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隐
作者有话说:有这篇故事是因为一个朋友,她最爱的爸爸突然去世,深夜她在朋友圈发出“人生如寄”四个字,让我有了这篇故事。可我不敢和她分享,怕她又难过。人生如寄,其实还有后半句:多忧何为。
希望我的朋友,能带上爸爸的那份,坚强乐观地生活下去。
她突然有些后悔,说薄言爱做孤勇的傻事,自己不也是吗?
【楔子】
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封的那刻,余瑜有些恍惚,她已经很久不写信了,就算把她现时十八年的生命长河捞尽拧干,也落不出三封信来。
拆信时正值落日的光景,悠长的昏黄映在白纸黑字之间,似是要将往事渲染开来。
来信人是奶奶,让余瑜帮忙寻个人。
奶奶纸上的字迹孱弱纤细,横撇竖捺像一根根饱经风霜后的脆弱脊梁。
仿佛能听见她的声音,颤颤说:“那孩子走遠了,你寻他回来,像从前那样手牵手回家吧。”
01
大巴一路颠簸,山风撞在缓行的车体,只得声声闷响。驶过数不清第几道弯儿后,余瑜在心里确认,奶奶一定是搞错了。
扶山孤儿院在路的尽头,这里是余瑜七岁前的家。孤儿院里,大家都喜欢亲切地叫院长奶奶,余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向精明能干的奶奶,怎么会把她和另一个姑娘搞错呢。薄言不愿意回来,能带他回来的,只能是那个同他坐在门槛看雨,一块牛皮糖也要分扯成两半吃的人。
见到奶奶的瞬间,余瑜像被岁月拂了一耳光。她折身蹲在轮椅前,握住奶奶的手:“您还认得我吗?”
院子中央的老树纹丝不动,似乎也在屏息凝视这一场相认。
奶奶双眼浑浊,缓缓挪开了脸。
旁人宽慰道:“时好时坏,坏的时候连自己也认不得,姑娘别往心里去。”
一句话,让余瑜感觉手里的信纸忽然重了。
她对于薄言最近的印象,便是网站和报刊纷纷报道的——“高考状元放弃填报志愿,隐匿山林”等消息。薄言向来是个怪人,从小如此,记得六岁的他怀里总抱着一本《徐霞客游记》,细长的眼睛时不时探向目之所及处最远的山、最深的河。每日向奶奶自我汇报,隔三岔五他就会胡言乱语,说自己钻了奇洞,游了飞瀑,眸子震颤间不忘补一句:“瀑水好凉。”
有人直言戳穿:“那些地方离这里好远,你莫非长了翅膀不成?”
薄言一回神,红脸嗫嚅道:“梦里去过。”
对他第二个印象,是一块小小绿绿的薄荷糕。
那年夏季天气奇热,山涧蜿蜒盛载着粼粼的阳光,像盛载着闪闪的火,水溪迸溅的声音像是火流飞蹿 。背着竹篓的余瑜站在边上,不耐酷热,眼看就快晕眩过去。
他递来一块薄荷糕:“快吃,这清热解暑。”
余瑜双手捧起薄荷糕,三下五除二吃得个干干净净。她抹嘴一笑:“清清甜甜的,像大自然的味道。”
薄言愣怔,露出向往的神色,不住点头猛咽口水。忽然他用白瘦的小手遮脸,嘴角一噘,眼里的水汽打转就要流出泪来。余瑜放下竹篓,慌忙把采摘的花递给他。
早知道他只有一块,就分一半给他尝尝好了。
因于奶奶信封上写的“余瑜”两字,因于酷暑里那块清凉的糕糖。
余瑜决定启程。
02
信中讲的山区,在西南一隅。
边境地区,地上是脚步可探的路途艰险,天上是肉眼可见的风云变幻,徒步装备齐全的余瑜一路也不免心惊胆战,头顶忽明忽暗的天,像前方忽深忽浅的路,指不定滑落哪一步,就万劫不复了。
她想好了,把薄言抓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揍他一顿。
这个想法刚刚落成,倏忽天光一暗,轰隆一声雷,随即降下雨来。余瑜左右张望,抱头躲进不远处的一幢小木屋,正打算为自己的“不请自来”开口道歉,抬头便与屋主大眼瞪小眼。
他说:“你是……人?”
木屋落在烟雾缭绕的雨幕中,恍如秘境,一些山林的野生小动物为了躲雨,也纷纷钻到屋檐下。余瑜湿着身子,像一只被雨水浇得顺毛的松鼠,她有些局促,看看自己,又久久看向他。
半晌后,她和他盘腿坐在圆木桩茶几前,拉开一副对弈的架势。
“跟我回去吧。”余瑜说。
“回哪儿去?”薄言一脸茫然。“……我家都没有了。”
以前,每当一个小朋友被人领走的时候,奶奶就会苦口婆心讲,伸出手来的叔叔阿姨们是新的家人,选中自己一定是因为爱,跟他们好好回家,不要再跑回来了。
出发之前,余瑜才从孤儿院方得知薄言养父不幸意外逝世的消息,这时面对他的疑问,余瑜心中钝痛,翕动唇瓣一时答不上来。
三言两语之后薄言就要逐客,慌神无措间,余瑜眼睛揪住床前的一本《徐霞客游记》和手绘的地图,从前徐霞客,尚有去处,可如今天大地大,遍布脚印,已经没有他可以探索的地方了,她想不出为什么一个计算机卫星就能搞定的事,薄言要徒手画。
说明困惑,换来的却是他的一句:“那就请按着手机上的地图指示,哪里来,回哪里去吧,添麻烦了。”
屋外雨声渐停,余瑜偏赖着不走,她要给奶奶一个交代。
忽然,一声枪响惊起林间鸟雀,薄言踩着泥泞疾速追了去,回来的时候只见余瑜还倚在门口,脸色苍白愣愣地看他。
“这就是你留下的原因?”余瑜追着他一路问,“保护山林和动物,恶人有刀有枪,你有什么?血肉之躯吗?”
她不禁又想起小时候薄言做的那一件件孤勇的义气事,倒是在这时候懂得奶奶对他的器重和偏爱来。
心间一涌,不知哪里横生出来的拗劲儿。
“我不走了,就睡这里。”余瑜甩下背包,一屁股坐地,“除非你和我走……”
03
转眼,暑假耗尽,余瑜一住便是两个月。两月里,什么也没发生,像木屋外那面永远波澜不惊的湖。
她突然有些后悔,说薄言爱做孤勇的傻事,自己不也是吗?比起后悔,时下她更多的是慌神,两月足够长,潮起潮落多少来回,她和他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好像也是不可能的。 临走那天,她褪下他的旧T恤,洗好还给他。
屋外又下起来时那样的雨,湿热的热带气候好像要把人闷出心病。
“我走了,得去大学报道了。”余瑜说。
以为薄言会挽留自己,或是一起走,眼见他心慌意乱帮忙收拾着行李,嚅动嘴唇半天,迸出句:“我送你。”
回到城市的日子,空气总是漂浮着细微的灰尘,余瑜一时适应不过来,呼吸堵得慌,想起薄言的时候更甚。有天上课,熙熙攘攘的路上出现一抹似曾相识的面孔,她追上去,拦住那女孩问:“你好,请问你是沈婉灵吗?”
女孩愣了愣,又笑了笑:“是。”
岁月里四散走远的人,在某时某刻,会以某种方式不经意地相聚。许是因为如此,岁月才显得温柔吧。沈婉灵,便是和薄言坐在门槛看雨的人。
当天晚上,余瑜给薄言拨去七八通电话,终于有一通在厚厚乌云散尽的那一瞬连上。
“沈婉灵。”她抓着电话,努力念出稀松平淡的语气,“她也在泫城念书,想见你一面。”
不出意料,薄言果然来了。
泫城著名高校云集,奈何寸土寸金又地盘小,校与校之间离得很近。得亏薄言的高中班主任在填报志愿的最后关头帮他报了地质大学的地质勘探系,才让他有一转身就变成大学男神的机会。听说他入读以后,余瑜偶尔会待在校门口看向地大,她想薄言这个人真是无情,来了也不来打个照面,有时候,她又怕站在校门口太久,久到足以撞见薄言和沈婉灵的身影。
有同学看出端倪:“魂不守舍,谈恋爱了?”
余瑜涩涩咽下口饭:“是看别人谈恋爱。”
在一个木槿花被太阳暖开的午后,余瑜终于忍不住了,闷声闷气想打电话,拨了三遍,挂了三遍,虽然只是邀他们叙旧吃个饭,可她好像在做贼,那份不太纯粹的心意始终没有拨出去。许是赶巧,第二天沈婉灵来电说:“一起吃个饭吧。”
餐厅订在地大的断桥广场附近,干净的落地窗映照出傍晚散散漫漫的人影。
两个女生先落座,聊着不痛不痒的近况。一见到赶来的薄言,二人不一例外地惊了,沈婉灵一愣,旋即憋笑:“薄言,和我见完面之后,你去洞里当野人了吗?”
薄言的眼神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身上,皱了皱剑眉,难为情笑道:“入学晚,落下的功课太多,只能没日没夜地补了。”
尽管有些邋遢,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形象在余瑜眼里,竟有股傻里傻气的可爱。让她回想起夏天深山老林里,他徒手蹦出去赶坏人的模样。
余瑜端起杯子,轻笑:“时别经年又重逢,祝你们百年好合。”
话落,谜一般的安静,对面两张脸孔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余瑜,你喝多了……果汁?”
到底是没有喝多,离开餐厅的路上,余瑜顶着一张红透的脸比喝多了还难堪。
她说:“既然不是我想的那样,薄言为什么一点眼神也不落在我身上?”
沈婉灵食指抚唇,俏皮一笑:“这才有鬼。”
越是视若珍宝,越是小心翼翼。希望如此吧。
04
上半學期的一天,时逢小长假,沈婉灵要回家陪养父母旅游,薄言约了余瑜去扶山。
一路上昔日风景融在徐徐的风中,如往常般静默,他坐得笔直、规整,一路无话。余瑜心中生起闲情,坐在一侧托脸偷看他,车窗外山影幢幢压过,她看他的轮廓越来越柔,越显越小,恍惚看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的他,和如今的他,除了多经历了一次与至亲的生离死别,无依无靠,老天也没再多眷顾他什么。想到这儿,余瑜不忍猜想寡言的少年心中,长出了多少的荒芜来。
拜访完奶奶已是正午,这次她清醒了些,开心抱着余瑜不停轻拍她的背部,仿佛在夸赞她把薄言带了回来,余瑜心中只是受不住。听护工讲,奶奶糊涂了,家人忙于生意鲜少陪她,老人像个孩子一样赖在工作了一辈子的孤儿院,吵着,闹着说这里就是她的家。
当时有风把树叶吹落,余瑜和薄言望着奶奶,沉默地笑。
趁着下午阳光刚好,薄言背上一套地质勘探的专业行头,埋头径直往山的深处去。小时候多是贪玩,身边的风景总归是没有仔细赏究过的。曲折难走的山路,余瑜一路跟着,怀里兜着的糖果雀跃地一起一伏,像在跳舞庆祝些什么。
徒步到汩汩的溪水旁,他停了下来,眯着一双深邃的眸子,似乎若有所思。
“喏,薄荷糕。”余瑜浅笑着捧出一块小小绿绿的糕点,“小时候你就是在这儿给我吃薄荷糕的。”
他回头,清清淡淡一笑:“你还记得。”
“你都哭鼻子了……我怎么不记得,童年阴影好嘛!”余瑜强行塞一块薄荷糕在他嘴里,大功告成地拍拍手,“这回你也吃上啦!”
鼓着腮帮子,薄言身体僵硬地一动不动,像被喂了颗武侠里的点穴丸。他望着余瑜,眸子深处有光一闪而过。
天若有情天亦老,眼前绵延不绝的青山,在洪流席卷的时光中岿然不动,用生生世世的不动声色,换得世世代代的树木常青。在无人问津的山路里,余瑜跟着他左拐右转,心中却无比安定,尽管一些险要之处,她得手脚全用地“攀缘”上去,只要薄言一次又一次地伸手扶她,一切高山险阻,都像被踩在心底的泥丸。
太阳挂在山腰时分,扬开野餐布,他们在一颗巨大的松树下歇脚。
余瑜扒拉着收集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嘴角溢出丝丝笑意。薄言右手放大镜,左手资料集,教她看颜色、纹理、硬度,辨识石头种类。末了,还是被她口中的“大石头”、“小石头”、“花石头”、“红石头”所击溃。
这趟,他是要来人工测绘地图的,山水路复杂,一朝一夕显然完不成,余瑜知道了他的意图,思忖半晌,挑眉道:“小伙子,下次我也跟你来。”
沉默的空当,响起青山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一抬眼,似笑非笑着摇头:“惯犯呀你,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赖着不走?”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冥冥之中,告白的话在余瑜喉头转了个弯儿,她一慌神,下意识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山里,赖在这里不走?”
只有彼此的沉默,回答彼此。
05
有了计划以后,每个周末,薄言雷打不动地往山里钻。
到底她是个有分寸的人,怕薄言光是照顾自己就手忙脚乱了,于是将自己的自拍照彩印出来,“啪”一声,用胶水粘在了他的背包上。
“也算是跟你去了,闷了就和我说说话。”余瑜咬唇含笑说。
一旁的沈婉灵笑得意味深长:“说点甜的。”
远处的大巴徐徐开来,检查了下装备,薄言利落地将背包甩在背上,脸上波澜不惊。
比起被拒绝,更不能忍的是无视。
车开走的瞬间,余瑜拎起长长的裙角,有些滑稽地追车:“我开玩笑的,快撕下来吧。”
“风会吹落的。”
薄言一走,预留的周末也落了空。她回归成校图书馆的常驻民,早起晚归,奋战书海,只为了那好看一些的成绩单。有人不解她为什么这么拼,难道有天大的抱负不成。
她淡淡笑,也不知道解释什么好。从七岁被领到“新家”的那刻起,她始终揪着一颗讨好的心,生怕哪里没学乖,父母一置气,就把她丢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丢回到无依无靠的处境里。
转眼,期末考试结束,小心翼翼叠好成绩单的余瑜,准备放假回家。离校之际却收到了一通家里的电话。
“瑜瑜,你先别回来……”电话里响起疲乏不已的中年女声,“我和你爸在闹离婚。”
五分钟后,电话又打来,换了一副同样疲惫的烟酒嗓,男人说:“快回来,我和你妈扯不清楚。”
月落日升,24小时之后余瑜徒手空空,站在人来人往的民政局门前,一脸迷茫。
耳边还响着工作人员的话:“他们的矛盾点在你。”
在于,离婚后余瑜大学费用的分摊比例。养父母经商失败,负担都重,虽然都想女儿好好念书,但他们因为分摊比例闹起了矛盾,都不愿对方占半点便宜。
经商失败,两人负担都重,余瑜认为自己成年了,决定费用自己赚。浑浑噩噩找到兼职的那天,忍了多日眼泪的余瑜,蹲在超市门口大哭了一场,天都被哭得湿气阴阴,乌云密布。
不多时,天空泼下冰凉的雨,她扬起泪脸望天,却迟迟不见雨下来。
“不要哭了。”薄言在身后撑伞说。
“我难过,我要哭。”
“没什么好难过的,人生如寄,我们每个人都是短暂地寄居在人世间,一个人也只能陪另一个人走一段路……”
她沉默了,忽然看向他拎在手中的背包。
“照片呢?”
“吹走啦,”他歪头笑,“说了会掉的。”
06
打工的超市在泫城最悠久最兴旺的一条商业老街,这条街道上,24小时超市只有这一家。尽管夜阑更深,进门处的提示音有时也会接连响起。不过夜班薪水高,一个月下来勉强能顶生活费。沈婉灵经常会和朋友来光顾,大包又小包,多得带不走。
余瑜会笑着劝,反正算时薪,卖多又不会提成。
平时余瑜除了看功课,就是盯着墙上吊下来的小电视看,特别是新闻结束,响起熟悉的《渔舟唱晚》的时候。她变得关心天气预报,周末天晴,薄言多半是不会来的,除了有扶山地图的测绘,学校的课业实践活动也多。她开始喜欢和盼望下雨,下雨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薄言都会捧着夜宵出现在她跟前。
渐渐地,晴天薄言也来了。不过一来就把她往外赶,想让她回去多睡一会儿。
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梅雨季拖着湿漉漉的尾巴,天下起了雨,薄言却没来。余瑜接到沈婉灵的电话:“薄言疯了,要自己去山里救人。”
余瑜连忙通知同事来代班,她奔赴进阴沉的天色中,跳上了最后一辆去扶山的大巴。抵达的时候,孤儿院的坝子已然支开桌椅,饭菜冒着热气,四五位穿着橙色救援衣的搜救人员正在狼吞虎咽。一旁还摆着一份起卷的手绘地图。
“我们连续找了三天了。”有人扒着饭说。
“一无所获。”
从救援人员处得知,27号 黎明时分扶山孤儿院的一个新来的孩子,哭闹着要回家,趁人不备,只身跑了出去,大概是迷路了,哪里都寻不见那孩子的身影。
薄言換好行头,从远处走来,沉默地卷起那张地图。搜救人员面面相觑后,齐刷刷地叹气。
领头的救援人员说:“快劝劝他,人我们会找,现在雨天路滑,让他别一意孤行。”
薄言走到面前,神色平静地看她。
她生怕丢了什么似的,抓住他的手臂:“我跟你去。”
小时候,一逮住机会他们就漫山遍野地跑,这时候,对于这些路到底是烂熟于心的。
薄言摊开地图,笔直立在断崖前说:“黎明时分,天光不明……是你你会怎么跑?”
余瑜一怔,指了指山顶:“下面的路黑得摸不清,月光在山顶比较亮,我会躲到山顶,等找我的人散了之后……”
一簇难见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他牵着她,疾步往山顶去。
“可是一次雷雨过后,去山顶的路已经毁了呀!”
薄言回头,神色清明地扬了扬手中的地图。在余瑜关于薄言的记忆中,虽然没有笑,但这是他最春风得意的一个瞬间。
有路,在他画的地图上。
四十分钟后,他们相互搀扶着登上山顶,终于在一个狩猎铺下的陷阱外,听到了下面的虚弱求救声。孩子背包里的食物和水已然消耗殆尽,正扬着一双浸染恐惧的泪眼望着他们。
救援人员收到消息,火速赶来救起了孩子。
那时,雨过天晴,银白的月光浩瀚地铺洒在缀满青草的山坡上。
余瑜和薄言像两个撒欢的孩子,像两头欣喜若狂的熊,又喊又笑一起抱着彼此,一圈一圈翻滚下山坡。
他们高兴,他们抱在一起,快乐也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多,越滚越多……
滑到山坡中央,累了,她和他抱着腿,肩并肩,仰头将目光探向夜空中那轮硕大的皓月。
余瑜说:“那个,我有话要讲……”
“讲。”
当时山谷清寂。
她不曾想,一个吻竟然也会有回声。
07
本科毕业舞会那天,沈婉灵挽着“家属”现身。
她的男朋友长得人高马大,剑目星眸,是个未来的医生,听说双方已经见过家长,毕业之后,好事将近。
悠揚的音乐正起,人影游弋的舞池外,沈婉灵和余瑜端着饮料,背靠着墙面聊天。
沈婉灵笑得轻盈:“我要结婚了,份子钱打算给多少?”
一抹郑重又窘迫的神色浮上余瑜的脸,她微微蹙眉,认真盘算起来,就差没立刻把钱包抖个底儿朝天。
沈婉灵气得一跺脚,好姐妹还真以为自己盯着她那瘦瘪瘪的钱包了,她神神秘秘笑着,拦过她肩头:“给你出个主意……看左边。”
左边大门刚被人推开,薄言挺着笔直的衬衫,正在左右张望。
“妙啊……”
“妙吧!”沈婉灵激动地把她往外一推,“我叫他来的,抓住机会,咱们份子钱相抵了。”
余瑜颔首笑,正要迈步朝六神无主的意中人赶去,就看到一个女生闪现在他身前,紧接着半推半就地,他磕磕绊绊地和女生在舞池中摇曳起来。
“一吻定情”这种事并没发生在她和他身上,但余瑜从没有气馁,也没有要退却的意思,她往舞池似有似无瞪了一眼,那女伴儿的脚扎扎实实被踩了一下,旋即薄言慌慌张张道歉。一曲将完,余瑜不紧不慢候在一旁,牵过他手说:“你这舞痴,就不要祸害别的姑娘了。”
跳舞时,他讲了一个不算太坏,也不算太好的消息。
保研之后,薄言加入了东非地质勘探项目小组,将跟着老师在另一个灼热的大陆待上几年。
他讲这些的时候眼睛闪着灼灼的光,而余瑜的眸子一点一点暗淡下来,原来自始至终,他未来的版图里都没有她。
从来不是自己的人,她又怎么好张口挽留。
薄言走后的第336天,他从另一个大陆寄来一块普通的石头,和一张照片。
也许石头漂洋过海裹挟了太多海的湿咸,把它捧在手心的瞬间,余瑜的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不哭不哭,石头里面是玉,是你!”沈婉灵展示着照片,照片里,薄言晒得黢黑,头顶烈阳,眼睛眯成一条线欢喜地捧着一颗石头。
瑜,“玉”。
照片背后他说,东非鲜产玉,想将这一份难得分享给千里之外的你。
冷冰冰的石头顶什么用。
余瑜想见薄言,却不曾想以一种有些残忍的方式。
不久后,从薄言老师那边传来他受伤的消息,他被护送回国治疗,紧急联系人填的是余瑜。她连夜赶到医院,医生说薄言的腿受了伤,处理不好可能有需要借助外力行走的风险。
病床前,薄言一脸冰冷:“早知道,紧急联系人一栏就空着了,可老师非让写一个。”
“我来照顾你不好吗?”
“你该去上课。”
她削苹果的手一滑,刀刃割破手指,渗出一滴血来。
他也不看,冷若冰霜的脸转向一边的窗户:“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当初是你一路跟着我,如今都多少个日子过去了,何必呢?”
他的话仿佛落石砸到心头,余瑜疼得一下清醒过来,而之前,她做了一场关于他柔软甘甜的梦。
梦终归是要醒的。
她从来都是一厢情愿。
08
三个月后,扶山孤儿院热闹非凡。
楼前的空院摆出八桌八大碗寿宴,每桌宴席中间,都装盛着一盘冒尖儿的粉红寿桃。今天是奶奶八十大寿,能赶回来的小辈都来了。
一楼食堂后厨烟气缭绕,平时做大锅饭的大厨们忙上忙下,跟上了战场似的。余瑜和沈婉灵各坐一个小板凳,正在帮忙准备餐后的水果。
忽然,门前立出一道人影。
沈婉灵一抬眼,含笑说:“你口中无情的瘸子来了。”
她手中的梨子削得闷闷响。
“不关我事。”
薄言一愣,转身差点撞到门框上。
入席的时候,薄言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余瑜身边,她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听人讲,他的腿已经完全治愈了,正巧国内新的勘探项目缺人,老师让他留在国内。
如果薄言是个能言会道的人,此刻会应着喜庆的景向余瑜道歉,会把那天在医院,余瑜心意决绝表明要离开后,心里骤然翻起的不舍与后悔讲与她听,会把当初是因为不舍她才回到城市的心意说给她听。
然而,薄言,只是人如其名的薄言。
寿宴过后,大多数人匆匆赶路离去,又剩清净的院落。午后院子里阳光和煦,静谧洒下的光斑像铺晒在空坝表面的玉米碎。
奶奶神色清明地晃着摇椅,余瑜心中一动,轻声问:“奶奶,六年前薄言藏进深山,为什么你写信给我?”
摇椅忽然一滞,“嘎吱”一声,奶奶笑眯眯地站了起来。奶奶把余瑜带进了她的卧房,缓缓打开尘封的抽屉,递出一张颤悠悠的画纸。
准确地说,是地图。
地图上,五颜六色的蜡笔画得歪歪扭扭,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薄言……画的地图?”
奶奶轻轻点了点头,徐徐吐出几个字:“为你画的。”
大概在余瑜三岁的时候,她刚被送来孤儿院,也是像之前在山顶被救起的那个小孩一样,哭闹着要回家,她偷溜下山,半途却被黑夜吓得缩手缩脚,“哇”的一声,转身想跑回孤儿院。奈何天黑路杂,她迷了路。薄言画这幅地图,是想她能顺遂地回孤儿院,回家。
“当时你很凶,不要他的丑图图,也不和他玩。”奶奶笑着说,“可是他喜欢你呀……每天趴在阳台看你在树下捣土,看到太阳回家。”
余瑜不知道,薄言就是在那个时候握起画笔,开始对山水路石入迷的。
【尾声】
“嘿,鬼鬼祟祟在干吗!”
潺潺小溪边的大岩石上,薄言一下捂住背包,吓得差点滚下来。
“给我看看。”
余瑜眼疾手快抢过背包,她彩印的自拍照片映入眼帘。
“不是被吹风走了吗。”
薄言轻哼一声,不知哪来的勇气:“狗皮膏药,哪那么容易吹走。这不你又跟来了……”
余瑜作势生气,转身要走,他一急,猛地探身将她抱入怀里。
被他抱住的这一瞬,她盼了一世纪,等了一世纪,忽然,她明白了当初对他赖在山水之间的疑问,明白了他的无情与寡语。同为孤儿的他们,从小经历了太多的无依与无常。
在往日的薄言心中,寄情于人,不如寄情于山水。人与情脆弱无常,山与水亘古常青。所以他才在她走近的时候,丧气地把她往外推。
如今,无根的小草,紧抱住另一棵无根的小草。
在汹汹岁月河流中,她只想用一生的时间告诉他。
人生如寄,你我相依。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