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穿云
周末回到故乡,站在老家的平房上,看到那整片的玉米棵子已然高过头顶,红红的缨穗如同美髯公大把的胡须,幼时帮母亲剔苗的情景,又在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
“老庄稼”都知道,剔苗这个農活儿,简约而不简单。
首先要懂得“剔弱留壮”。如同在万马军中选特种兵一样,把那些个头矮小、体态羸弱、长相磕碜的弱苗病苗拔掉,把那些身材颀长、体格壮硕、玉树临风的苗子留下。所以,剔苗实是一件“嫌贫爱富”“看人下菜碟儿”的活儿。当然,并非所有的苗都好剔,亦非所有的苗与草都好分辨。比如谷子属多根茎同时生长,棵棵之间盘根错节,相互交织,剔苗时一不留神,就会将一撮子苗连根拔掉,导致缺苗断垄,造成减产。而且,谷子苗和一种叫“谷妞”的杂草长得特像,外行人极易混淆,稍有疏忽就会拔掉“李逵”,留下“李鬼”。所以,剔苗水平的高低,也决定着产量的高低。
因此,选择剔苗时机,有助于剔苗的质量。“老庄稼”会抓住雨后两天内的时机,尤其在晴日的上午,苗尖的露珠刚落地,地里的墒情恰恰好。此时下地,鞋上不沾湿泥,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弱苗,小拇指则须用巧力,压住弱苗根部旁边的泥土,以免牵泥带苗,伤及余苗。这样,拇指与食指捏苗往上行,小拇指施力向下压,一棵棵弱苗便轻松从泥土里牵出。若是天大热、土干硬,结果就完全相反了。
如果你有好体力、剔出好间距,那便是手上长胡子——老手了。剔苗很耗体力。剔玉米苗,需不停地弯腰;剔谷子苗,一般都搬个小凳子,剔着往前挪着。一块地,数十、数百米长不等,手使劲,腰费力,双腿双脚最吃力。一趟剔完,腿发酸,脚发麻,坐到地头狠喝茶。一晌下来,能累得你咳嗽出屁来。但是,当看到剔过后那身强体壮的苗子,一行行,直愣愣,一排排,像小兵,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一口气走回家,吃几个杠子馍也不在话下了。吃饱喝足,抱来一卷席子,拉住一头,双手一扽,卷席便在门口的槐树荫下抻开,一屁股坐上去,舒展腰身,随便扯个枕头,震天的呼噜和着枝头上“叽叽唧唧”的蝉鸣,丰收的田野似乎就在梦里铺展开来。
我第一次剔苗,就闹出了一个大笑话,母亲每次提起,家人都笑到肚疼,若是正在吃着大米饭或蒜面条,一定会当面喷出米面来。
那年,我刚上初中。雨后一两日,正值星期天。放下饭碗,母亲说,“走,跟我下地去剔苗吧,会不会?”我说:“踢苗谁不会呀?我练武都好几年了呢!”母亲听了,微愣。我跟着母亲,下到地里。苗子约摸我的小手两拃长,晨阳还在尚未干透的露珠里闪闪晃动。
“我开始踢了啊!”不等母亲应声,我就从第一撮玉米苗踢起。但见一个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铆足了劲儿,看准了目标,溜着那一撮苗的腰部,一脚一个弧线,连带着苗尖上那一颗颗跳动的太阳花,在玉米地的上空一朵朵地盛开。
“我的乖乖呀!”母亲惊呼道,“停停停,你这是剔苗?我看你这是想把苗给‘踢苗(miao,家乡话,“没有”二字的连读音)”吧!”母亲上前一把拉住我,“我还纳闷,你咋把剔苗跟练武给联系上了,原来你是用武功来‘踢苗的呀!”
“叔,你猜我手里是啥宝贝?”大侄女不知何时上得平房来,满脸含笑,嘴角的弧度都那么清澈和完美。她的左手背在后面,看似藏着一个不小的秘密。
“啥宝贝?快让我看看?”我故作急切。
“不让你看,不让你看。”她转过手来,举着一张红红的东西,在我的眼前左来右去地晃。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注目看清,那分明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武汉大学”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
“乖丫头,你太棒了!”我禁不住双手给她竖起拇指。
“优胜劣汰,百里挑一!”她的眉宇间透着不同寻常的自信,“将来我会更棒,读硕士,考博士,我要成为这庄稼地里那一棵最茁壮的苗。”她指着平房下面那一株株蓬勃的庄稼,右手握拳,曲臂胸前,坚定地说。
她的话点开了我思维的按键,让我忽然想起学校的那些孩子们。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只听金风沙沙,但见绿浪翻涌,它们应该就是当初被剔剩下的壮苗,如今一株株迎着高挑的朝阳,努力地向上生长,我仿佛又看到苗尖上那一朵朵太阳花,在秋日澄碧的晴空里,缤纷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