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雨声
一帧杨叶画的清凉的素描,
唯有耳朵能看见。
一忽儿,这幅画又被挪到屋后的竹叶上,
好像听觉翻了一个身。
雨声带来了摇曳的天空、虹和
白铁皮弹跳的欣悦。
而模糊的记忆,经由雨声反复复印,
变得愈来愈清晰。
在这记忆中,我又看见了那个在屋檐下
发呆的少年。雨声像玻璃渣堆在
他的眼中。过早地,
贫穷让他尝到了荒凉的味道。
后来,当他将这雨声带到外省,
他常常对雨中的一切都抱着莫名的警惕。
弯下腰来,躲避着头顶的风;
苦涩第一次割破了他的嘴。
多少晴朗的日子被紡进遗忘里,
唯有雨天和雨中的辛劳、困苦、烦闷,
像刻刀,镂进了生命中。
雨声摞叠起来,高过了举案齐眉。
今天,在这异乡的早春,
我又听见了那幅竹叶画的素描,
有点儿冷,有点儿枯索——我走出户外,
望见门前的杨叶,在这雨声中吐芽了。
这儿的雨……
这儿的雨反复画着一朵花的素描,
那儿的雨无望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儿的雨嘤嘤地哭着,
那儿的雨在狂欢,在编织破碎的快乐。
这儿,雨弃绝隐喻和象征,雨就是雨,
那儿,雨被批量销售,连雨声,
也被装在盒子里,作为礼物送人。
——无知的雨。灰烟囱喷吐的雨。
雨中,错失的面孔被倾圮之墙代替;
一罐淡青色的天空收留了奔腾的马蹄。
不。一定还有另外的雨,不在这儿,
也不在那儿——它们下在我们的意识之外,
它们落下不被任何人看见,
消失像没有来过一样。
一定有另外一场雨保存着我们的往昔,
像一本记录光阴流逝的相册。
它们下在空无一物的地方,
唯有记忆才能看见。
一定有另外的雨,佐证今天的雨不过是
一场虚妄。因为悬吊在高压线上的雨,
当它偶然滴落在后颈,
我们并没有感到触电的震颤……
一滴雨中有我的往生
一滴雨是清澈的,
无数雨滴叠加起来,就变得比雾还模糊。
清澈的屏蔽。
对!雨滴几乎都是独自上路的,
落在大地上,
就抱成团,
就用土洗澡、果腹,而后悄无声息地
消弭于浊黄的水流中。
我永不会忘记触地的刹那,那
一张张弹跳继而迅速
破碎的脸。
它们高高跃起,是想看清大地是一个
深渊吗?还是翻身做最后一次打望,
以告别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现在,它们也许继续以单个的
形式存在着,也许,一个水泡就是
一滴雨不甘被淹没的叹息。
只是,混淆于千篇一律的水中,
我再也找不见那滴打湿我嘴唇的雨了,
它曾经那么纯洁,
一丝凉薄的甜,像初吻。
雨水
你在乎雨水吗?
——你为之将平原垒成过丘陵吗?
雨水如此茂盛,遍处生长,
没有一寸土地没被它略占过。
不会是别的。惟有它,
能带着所有云深不知处的气息和颠荡,
如此迅速地,成为我们的呼吸
和亲人。你说雨是某个
屋顶上的睡眠,你说雨点联翩扣打门扉,
你说雨水弯腰喝着柳絮,
我都会心领神会。我都会把水池移开,
栽上一棵柔软的植株。
因为雨水点在别处的灯,通过雨声的反射,
同时照亮了我们肉体的宫殿和边陲。
享乐的沉埋如此淋漓,
以致窗台何时将花盆移走,
猫叫如何踩翻脊瓦,我们都一无所知。
尔后你翻身掀开雨水,
将窗帘唰地拉开。光流进来,
杨树的大叶子晃动,如在
我们的床单上画画。
雨中记
雨放大了一棵树的孤独。
雨声像水雾抱着树冠。
它体内囤积了多少场雨?
它的枝叶仿佛就是它的雨披。
街道上的雨水朝它汇集。
一个醒目的城市地标,
标出了暴风雨的中心。
还要在这儿站多久,它才能拔出脚,
去往莺飞草长的山野?
那些避雨的人窜过马路,
没入一个个漆黑的门洞中。——
大雨如注,如一辆辆飞掠而过的
的士,溅起巨大的水花;
愈加暴露出它在
闹市区心神不定的影踪。
雨
雨用雨声铺一条通往童年的路。
路的尽头,我又看见那个坐在屋檐下
数雨点的儿童了。火柴盒一样小的人儿,
把雨点和手指越数越多……
我又陷入到他对事物的好奇和讶异中,
仿佛火柴盒里倒出了更多的火柴棍。
我又有了冲进雨里的冲动。而
世界像大人,依然铁青着脸,
一场暌违日久的雨,下在
四十多年后的一个黄昏。
隔着身体,两场雨同时下着;
记忆像一个仆差,来回搬运着不同的
景致和心绪。然而起始于童年的那个人,
再没有点数雨滴的兴致和时间了。
雨丝横七竖八堆在体内,像着火的
木柴,焚烧又炙烤着我。——
现在,雨用雨声铺一条通往暮年的路。
没有一滴雨被我拥有
从没有一滴雨被我拥有。
倘若身体是瓦缶,它是破了的瓦缶。
如果手是荷叶,现在已枯萎。
我只是经常遭遇雨的浇淋,
但从没有一滴雨被我真正拥有过。
此刻,别处的一场雨,下在我的头上。
我感知到乌云的拆裂和土地的瓦解。
一个个闪亮的词,跑过脸颊,
瞬息滑落,又消失于无形,
没有一滴雨被我拥有。
那潮湿的部分,那温柔的抚触,
那自上而下的重逢与离别,
令我无处藏身。我收起了对雨的追问,
转而又陷入为雨水架空的惶惑中,
没有一滴雨被我真正拥有。
我落回了窠臼般的肉身,
像一只被风雨啄光羽毛的雀鸟。
雨又下起来,此处的雨仿佛是另外
一场雨的回声和影子,我走在雨水中,
但没有一滴雨被我拥有。
在你的身上我下着雨
在你的身上我下着雨。
如此温柔,又那么暴烈。
我大面积下著,也小范围下着。
下得如此慌乱,隐秘像一场微暗的
夜雾,公开又像一面喧哗的旗帜。
旋带过剩的带电的离子,我在
你肋骨一带下着,一瞬又整个扑倒在地,
下在你春意浮动的跫音中。
“这击鼓传花的雨点,如果不能
掏干你的干渴,
就让世界泛滥吧。”
像火焰,我在你的身上下着雨。
一个疯了的赌徒,在你身上下雨,
——雨水,仿佛是他全部的赌注。
听不见雨
站在雨中,我听不见雨。
雨用雨声在我的四周砌一堵隔音墙。
我比风更难掩藏行踪。走在庞大的雨中,我
不知道是在一滴雨的外面还是里面,
前面还是背后,左边还是右边。
我听不见落木萧萧下,长江滚滚流。
听不见蚂蚁将雨滴驮向了何处。
听不见此处是何处,
在一滴雨中打禅,我感受到肉身的
浅显和逼仄。尘世在一朵莲花的
开放中佛光尽显;“一滴雨淹死了夏季”,
也淹死了一部高屋建瓴的
乌云厚黑学。
然而我听不见雨。我只看见一滴雨在转述另
一滴雨,一片雨在抄袭另一片雨,一群雨在架空另一群雨。
雨中归来,门窗尽老。
天空消弭了我的听觉,又用一场多年前悬而
未决的雨,劫持我到现在。
——在一滴雨中安睡,呼吸亮晶晶如
一幢琥珀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