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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早期对海洋的经略,是在“四海”“九州”“天下”等重要文化观念指导下展开的,海洋意识、海疆观念乃至实践是基于对主导“天下”王权的定义和丰富,且沿着“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尚书·虞书·大禹谟》,355页,北京,中华书局,2012。的思路演进。秦汉时期作为海疆奠基阶段,由发展国力、开拓海路始,至具有军政意义的经略海疆、拓展海洋权益、发展海外经贸等逐步打开局面,在海上总体安平的格局下,开辟出以农耕文明为核心兼顾江、海、陆的拓展路径和地缘战略态势。
秦朝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央集权王朝,在完成“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统一功业后,从战略平衡角度考量,对沿海区域进行了重点经营,以军事征伐拓展、郡县制度跟进、突出海上巡察等多种手段,持续巩固燕、齐、吴、越等沿海地区的统治,并将统御范围大大地朝海洋方向推进。
(一)推行郡县制奠定了管辖涉海区域的制度基础。秦始皇初并天下沿着强化高度集中统一的军政布局设计,开辟了“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史记·秦始皇本纪》,4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的新格局,通过一系列疆域拓展行动,将“四海”“海内”的地理概念深入人心,上升为理念。在考虑置诸侯王还是设郡县时,力排众议以“复立国,是树兵也”的历史经验总结,继承秦孝公变法以来的有效做法,听从廷尉李斯“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建议,于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初在全国设三十六郡,配置守、尉、监等相应僚属,建立完备的统御机构,确保整体安平,其势力范围达到了“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史记·秦始皇本纪》,44页。。同时,讨论中也透露了对稳固新辟燕、齐、荆三地的隐忧,尤其三地的海疆均以丰富的渔盐之利著称,燕地更是具备抵挡匈奴的战略意义,为此随着疆域拓展持续深入,对这一区域进行了重点经略,如灭燕的过程中先拔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保持其原有设置,后并灭“收王”辽东的燕王喜而拓地置辽东郡;齐地方向,为避免“一头独大”,拆分设置齐、琅琊两郡;荆楚沿海,于二十五年(前222年)置会稽郡等,将新并疆域包括涉海郡县牢牢控制在中央政权的管辖之下,力求根除叛乱威胁,从而强化和巩固这些区域的统治。
(二)疆域拓展军政行动勾勒出“陆海一体”雏形。初步完成对六国主体疆域的军政管辖掌控后,出于稳固荆楚南部涉海地区统治的考虑,对局势比较复杂的“百越之地”进行了重点经营,最终在东南、南部沿海地区先后增设若干郡,初步勘定沿海疆域,同时也将海洋方向所能及的区域纳入管辖范围。据《淮南子》所载,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发卒五十万……三年不解甲驰弩。又以卒凿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陈广忠译注:《淮南子·人间训》,1090页,北京,中华书局,2012。,经过长期艰苦的战争,于三十三年设置桂林、象、南海三郡,其中象郡包括今越南北部、中部及广西西南地区,置南海郡治所于番禺(今广州),至此打通海疆方向的十六郡且连成一体,中原政权控制的海岸线空前延长,为下一步深度经略打下了基础;需要指出的是,疆域拓展是伴随着建设发展同步展开的,且明显地带有以雄厚的陆地实力补充薄弱海疆的倾向,如秦始皇二十八年,“徙黔首三万户琅琊台下,复十二岁”*《史记·秦始皇本纪》,44页。;经略“陆梁”等地的参加人员中就有“贾人”,后又“適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史记·秦始皇本纪》,47页。,不仅向重点区域迁徙大量人口,更是减免当地赋税、加强基础设施建设,以使陆海稳固协调发展。
(三)经常性巡海远航活动持续巩固所辖海域安平。伴随着海洋方向的拓展,不仅相应的稳固措施能够及时跟进,同时还突出加强了对沿海、近海的巡视,秦始皇一生五次巡游有四次涉海,巡狩海疆、稳固薄弱环节的政治目的非常明确,如,二十八年(前219年)禅梁父刻立石碑,明确昭示天下“日月所照,舟舆所载。……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二十九年,登之罘立碑“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烹灭强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极”,东观刻碑言“逮于海隅,遂登之罘,昭临朝阳”。三十五年,“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三十七年,“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以上行动参见《史记·秦始皇本纪》,46~49页。,这一系列巡海、刻碑、祭祀活动,具有明显的划定疆界(包括海疆)和树立权威的意图。秦始皇还多次派人入海求仙,最典型的是齐人徐巿、燕人卢生,虽然动机上是寻仙人事鬼神,但客观上达到了将巡察海疆与开辟远航线路相结合的效果,促进了巡海行动向远海的深化拓展。比如,徐巿开辟了四条线路连接了北至朝鲜西岸及南岸、东至日本九州海岸*孙光圻:《中国古代航海史》,149~155页,北京,海洋出版社,1989。,为后续在海洋方向的经贸文化交流乃至军事行动作出了实质贡献。
汉朝延续了秦在海上方向大力拓展的传统,在持续巩固中央集权的主旨下,强有力地整体控制沿海区域的同时,突出加强重点地带掌控、提升海上交通及作战能力、发展海外贸易等,取得了空前成果;另外,在“鱼盐之利”“四海之富”感召下,也刺激了民间海洋探索和深度开发的热情,进一步巩固海洋及海疆方向统辖治理的同时,深化了“陆海一体”总体疆域格局,并将王朝自身建设发展的积极影响引向更加深广的海洋。
(一)“郡国并行”体制下对沿海疆域的掌控。汉初多承秦制,疆域经营方面尤以秦为基础持续巩固,但在“郡国并行”的体制下,对涉海疆域的统治大体经历了分封同姓诸侯以拱卫中央、削藩分治以弱化诸侯权势、武力平叛再次分化等阶段,逐步压低封国势力,将战略位置重要的东北环渤海区域、东南及南部“百越之地”等沿海疆域收归中央统辖。如东北方向,首先承认了楚汉争霸时期燕王臧荼的实际控制权,高祖五年(前202年)平定臧荼叛乱立卢绾为燕王,十二年讨伐卢绾反叛更立皇子刘建为燕王;至武帝元朔元年(前128年)燕王刘定国因罪自杀国除,因其地理位置特殊“有鱼盐枣粟之饶。北隙乌丸、夫馀,东贾真番之利”*《汉书·地理志下》,31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在上谷至辽东一线设置郡县,并玄菟郡、乐浪郡为幽州刺史管辖。又如原齐鲁临海的齐、北海、东莱、琅琊、东海及胶东等地,分由青徐二州刺史所辖。东南沿海方向的经营往往以稳固为主旨,如对鱼盐丰盈、海外贸易发达的会稽郡,除划归扬州刺史部加强监察外,基本维持了秦以来的设置。再有,情况复杂的“百越之地”,先立闽君摇为越王以拉拢维护与闽越的关系,后闽越王郢兴兵侵南越边邑,为武帝所击平;南越方面,故秦南海尉赵佗率先称王,后称臣入朝,武帝时因叛汉被并灭而置郡,突出强化了王朝对该区域的统御。可以说,汉武帝时期,汉廷对海岸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全面控制。
(二)涉海方向战略定位及疆域拓展实践。汉武帝时期是两汉疆域奠基开拓时期,上承“文景之治”积累的厚实国力,海疆经略更加突出重点方向,尤其是东洋和南洋航路开通,以及设置番禺、徐闻、合浦等十数个重要港口,作为海上进军的基地和海外交通的出发地,在经贸文化交流、军事力量运用、海疆扩展等规模和力度都是空前的。如经略辽东采取军政并用手法实现“断匈奴左臂”战略目标,元封二年(前109年),部署陆海两路大军,“遣楼船将军杨僕、左将军荀彘将应募罪人击朝鲜”,置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突出对重要据点的实际掌控。又如,建元三年(前138年),闽越围东瓯“遣中大夫严助持节发会稽兵,浮海救之”;元鼎五年(前112年),南越王相吕嘉反,再次遣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僕、归义越侯严、下濑将军甲等,率“江淮以南楼船十万人”水陆并进,彻底平定越地,在今广东、广西、海南及越南境内等地,调整设置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厓、儋耳九郡,深入南海腹地控制重要岛屿及沿海地区;元鼎六年(前111年),东越王馀善反,又遣“横海将军韩说、中尉王温舒出会稽,楼船将军杨僕出豫章”。*以上军事政治行动参见《汉书·武帝纪》,42~48页。以上征伐行动,一方面体现出对沿海、近海疆域的战略意义有了更深的把握;另一方面,江海方向军事交通作用得到更大的发挥。
(三)经略海洋过程中对海上能力的发展与促进。秦经略海洋为两汉奠定基本框架,至汉武帝得以进一步巩固和加强,尤其是海上交通及军事行动能力得到了长足发展,达到新的高度。如前所述曾多次从水路或海路用兵东部、南部及东北方向,水军及楼船建设已是规模空前,有明确的中央及地方水军建制,尽管活动范围以内陆江河为主,但无论是力量分布还是战场开辟,均将沿海及近海区域纳入其中。如中央水军有水衡都尉并置辑濯令、丞等属官,另有“羽林黄头”的编制,《汉书》记载:“汉知吴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黄头循江而下,袭大王之都”*《汉书·枚乘传》,523页。;地方建制大体与材官、骑士相仿,“至武帝时平百粤,内增七校,外有楼船,皆岁时讲肄,修备云”*《汉书·刑法志》,150页。;此外,还在出入便利的长江中下游核心区域建立水军中心,以巡狩广大的东南及南部沿海地区,如寻阳(今湖北黄梅)、枞阳(今安徽安庆)等为重要的楼船囤聚地,并在战时设置楼船将军、戈船将军、伏波将军等作为统帅,形成了整套战训统合机制,具备了随时应对江海危机的能力。此外,以守疆为目的的巡海活动实现经常化。据《汉书》所载,元封元年至征和四年(前110~前89年)间,曾有七次巡海记录,遍布辽西、琅琊、渤海、东海、东莱等地,*参见《汉书·武帝纪》,47~51页。规模和范围也是大为扩展。同时,还史无前例地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将对近海与远海经略连成一体。
中国历史上曾长期在海洋领域处于领先地位,秦汉即为传统海洋强国的奠基时期,在疆域拓展与巩固过程中,形成了一整套做法,逐步确立了以陆为基“江海一体”“陆海一体”架构下“四海”安平的经略目标。21世纪是海洋的世纪,在各国争相制定海洋战略加强海上权益争夺的大背景下,挖掘传统经略海洋的历史经验对当前中国践行“坚持陆海统筹,加快建设海洋强国”战略目标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一)确立积极进取的“四海”疆域观作为行动指导。中华文明中,很早就建立了以王权为核心的疆域观念,如《尚书》多言“四海会同”“环九州为四海”,《诗经》有“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秀梅译注:《诗经·小雅·北山》,488页,北京,中华书局,2015。,“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王秀梅译注:《诗经·商颂·长发》, 页。之说,其实质反映的是天、地、人高度融合的“天下观”,其中即包含疆域文化观念上“四海”的界定,如《尚书》言“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尚书·周书·立政》,300页。,对“海”的占有是据有“天下”的一种象征,就应该置于王权管辖范围。正值中央集权建立及巩固时期的秦汉王朝,勇于打破农耕文明在疆域控制方面天然的保守特性,将广义的“天下观”由文化符号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疆域经略,在海洋方向持续用力,综合运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多种手段,稳固了以陆地为基础的总体安平,同时开拓了“海上丝绸之路”,逐渐将王朝影响深入海洋。此时,中原统治者的世界观和文化观已充分表现出对海洋的高度重视,不仅在疆域拓展上落实了“守在四夷”的文化定义,更是初步勘定了陆海疆域的主体框架。
(二)注重从战略高度把控“陆海一体”的疆域格局。中国历史上具有早熟的海疆观念和海洋意识,对海洋的战略定位也是与陆地紧密相连的。如《尚书·禹贡》开篇言“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又有“江、汉朝宗于海”的说法;《尔雅·释地》又言“物产富饶为陆海”,处处体现“陆海一体”的总体疆域意识。秦汉时期,从设置实体管理机构、深入开发海洋经济到海上军事力量运用等,不仅落实了典籍中提到的“四海”“六合”“八荒”等概念,实质上是要将力所能及的范围均列入管辖的具体实践,同时也是按着巩固沿海及确保海上安全、打通并扩大江海水陆交通网络的目的展开的,充分展现出以安民养民为主旨的陆海整合的特点,切实将海疆的开拓列入维护和巩固中央集权“大一统”格局的整体目标,甚至在王朝初创时期以巩固东部、东南及南部作为主要战略方向,如秦始皇对燕、齐及吴、越之地的多次海上巡狩;汉武帝坚决以武力打击闽越、南越的反叛势力,开设郡县至南海腹地,都带有很强的巩固统治的政治目的。
(三)开启确保近海安平与开辟远航线路相结合的经营模式。中国早期海洋观念最初是建立在“行舟楫之便”与“兴鱼盐之利”的经济目的上的,随着海上能力的发展与持续的海洋探索,不仅实现了“官山海”式的海洋经济财政化,更是以开放、开拓的眼光和胸怀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发展了区域性海外贸易;同时,积极开展海上军事力量运用及海上作战行动,且规模越来越大,如秦始皇平定百越、汉武帝用兵南越及辽东,都是较大规模的涉海军事行动。尤其是秦汉鼎盛时期,影响力已由起初的东北亚扩展至东南亚、南亚及非洲地区。如《汉书·地理志》所载:“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馀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馀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馀,有黄支国,民俗略与珠崖相类”*《汉书·地理志第八下》,314页。,较为清晰地记载了当时远航线路,同时还记录了官方海外采购奇珍异宝的情况。可见,当时海上贸易已经相当发达且常态化,并初步形成了集沿海开发渔盐、近海军事行动及远洋贸易发展于一体的海洋经略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