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欣
柳条青了,菜花儿黄了。70年前,也是在这个时候,古城洛阳经过血与火的洗礼,获得了新生。
于是人们年年岁岁都以各种方式纪念着1948年那个不寻常的春天,追忆鏖战岁月,缅怀革命先烈,寻访英雄足迹。但是,大多数人也许还不知道,在当年参加解放洛阳战役的硝烟炮火中,还活跃着一批特殊的战士。他们手中的武器,除了枪,还有笔,还有战地上的快板和喇叭筒。
感谢命运的安排,让我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有幸和他们中的几位相遇相识。
最先见到的是王愿坚。
那是1986年6月,解放军总参系统新长征文学奖评奖活动在洛阳外语学院举行,时任八一电影制片厂编剧的王愿坚作为评委来洛参加会议,我当时在洛阳市文联负责作协日常工作,闻讯前往拜访。
从小学到中学,在课本里都读过王愿坚的作品。《党费》《七根火柴》《普通劳动者》中的有些段落,老师是要求背诵的。王愿坚在我们心目中自然就朦胧着一层雾样的神秘。及至见面,看到的却是一个身材瘦小单薄,态度平易谦和的极普通的人。说话间才得知,王愿坚是参加过洛阳解放战役的老战士!
王愿坚是山东诸城人,1944年入伍,参加洛阳战役时才19岁,当时任华东野战军三纵文工团分队长。在此之前他还在三纵《麓水报》当过编辑记者。洛阳战役期间,《麓水报》曾登了大量生动具体的通讯报道,为历史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资料。王愿坚是从1593年才开始文学创作的,他的作品大多写部队,写红军,写长征,形象鲜明,感情深沉,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说到洛阳战役,王愿坚说:“那一仗打得很残酷,我的很多战友都牺牲了,对于洛阳,我是很有感情的。这次来看看,洛阳变化的确很大,感慨甚多,我想以后会写一篇关于洛阳的文章的……”
1990年10月29日,上海作家代表团访洛,我负责接待,团长是著名作家茹志鹃老师。
茹志鹃著作颇丰,佳作甚多,其中尤以《百合花》最为著名。因为《百合花》曾入选中学课本和多种文科教材,作品一入课本,读者岂止千万?我当学生时学过《百合花》,当老师时也教过《百合花》。没想到今日有缘,竟幸识《百合花》的作者。
“茹老师,您是第一次来洛阳吧?”
“不,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42年前,1948年春天解放洛阳的时候。”
又是一位参加过解放洛阳战役的老战士,又是一位著名作家,我感到惊讶了。
茹志鹃的家乡是浙江杭州,1943年参加新四军。1948年春,她是以华东野战军文工团分队长的身份参加洛阳战役的。在战场上,她冒着炮火抢救伤员,在战斗间隙还自编自演一些小节目,说快板,喊口号,风风火火,勇敢泼辣,像一个小伙子。那一年,她才23岁。23岁的她,已见惯了流血,也见惯了牺牲。但每一位年青战士的倒下,都给她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谁能说,《百合花》中那个年青战士的形象,没有熔铸她在洛阳战役中的感受体验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茹志鹃转业到上海,先当文学编辑,后又任作协上海分会常务副主席,党组书记,《上海文学》副主编,中国作协理事,主席团委员等职。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短篇小说《百合花》《高高的白杨树》奠定了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位置。新时期文学,她又以《剪辑错了的故事》《草原上的小路》等作品使自己的创作达到新的高度,在上海乃至全国文艺界都享有很高的声誉。另外,大家都知道,她还有个也是著名作家的女儿王安忆。
第二天,恰巧是茹志鹃的生日。晚上,我们张罗着为她安排了简朴的生日庆祝活动。大家纷纷向茹志鹃的生日表示祝贺,闻讯赶来的洛阳市委宣传部和市文联的領导也致辞祝贺。我代表文联和作协向茹志鹃赠送了一幅唐三彩瓷版画《五牛图》。茹志鹃笑着说:“太好了,我就是属牛的呀,看来我真是与洛阳有缘了!”
茹志鹃在致答词时首先说:谢谢洛阳!谢谢同志们!她说,作为一个老战士,第二次来到洛阳,又正好碰上自己的生日,这是让人高兴激动又感慨万端的事,我为能在战斗过的地方度过自己的生日而深感荣幸……我看到,她的双眼竟有些潮红湿润了。
二年多后的一个星期天,1993年8月29日中午,著名作家邓友梅风尘仆仆来到洛阳。
邓友梅早在50年代就名噪文坛,然而1957年一阵风狂雨骤,使他由作家变为建筑工人。坎坎坷坷二十年后,邓友梅才真正梅开二度,在新时期文学中写下了灿烂的篇章。《我们的军长》《那五》《烟壶》等一批中短篇小说显示了作家卓拔的才思。当时,他担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书记处书记,中华文学基金会副会长等职。
下午我陪同他参观了龙门。车子在宽阔的林荫道上行驶,邓友梅东张西望,似乎很惊奇的样子。他连声说:“洛阳的变化太大了,出乎意料,出乎意料!”
我问:“您来过洛阳吗?”
“来过,那是1948年,解放洛阳的时候……”
原来他也是参加过解放洛阳的老战士!这次除了惊奇,我从心灵深处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历史的玄秘和微妙。
参观中尽管话题很多,可自觉不自觉地总是扯到洛阳战役和今昔巨变上来。1948年春,邓友梅是华东野战军文工团的16岁的小战士。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洛阳城的很多地名:东城门、钟楼、九龙台、“孔子入周问礼处”的石碑,基督教堂、十字街等等。他说,当时战斗很激烈,天还下着雨,东门外有一个染料铺,染料洒在地上,战士们跑过,绑腿上沾得五颜六色。他说,过东门外石桥时天黑路滑,他一不小心掉在桥下,后来还是被友邻部队拉上来的……
我说,我接待过的著名作家中,茹志鹃和王愿坚也是参加过解放洛阳战役的。
“是的是的,茹志鹃还是我的队长呢!”他很兴奋,说:“还有,作家艺术家中还有呢!”接着扳指头列举了一串名字:“冯牧,白桦,原文化部副部长丁峤,画家彭彬,电影演员郭允泰,好像还有顾工……”
这是一个文化名人的团队啊!此刻我不仅惊奇,自觉也兴奋起来。
没有见到过冯牧,但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他是著名文艺评论家,也是文艺界的主要领导人。他曾任过中国文联党组书记,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常务书记,《新观察》、《文艺报》和《中国作家》的主编,他曾扶持提携过一大批文学新人。在解放洛阳战役中,冯牧是新华社驻中原野战军四纵队的随军记者,是当时参加洛阳战役的文化人中资格最老的一位。洛阳战役后,他连续写了《攻克洛阳城》《洛阳英雄连》《二〇六师的毁灭》等多篇通讯。
我后来专门就洛阳解放的话题和白桦通过电话。白桦是河南信阳人,洛阳战役时他是中原野战军四纵十三旅的宣传队队员,主要任务是搞美术,画画。白桦所在的部队也是我军1948年4月5日再克洛阳时的主力,因此白桦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进洛阳的。白桦之后的道路也很坎坷曲折,后来转业到上海作协任过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等职。他写过很多小说、诗歌和剧本,我当时熟知的大约就是《山间铃响马帮来》、《今夜星光灿烂》和电影文学剧本《苦恋》了。白桦后来多次到过洛阳。1956年,他乘火车在一个夜晚经过洛阳,洛阳城里璀璨的灯火使他想起了解放洛阳战役时那炮火连天的日日夜夜,他感慨万端,回去就写了篇散文《洛阳灯火》,发表在1956年8月1日的《人民日报》上。在电话中白桦还告诉我:“洛阳战役中我们在洛阳师范的地洞中救出了一批青年学生,经过我们宣传,有个叫陆柱国的青年第二天就参军了,他后来也成了著名作家喽!”
邓友梅提到的丁峤、彭彬、郭允泰等人,也都是文化界“重量级”的名人。而那个在解放洛阳的隆隆炮声中参加革命队伍的洛阳老乡陆柱国,后来也成为创作革命战争题材电影的名家高手,曾任八一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前些年还荣获电影终身成就奖。
这些当年年轻的战士们,在战火中从四面八方汇集古城洛阳,在解放洛阳的硝烟炮火中留下了他们浴血奋战的身影。后来,他们又共同走上了文学艺术之路,用生花妙筆写锦绣文章,创造了丰硕的艺术之果。他们的名字,闪耀着作家和战士双重的辉煌。
一个洛阳战役中,竟蕴藏和聚集了如此众多的著名作家,或者说,这么多参加过洛阳战役的青年战士,以后都成了著名作家,这的确是一种颇有几分奇特的现象。是偶然的巧合? 还是在革命的旗帜下必然的风云际会? “陆机入洛,噪起文名” ,作为文化名城的洛阳和文学之间,莫非真的蕴藏着一种机缘?
不过洛阳和这些作家有“缘”,也是客观事实。那么,能不能创造一个机会,让这些老战士作家们重聚洛阳,借他们的千钧之笔抒写洛阳的兴废沧桑呢?借陪同邓友梅参观洛阳老城的机会,我试探着提出了我的想法。
“太好了!这将是一个影响巨大的盛会。我大力支持!”邓友梅立即表示赞同,显得兴奋而激动。
后来,为了促成这一聚会,我曾作了多次努力。1995年春,我还为此事专程赴北京在香山饭店找到正参加全国政协会议的邓友梅,并和病中的丁峤通了电话。但终因种种缘故未能如愿。此前几年,王愿坚、丁峤、冯牧相继逝世,茹志鹃病后也不能远行,看来拟议中的老文化战士洛阳聚会越发难以组织了。
1998年10月,茹志鹃逝世以后,这个话题再也没有提起过。
2013年11月,我到中国作协杭州创作之家休假,又一次见到邓友梅老师和他的夫人。邓老满头白发,但仍然精神矍铄,谈起当年的洛阳之行,他依然记忆犹新。
这个当年活跃在解放洛阳战役中的小战士,如今已年近九旬。“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每个人都终将老去,这是自然规律。但是,精神不老,英雄不老,这也是社会规律,人生规律。
这一批老文化战士是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当年在战场上用枪战斗,用生命和鲜血书写了自己战火中的青春;后来,又用笔继续奋斗,塑造英雄形象,讴歌英雄精神,用自己的作品感染和启迪着无数的读者。他们作品中的战士情怀和英雄精神永远不老,他们自己的故事和业绩也永远不老,将会永远镌刻在中国现代文学和洛阳的史册上。
柳条绿了,菜花儿黄了,又一个春天来到了。芳菲四月,洛阳城里牡丹盛开,繁花似锦,风景如画。每到这个季节,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参加过洛阳解放战役的老文化战士们,想起那几位前辈作家和洛阳的特殊情缘。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