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之死(四)

2018-12-12 10:31阿尔志跋绥夫闫严
牡丹 2018年28期
关键词:索尼娅耶夫玛利亚

阿尔志跋绥夫 闫严

12

公园里光线昏暗,空中飘荡着温暖的湿气。大树和灌木融合成一片静谧的黑影;萤火虫像白色的蜡烛,在黑夜里静静地发着微弱的光。

莫洛洽耶夫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着道路。

“坐下来吧,这儿有一条长凳……”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园中的寂静。

他们摸索着并排坐下来。

白色蜡烛依然在黑暗中发出点点萤光。莫洛洽耶夫弯下腰,从温暖的草地上捉起一只萤火虫。从这颗小小的绿宝石里散发出浅蓝色的磷光,照亮了他宽厚的手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也弯下腰,他们的头在微弱的光线里慢慢靠在一起。

“千万别熄灭啊……”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低声说道,好像怕吓跑他手里静静发着光的虫儿。

莫洛洽耶夫感到她嘴里吐出的气息轻轻地拂在自己脸上。他抬起头来,借着透明的萤光,看到她娇弱的身材和微微露出的丰满的乳房。

不知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到了草丛里,传来一阵树枝晃动的声音。他们吓得一阵哆嗦,慌忙回头去看。莫洛洽耶夫轻轻地把萤火虫抖到草丛里,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草丛里散发出的温暖而潮湿的气息更加浓烈了。

莫洛洽耶夫似乎听到了她有力的心跳声,顿时觉得胸口被一种强烈而神秘的感觉牵引着,不禁幸福地颤抖起来。玛利亚在他前面走着,她那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白,似乎离他好远。但她身体和头发却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告诉他,她就在旁边。公园里越来越静,越来越暗,周围的一切似乎向某处无限延伸着——放眼望去,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空旷里只有他们慢慢靠近的甜蜜身影。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仿佛摆脱了那个隐秘的、令人迷醉的世界,也摆脱了强烈颤抖着的欲望。遥远的暗处,白色的蜡烛依旧闪着微弱的光。莫洛洽耶夫悄悄伸出手,抚摸颤抖着的玛利亚,抱住她纤瘦、温柔而炽热的身体。她缓缓低下头,让柔软的头发落在莫洛洽耶夫的肩膀和手臂上。昏暗中,两个人半闭着的眼睛露出迷离的目光,湿热的嘴唇微微颤抖。好像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俩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此刻,他们之间只剩下甜蜜而不安的欲望。

无数盏灯突然亮起,它们的嗡鸣打破了原本的寂静,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都看得格外分明。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挣脱莫洛洽耶夫的手,蜷缩着身子,像一条艳丽却邪恶的蛇,然后嘲弄地大笑着,跳到一边去了。她那尖细而嘹亮的笑声在公园里飘荡着,让莫洛洽耶夫瞬间清醒了。

他困惑而窘迫地站了起来,慢慢舒展自己因酸痛而颤抖的高大身躯。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他用颤抖而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个恶作剧吗!”

“什么?”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假装无辜地回答,她的声音在莫洛洽耶夫听来既邪恶又充满了嘲弄。“什么恶作剧?发生了什么事?”

她魅惑的笑声再次在黑暗中响起,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恐惧和欲望。

痛苦、仇恨和兽性不停地敲打着莫洛洽耶夫的心。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紧地贴在滚烫的额头上;眼里升起一片迷雾,渐渐丧失了理智。

“喂!”他嘶哑地喊道,像公牛一样倔强地低着头,向她走去,忘记了一切。现在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她充满诱惑地对着自己搔首弄姿。他知道,他们有着同样的欲望,只不过她还在害怕,还在试图挑逗他。熊熊燃烧着的欲望之火,混杂着突如其来的仇恨、对暴力的渴望、无尽的耻辱和痛苦,一齐向他袭来。

“哎,哎,哎!”女孩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用湿冷的带刺的树枝狠狠地拍打他的手臂,树枝上的冷水溅到他脸上。

“我们还是回家吧……您今天有点过火了……我害怕!” 她浑身发抖地说着。见他不再激动,玛利亚内心产生了强烈的满足感,戏谑地牵起了他的手。

玛利亚抬头看着莫洛洽耶夫的脸,嘲笑他的软弱,往他身上洒露水,在他耳边发出刺耳的笑声;而他虽然很想把她扔到草地上,用自己的力量和狂热折磨她、征服她、践踏她,却极力遏制这种欲望,只能带着尴尬的表情,用忸怩的步伐,顺从而怯懦地往前走。

13

天气非常闷热,玛利亚一整晚做了好多离奇而沉重的梦。直到清晨她才平静地睡着了,然后早早地就被明媚的阳光唤醒了。柔和的光线、新鲜的空气、清澈的露水和树叶的绿影涌进窗户,屋子里一片光明和欢乐。

枕头被弄皱了,床单垂在地上。玛利亚的睡衣从肩上滑下来,紧紧裹住她圆润、清秀而年轻的身体,只露出一雙柔软细腻的腿。她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双手慵懒而轻柔地搭在头上。眼睛好奇而愉快地看向某处,在瞳仁深处闪耀着期待的光。

玛利亚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感到羞愧,却又觉得十分新奇。她深陷在回忆里,脑海中产生了一种强烈而执着的想法——原本柔软、稚嫩而迷人的身体变得僵硬,只有粉嫩的脚趾还在轻轻地摩娑着。

她缓缓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感觉心脏在胸膛里欢快却不安地跳动着。突然间,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跳起来,直挺挺地站在床上;粉嫩而白皙的身体半裸着,灵活而兴奋地舒展开来。

索尼娅在她家睡了一夜,睁开眼睛,瘦弱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蜷在灰色的毯子下面,困惑又严肃地看着她,好像在询问发生了什么。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发现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严肃地盯着自己,不知为何竟恐惧而痛苦地发起抖来,然后冲到她身边,用胖胖的手环抱住她纤瘦的身体,压住她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胸脯。

“哦,可爱的索尼娅,亲爱的索尼娅!”她埋着头,高兴而羞涩地说道,“生活真美好!”

索尼娅撩起她凌乱的头发,想了想,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用深邃的目光看着她,然后高傲地冲她露出了怜悯的笑容。

“小傻瓜,我亲爱的索尼娅!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索尼娅站起来,又坐下,垂下她那双纤细的手。

“我什么都懂!”她坚决地反驳道,“不过有时候不知道怎么说罢了!生活中只有那些伟大的事情才值得我去关注!”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晃了晃她的肩膀,默默地看着她那双粉嫩的手,看着她手腕微微泛蓝的皮肤。

“你这是干什么呀,索尼娅,干吗这么好笑……这么严肃?”

“我是很严肃,但这一点都不好笑……这两个词怎么能放到一起。”索尼娅傲慢地反驳道,就像人家把她当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

“不,当然可以!又好笑,又严肃……哎,亲爱的!”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拖长声调高兴地说道,“也许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吧……真是完全不懂生活!”

“我知道该怎样生活。”索尼娅若有所思地回答。

“怎样呢?”

“我知道的……特别是……只要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例如,为了建功立业……我就会像万尼亚那样生活……”索尼娅开心地说着,脸唰地一下红了,整个人显得格外温柔、美丽又可爱,让人忍不住要噙着热泪、带着微笑去亲吻她。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吻了她一下,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半裸着裹在洁白的床单里嬉笑打闹,就像两头撒欢的野鹿。

14

谢苗诺夫就要乘火车去雅尔塔了。医生说上那儿可以治好他的病。他虽然有些怀疑,却还是想去探个究竟。

这天大家都来为他送行。谢苗诺夫感觉有些不适。无论是明亮的太阳、蔚蓝的天空和温暖的天气,还是葱茏的绿荫和热情的朋友,都不能给他带来欣慰。无尽的痛苦像一阵浓雾,弥漫开来,将他紧紧包围,让他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沉重的阴影。他心灰意冷,就像身体已经死了,而精神还陷在孤独而痛苦的无底深渊里。大家都来送他,他对此却既不开心,也不恼怒,因为根本就不在乎。他都这么麻木了,却还为兰德感到忧心——这可真是奇怪,就好比一具冰冷的死尸脸上还挂着微笑。

“兰德,你啊,留下来,就住在这儿!”他干咳着说道,“不过,你吃什么呢?”

“总会有办法的……”兰德笑着安慰道,然后又开玩笑地说:“您看看空中的鸟儿,他们从不播种,不一样有东西吃?”

“你这个傻瓜!”谢苗诺夫愤怒地反驳道,“你又不是鸟……要是没人给你饭吃,你就会被饿死的。蠢货!……我要是上帝的话,早就把你抓走了……扔到疯人院去。”

兰德温柔地笑着说:“亲爱的瓦夏,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好的一个。”

“你是最傻的一个。”谢苗诺夫痛苦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希什马廖夫答应给你找个家教的活儿。多好啊!”兰德开心地说道。

“不过这太难了:咱们这儿已经有你这个出了名的好家教了……”

希什马廖夫和莫洛洽耶夫也来了。

“那你还干不干了?”艺术家冷漠地问道。

“当然要干!”谢苗诺夫不悦地回答。

“给兰德的活儿我倒是找到了。”希什马廖夫带着犹疑地语气说道。

“呃,好吧……你听到了吗?”谢苗诺夫看看兰德。

“马上就该出发去火车站了……”希什马廖夫看了一眼手表,担忧地说道。

等谢苗诺夫走出屋子,莫洛洽耶夫冷漠地说:

“他要去哪儿?雅尔塔?靠什么吃饭?”

“做做家教吧……”希什马廖夫耸耸肩,“赚赚学生的钱!”

“讲课吗?”莫洛洽耶夫感到吃惊,一股怜悯之情瞬间涌上心头。“他能去哪儿讲课?瞧他这弱不禁风的样子!”

蘭德站了起来,好像突然感到疼痛,用力捧住脸颊,然后又坐了下来。

“呃,怎么了!”希斯马廖夫说着,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我们这位兄弟是个穷人,不会这么娇气的!你看他现在还没有倒下吧?好啦,够啦!”

窗下立着两个人,一个撑着黑色的伞,另一个撑着粉色的。

“是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和索尼娅!”兰德说。

她们和谢苗诺夫一道进来。索尼娅把伞收起来,迈着轻盈的脚步,彬彬有礼地坐到角落里,正对着兰德。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则有些紧张而羞怯地笑了笑,匆匆跟大家问了个好,站在屋子中间,一双微微泛红的手从肥大的白色衣袖里露出来,摆弄着地板上撑开的雨伞;她笑容满面,双眸闪烁,目光始终回避着莫洛洽耶夫。

一看到玛利亚,莫洛洽耶夫瞬间感到非常紧张,似乎能感到膝盖下面的一条血管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他起身靠到窗边,时不时地用热切的目光偷偷瞄她一眼。

马车夫已经到了。从屋外传来四轮马车丁丁当当的刹车声和马儿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好啦,我们走吧!”谢苗诺夫漫不经心地说。

大家一出门,就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立刻打开了伞。

兰德想去提行李箱,莫洛洽耶夫却说:

“你要去哪儿?”说着就轻而易举地把箱子拎了起来,好像骄傲地在展示自己的力量。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瞥了瞥他,又看了看谢苗诺夫——这个驼背的学生已经坐在马车上了,帽子拉得低低的,包着耳朵,身上那件浅绿大衣已经褪色了,纽扣也被磨得颜色发暗。

“好吧,再见啦!”他伤心地说。

“再见!再见!”年轻的朋友们热情地回应道。

“喂,停一停!”他对马车夫说道。“那你呢,兰德……哎,我又能怎么办?还是随你的便吧!再见!”他突然生气地打断了自己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马车在前面跑了很久,一直到很远的地方都能望到谢苗诺夫那微微驼背的身影——似乎在这明媚而欢乐的日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受到温暖阳光的眷顾……索尼娅想到这里,默默流下了眼泪。

“我送您回去吧,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莫洛洽耶夫说,他的语气让她觉得有些专横和自大。

她顿时觉得一阵莫名的恐惧。

“我要和索尼娅待在一起……”她慌张地回答,其实她之前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莫洛洽耶夫的脸霎时涨得通红,那种复仇的快感又慢慢地出现了。

“太好了!”兰德高兴地说,“我正想和您说说话!”

莫洛洽耶夫瞥了他一眼,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嫉妒,觉得自己强壮而英俊的形象瞬间变得软弱而丑陋。

“随您的便……再见!”他用一种反常的嘶哑的声音回答。“我们走吧,希什马廖夫!”

他们沿着明亮而炎热的街道走远了。

谢苗诺夫家里既空荡又阴凉。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坐在院子里,索尼娅搂着她柔软的膝盖,兰德则站在一旁。

“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呢?”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微笑着问道。

兰德也腼腆地笑了笑。

“因为您是这样的年轻、美丽又善良,所以……今天的太阳真暖啊,真好……”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真的是您说的那样吗?”

“当然,当然!”兰德天真而坚定地回答,“多好啊!”

“什么?”

“这世界有像您这样美丽、温柔而年轻的女人存在,多好啊!”兰德欣喜地说,“在我看来,上帝将女人特有的品质赐给大家,是为了让他们即便面对困难而沉重的使命,也不会丧失信心。”

索尼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到他这么说,苍白的脸上不禁微微泛起红晕。

“那么,等到这些使命都完成了,就不再有这样的女人了吗?”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温柔而专注地问道。

“当然有啊,为什么没有?”兰德高兴地否定她的想法,“她们依然……美丽,只不过那时所有人都会变得美丽、年轻而温柔。未来的一切都将变得清晰而光明——而女人们就是其中的一道光。”

兰德想了想,接着忧伤地补充道:

“我觉得有些遗憾……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当一个贪婪而粗鲁的男人和您这样……年轻又快乐的女孩相遇…………我为他的快乐而欣慰,却又感到遗憾。就像一盏为所有人带来光明的灯被某个人偷走了,熄灭了……但我这么想并不是因为自私,只是真的觉得有些遗憾——毕竟在人群中间,这样明亮的灯太少了……”

“那也没办法啊!”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低着头悄声回应道。她觉得兰德说的就是她。

“是啊,是啊,”兰德赞同地回答,“没办法!……我只是觉得遗憾,为什么青春和美丽不能成为人们的共有财产?不过,大家都觉得这种想法是很自私的……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周围很安静,阳光明媚。在这纯净的空气里,似乎每一个声音都闪耀着银光,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欢乐。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抬起头看着兰德,心中出现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一刻她体验到前所未有的热情、快乐和对生活的憧憬,好像她可以将爱献给每一个人,将快乐、光明与幸福,将自己的青春和美丽赠给每一个人。这个想法闪烁着,消失了,她心里只剩下无限的温柔——眼前这个人清瘦、文静,有一双动人的眼睛,她情不自禁地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她忽然看到了兰德温柔的目光,心中顿时浮现出一种隐秘的欲望——想与他融为一体。这种轻浮、羞怯而甜蜜的想法像太阳一样照耀着她,让她感到身体和那种陌生而梦幻的感觉合二为一。

幸福的预感像不可阻挡的浪潮,不断向她袭来,让她感到莫名的感动和些许慵懒。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不禁轻轻转动圆润的肩膀。索尼娅抱着她膝盖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奇怪而美好的感觉!”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

“您应该永远都这么快乐!”兰德的眼眶湿润了。一个人发现自己拥有无尽的美丽和快乐,而且还能把它们带给其他人,就会感到无尽的幸福!

“哪里能永远啊!”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低着头小声说道,然后把后脑勺靠在冰冷而坚硬的窗框上。

“这是因为,”兰德说,“人们被苦难蒙蔽了双眼,就看不到女人的青春和美丽是多么珍贵,会带来多少欢乐。他们就会粗鲁而随意地对待她……要是他们明白这一点,就会用尽全力,驱散她周围的悲伤、残酷和邪恶。那样一来,他们的生命也会变得高尚而光明,就能够更轻松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兰德!”突然从院外传来希什马廖夫的呼唤声,“你在哪儿?”

大家不免一惊,迷惑地回过神来。兰德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希什马廖夫语气生硬地跟他说:

“我们是来找你的。你记不记得我给你找的那个中学生?他母亲让我带你去一趟,想跟你谈谈。”

“我这就去……”兰德呆呆地回答,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深吸一口气,轻轻搂住索尼娅细长的脖子,把她拉过来。

“玛利亚……”索尼娅郑重地说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默默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透出坚定的目光,充满了异常的激动和喜悦。

“我想说……”索尼娅严肃地继续说道,“你就嫁给万尼亚吧!”

玛利亚的脸颊瞬间泛起一片浅浅的幸福的红晕。她轻轻地吻了吻索尼娅那高高的冰冷的额头——额头上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薄薄一层,轻得像空气。

兰德回来了。

“我得走了!”他遗憾地说。

“我和您一起……”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凝望着他的脸,站起身来,理了理头发。她内心有一种坚定而强烈的感觉。

她跟着兰德出了门,走到门廊上,突然看到希什马廖夫身旁站着莫洛洽耶夫,他英俊的脸略显苍白,表情非常严肃。发现他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她立刻带着歉意沮丧地转过身去。

“昨天我怎么能那样做呢!……”她感到非常懊恼。

索尼婭呆呆地望着窗外,花园里的绿荫在她的眼中渐渐模糊。然后她站起身来,颤抖着地叹了口气,把薄薄的衣袖掀开,朝自己纤细的手用力地咬了下去。苍白的皮肤上瞬间就出现了两排白色的斑点。索尼娅观察了很久,发现白色的斑点很快就充血了,形成一个深红色的微微凸起的小圈。

15

傍晚时分,郊外蓝色的暮光已经消失了,飞扬的尘埃也平息了,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美好。兰德下了课,低着头走在路上,默默地想:

“十五卢布……五卢布就够我用了,剩下的都寄给瓦夏吧……不过他肯定会生气的!……”

兰德痛苦地摸了摸额头。

“我得写封信告诉他,我找了两个学生……”想到这儿,他觉得心情特别舒畅。

天已经黑了,这个世界显得温柔而可爱。兰德的母亲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她那苍老而凄凉的身影在黑暗的屋子里越发模糊,看起来格外忧伤、孤独。兰德远远地就认出了她,内心极为煎熬。他还记得母亲说不想见他,除非他能改变那愚蠢的人生观。从自那之后,这还是兰德第一次看到她。他又想起母亲那一声声刺耳的、陌生的尖叫,想起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沉闷,想起那天自己悲伤而惊恐地离开了她。他觉得那个尖叫的人不是她,而是隐藏在她身体里的一个卑劣的恶魔。他再也不敢去找她,怕她又会用那种奇怪的声音朝他尖叫,也怕她会因此受到折磨和惊吓。

但看到她孤独和佝偻的背影时,兰德内心立刻充满了柔情和怜悯。兰德跨过水沟,跳上窗沿,默默地抱住母亲。而母亲默默地亲吻他的头,把它压在自己柔软却衰老的胸脯上,欣慰地哭了起来,温暖的泪水从下巴滴到他脸上。

“亲爱的妈妈,妈妈!”兰德低声说道,一边亲吻着母亲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我的宝贝,我的好孩子!”母亲抽噎着伏在他耳边回答。

亲情将他们的心紧密地联结起来。

“你不会再走了……不会再丢下妈妈了吧?”她问道。

“我不走了,妈妈,我哪儿也不去了!”他由衷地回答。

夜幕悄悄降临。兰德站在窗沿上,感觉非常惬意、温暖,觉得除了母亲给予的安静而亲密的爱之外,自己什么都不需要。

一个黝黑的大个子从水沟的另一边走来,问道: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是您吗?”兰德打量了一番,认出是莫洛洽耶夫,随即跳上人行道。

“我马上就回来,妈妈!……”他匆匆说道,然后跳过水沟,焦急地询问:

“这……出了什么事?”

莫洛洽耶夫喘着粗气,表情忧郁又尴尬。

“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他用力说道,“我们走吧!”

“走吧!”兰德欣然同意。

他们沿着一条昏暗而空荡的街道走着。莫洛洽耶夫仍然喘着粗气,紧张地盯着前方。

“我想问……您跟您母亲和好了吗?”这个问题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兰德笑了笑。

“我们没有吵架。”

“啊,是吗……我差点忘了,您从不和别人吵架,从不妨碍别人,从不……”莫洛洽耶夫撇了撇嘴,“可是,我想说,您现在妨碍到我了!”他突然恶狠狠地说道。

“真的吗?”兰德难过地问。他的语气温柔而认真,让莫洛洽耶夫都有些愧疚了。

“别装傻了!”他停下了脚步,粗鲁地喊道,“您太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兰德也停了下来。

“您别骂我啊……”他痛苦地回答,“我真的不想……”

愤怒、尴尬和羞耻汇聚成汹涌的波涛,将莫洛洽耶夫卷入漩涡。

“我跟您说,” 他在兰德面前挥舞着马鞭,咬紧牙齿,吐字越来越用力,“您要是……再来碍我的事,我就把您……像扔破烂一样扔出去!……”莫洛洽耶夫喘着气,匆匆转身走开了。

“您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兰德悲伤地低声说道。

16

公园里正在举办一场联欢会。昏暗的树林里,五彩斑斓的灯光静静地闪烁着,像童话世界盛开的花朵。军乐奏响,动听的声音填满了昏暗的树林,融入热情洋溢的舞蹈里。忽高忽低的音符回荡在树林上空,回荡在公园的各个角落,飘过黑暗而空荡的林荫道,互相追赶着。长长的林荫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影,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仿佛那些花朵发出光芒只是为了给这些匆匆飞过的孤单的音符指路。

靠近乐队和餐厅的地方光线更为明亮。这里的音乐震天响,五彩斑斓的灯光汇合成一束明亮的黄光。人们肩并肩,有说有笑地走着,留下淡淡的脂粉和香水的气味。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和兰德也来了。这两个星期,她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有他陪在身边的时候,她的心情总是那样简单、快乐而平静,她觉得自己充满了柔情地爱着他。兰德跟她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他的语气是那样从容,似乎心里没有半点欲望和激情。她从来没有跟他表明过爱意,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在她美丽而强大的外表下,对光明和美好的期待正默默燃烧着。当她看着兰德的时候,心中总会产生一种纯洁、温柔而快乐的感情。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莫洛洽耶夫了。起初,他还来找她,粗鲁地强迫她去回忆那个充满激情的可怕的夜晚;然后,她害怕了,拼命想要回避,他就威胁说要离开这座城市;等到他真的走了,她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有一天,他又回来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又焦虑又欣喜。她不安地看看四周,好像害怕被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忽然又感到非常痛苦。

“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就这么无耻吗?”她的内心备受煎熬。“明明我爱着兰德……他是那样的可爱、开朗又单纯。跟那个禽兽完全不一样!”

她想起了莫洛洽耶夫——虽然外貌英俊,但举止却十分粗鲁,简直就是一头狂妄的野兽。她心里除了厌恶和恐惧,还有一种隐约的好感。她不觉张大鼻孔,挺起胸膛,眼神里燃起了一丝情欲。

她又想起了那晚,莫洛洽耶夫威胁说要离开。他们就像两个热病患者,进行了一场思维混乱的对话——断断续续的语句里充满了各种尖锐的虚伪的暗示,可眼睛却流露出了真實的情绪。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隐隐感觉到内心里激烈的挣扎:一种炽热的感觉像波涛一样在血液中涌动着,淹没了自己纯净而光明的思想。晚上她换上睡衣预备睡觉,内心却出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可耻的欲望——想要脱个精光,好从寒冷而昏暗的镜子深处看到自己苗条、下流的胴体。

第二天早上,她感到非常寒冷、孤独而迷茫,羞愧感让她只能默默忍受痛苦和恐惧的折磨。她急忙寻找兰德,呼唤他,直到看见他清澈的双眸,听到他温暖的声音,才渐渐平静下来。

玛利亚的思绪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知道莫洛洽耶夫回来了,预感到他也会到公园来,顿时感到胸口发冷,膝盖在那端庄的硬质裙子下紧张得不停地发抖。

“他会来的……我得赶紧离开这儿!赶紧走!”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却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试图麻痹自己。

“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我只是害怕他的……粗鲁!” 她努力为自己辩白。但她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音乐已经停了。树林里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行人踩在沙地上的脚步声。

“索尼娅去朝圣了,”兰德说,“您知道吗?”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顿时回过神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不可能吧?她去哪儿朝圣啊?”

“一百俄里以外的地方……她找了跟一个朴实的老太太一块儿走的。走之前她还来问我的建议。”

“那您给她建议了吗?”

“没有。从她问话的语气,我就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建议,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兰德严肃地回答。

“她肯定是爱上您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话的态度有些恶劣,但她自己也没察觉。

“不!”兰德坚决而冷静地反驳道。“也许,她的确觉得自己爱上了我……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爱上的并不是我,而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兰德无助地笑了笑,“她爱上的是一个高大的形象……真是个奇怪的女孩,这个索尼娅啊!她的心太大,而爱却太少。有这样一种不幸的人:他们想把所有伟大的东西都塞到自己心里,无论是功勋还是痛苦,甚至这个世界,但他们却没有足够的爱去拥抱身边的普通人……”

他们坐在熊熊燃烧的暗红的太阳下。向林荫路的尽头望去,能看到一条深邃的黑缝,有时从那里会伸出触手一般的长长的黑影,然后又突然消失。这时在明亮的地方出现了几个人昏暗的剪影。瑪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静静地听着兰德说话,眼睛却紧张地盯着那边。莫洛洽耶夫刚走进公园,就被她看见了,但他却没有注意到他们,径直拐上了另一条路。玛利亚还是吓得不敢动。

“莫洛洽耶夫,他们在这儿!”希什马廖夫尖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们慢慢走近了。

莫洛洽耶夫默默握住玛利亚柔软的手。

希什马廖夫大声和兰德说着话,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却无心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她急促地呼吸着,挺起胸膛,坚定地看着前面。伞尖贴着地面微微转动着,就像一只高度戒备的猫抖动着尾巴。

“他会对我做什么?”她默默想着,沮丧地咬着下唇。

“我觉得,”兰德的声音突然传到她耳朵里,“一扇门前挤满了追求幸福的人们,这场景像极了火灾逃生——每个人都认为只要努力抢在所有人面前就能找到出口,就能得到救赎,但最后杀死他们的恰恰就是这种拥挤!”

“这是为生存而作的斗争!”希什马廖夫说。

“根本就不应该有任何形式的斗争!”兰德坚决反驳道,“如果你面前尸体堆积成山,那你自己也出不去的……应该冷静冷静,停下来,不要互相干涉,给其他人让让路……”

“让路?要是两个人彬彬有礼地互相让路,那他们都只能在烂泥里走!”莫洛洽耶夫插了句话,笑了笑。从他冷漠而刻薄的语气里可以听得出来,他针对的不是兰德说的话,而是他本人。

这时响起了轻柔而和缓的音乐。

“您可真是多愁善感!”莫洛洽耶夫高声说道,接着又强硬而粗鲁地说:“生活啊,这样才叫生活……如果有人比我弱,那也不能怪我……”

他顿了顿,接着说:

“我会把这种人扔到泥里,踩着他的头走过去……”

兰德悲伤地摇了摇头。

“也别费力去清理淤泥……生活本来就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沼泽!”莫洛洽耶夫执拗地说道。

“要是别人踩着你的头呢?”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冷冷地说道。莫洛洽耶夫连忙转向她。

“那就……等着瞧吧!”他阴郁地说,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生活么……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这我可得跟您好好谈谈了。”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声音听起来特别虚伪。

“我这儿有一个关于他的传言!”他点了点头,目光指向兰德。

兰德惊讶地抬起眼睛。

“就在这儿说吧!”女孩耸了耸肩。莫洛洽耶夫又虚伪地笑了起来。

“在这儿我可不能……您该不会是怕我吧,嗯?”他轻声说道,挑衅地盯着她的眼睛。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傲慢而不安地笑了起来。

“走吧!”她站了起来,“兰德,你走吧!”

“好!”兰德冷静地回答道,又走回希什马廖夫身边。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感到痛苦又孤单。看着莫洛洽耶夫的脸,她有些害怕了。他们踏上林荫道,道路的尽头似乎是一片空虚和黑暗。这时她恍惚听到兰德说:

“要让一个人感到快乐,就必须让他学会自爱;但是不能强迫他,只能耐心教导。这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走进公园深处。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音乐。路灯发出昏暗的光。越往深处走,温度越低,树林越稀疏——甚至能从缝隙里看到星空。

“您到底想跟我说什么?”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问道。

莫洛洽耶夫沉重地呼吸着。

看着她故作冷漠的眼神,看着端庄的裙子下她那笔挺的身材,他忽然意识到原本打算和她一起做的事,那些美好而隐秘的事,都不可能实现了,变得沉重、荒谬、丑陋而肮脏。

“我……”他终于开了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下颌不由自主地紧闭,好像此时此地应该保持沉默。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感到自己正慢慢靠近可怕的危险的边缘。但奇怪的是,这种感觉驱散了她内心的恐惧。她松了口气,感到愉快又好奇,就好像面前是一个深渊,很想走近一些去看看——这种潜藏的想法像一盏明亮的闪光灯在她脑海里燃烧,在她脸上留下一抹红晕。

“啊,生活可真有趣!……”

莫洛洽耶夫好像受到某种外在力量的驱使,弯下腰,向前伸出双手,嘶哑地笑了起来。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赶紧往后一退,黑色礼帽遮住了眼睛。她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下沉,她的心也随之坠落。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您在哪儿?”兰德高兴地呼唤道。

莫洛洽耶夫打了个冷颤,垂下双手,惊慌地朝四处张望。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用嘲讽的眼神盯着他,好像远离了刚才的深渊,抬手理了理帽子。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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