阿暖的思绪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那个上午……
深秋时节,氤氲的雾气轻轻浸透黎明的外衫,带着一丝寒冷而倦意的露气,家住大山深处的阿暖拖着蛇皮口袋,捲携着整整一个暑假碾磨的作业,忐忑不安地走在了去学校的乡村土路上。
天空乌云密布,寒风压着淫雨霏霏而来。
拭一把脸上的汗和着灰尘的雨水,是一张黝黑的脸庞,空洞的黑眼尤其注目,乍一看,愣是没有个实体。这是全校第358个留守儿童,也是本学期开学以来因未交学费而停课回去筹钱的学生之一。每年这个时间,阿暖都会和他的同学跋涉几十公里的山路来到这里,然后开始一段漫无目的的生活。
“做什么!”老师转过头写板书,眼角却瞄着台下阿暖脸上踌躇的神情与不断闭合的双唇。心想:“这孩子咋的!”
“老师,阿暖他又没带学费!”一个突兀并带有戏谑的声音划破了教室静谧的气氛。“还有芳华、春燕也没带!”这是一位身穿淡蓝色连衣裙的高个儿女孩,似乎与那些暗黄的、破旧的衣裤形成鲜明的对比,犹如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她是全校仅有的几个家底殷实的学生之一,也是这个班的班长,这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资本。是啊,对那些穷乡僻壤的乡里娃来说,她好似一只凤凰,翱翔九天,而阿暖他们只算得上是一只只可怜的山鸡,守着方圆几亩贫瘠的土地,不识外边的天空。
“吓——”班主任老师尖锐的、不满的声音打断了阿暖飞出的思绪,冰冷的语气深深灼痛了他的心。“还没带?你说你们几个,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都六个星期了,拖到现在都不交……不是放了你们一个星期的假吗,怎么还没筹够?不行,如果明天还没带,就给我收拾书包搬上桌椅回家去,我们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留守孩子的收留和看护院!”她将一只手狠狠地拍在黑板上,那扬起的粉笔灰扑簌而至,压得人心慌。由于生气,她的额头上爆出根根青筋,厚重的深度眼镜被震得丝丝颤抖。阿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布满污渍的书包,悄悄打量着老师,不想却被她凶狠的眼神一瞪,阿暖只得心虚地将头埋得更低,心房莫名被寒冰包裹,格外僵冷。
台下传来几个女生窃窃私语声:“呵,没钱还来读书,开学的时候我就看他不老实,还成天盯着班长看。”“是吗,那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咧!班长也是他这样一只蟾蜍可以妄想的吗?”她们又顺带盯了几眼阿暖的打扮和模样,捂着嘴偷笑一番。
阿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盯着班长?他不过就是想找个机会问问她:政府的助学金何时才能发放下来。不想……唉……不料,老师却继续教训道:“你说你们现在就这么不诚信,将来出身社会谁敢要你们?人家城里人可是挑剔得很,稍稍出点错,让你们喝西北风去!”
喝西北风?阿暖想到自家少得可怜的粮食,忧心忡忡。由于今年天气偏于阴寒,导致雨水过多,收成不好,顺带着自己的饭食也就少了,如何填饱肚子,这已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若是真能靠喝“西北风”充饥,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我们处在西南地区,哪有什么西北风?说真的,阿暖从今早到现在,一粒米也没有进肚,先是早起洗衣服,便花去了差不多半小时,还未来得及搓搓早已冻僵的手,便匆匆忙忙趕到学校,接着又是清查作业,又是被清查学费。课业倒能勉强应付,就是这钱——父亲虽在遥远的城里打工,但因文化程度低,这几年劳动密集型企业又频频转型改造,因而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母亲因为怀上二胎而被好几家单位拒绝,后来只好靠收破烂卖一点钱勉强度日;奶奶因为青光眼几乎看不见东西,爷爷性格怪僻,常年多病,治病借的一屁股债如今都未还上,家里哪儿还能挤出一笔数目不小的学费钱?
羞愧连着紧张,阿暖感觉自己的呼吸在加快,“赶快逃离吧”,一个声音在心里叫起来,可是双脚却怎么也移动不了。“一定要上学”,阿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几个字,映在阿暖脑海里的还有父亲说这句话时那张泪流而凄然的脸。“是啊,能上大学就好了”,“大学”……阿暖有些恍惚,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借着火柴最后的光焰所看到橱窗的烤鸭一样。慢慢地,阿暖硬是抬起头来,含着泪水乞望着老师。就在更加难听的话即将出口的那一瞬间,老师似乎突然被阿暖的目光刺了一下,嘴狠狠地张了一下,但却未听到声音。“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班上同学拖欠学费,学校就扣我工资,我还有一家老小啊!”过了一小会儿,依然尖利的嗓音再次响起,可却带着几分无奈,似乎还有些疲惫。“高中不比初中,不是义务教育,必须要按规定交学费,再说了,你家爸妈都在外打工挣钱,家庭情况又不符合学费减免的标准”,尖利的嗓音似乎又高亢了一些。空荡的教室已被阿暖眼中的雾气掩盖,抹一把泪水,淌进嘴里,是咸的,却是冷的。
“回去吧,别磨蹭了,不交学费,你永远进不了教室”,老师的这几句话象支支利剑刺痛了阿暖的心。阿暖绝望地抬起头来,默默地最后看了一眼教室,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回家的方向挪动着,那一大袋暑假作业还是不舍得扔掉……
阿暖从那个冰冷的早上回到温暖的现在,突然感觉今晚的煤油灯似乎更亮了。阿暖咂巴了一下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感觉嘴里甜丝丝的。阿暖的眼中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泛起泪水,顺着鼻梁飞驰而下。突然,隔壁传来奶奶急促的呼叫声,“来了”,阿暖应声而起,熟练地摸索出火柴,划亮一根,点上油灯,扶奶奶下床……阿暖忽然想起好像今天那位老师还说,依据我家的情况,以后照电灯的电费可以免除,那就是说,可以不用这煤油灯了。其实这煤油灯也挺亮的,阿暖喃喃道,当然还是电灯亮啊,尤其不用担心着火,省得每天走之前一定要检查灯是否被吹灭了,晚上也不敢回来太晚,害怕爷爷出去了,奶奶眼睛看不见,弄倒油灯,把房子烧了。当然,也不用再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买灯油了,灯油的钱省下来,就可以买一支和阿胖一样崭新的圆珠笔了。窗外,瑟瑟的风儿吹走了经久不散的乌云,吹化了寒冷刺骨的积雪,直把阳光吹入人的心,暖暖的!而这灯光似乎也已经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通亮的,也把大山深处的这个男孩的心照得通亮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