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曹放
“国有颜回而不知,耻辱啊!”李可染站在黄秋园画作前,几乎要捶胸顿足。这里是中国美术界的最高殿堂——中国美术馆,1986年3月,北京。
真是好事多磨。经由著名画家亚明和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推荐,中国美术馆终于同意举办黄秋园画展,不过,必须自掏腰包。时任江苏省美协主席的亚明,是当年听了江苏国画院同事傅抱石的介绍,而对黄秋园有了了解并产生敬意的。八大山人纪念馆与黄秋园,更有一段奇缘。那是1962年,黄秋园在一个裁缝铺里看到一张破旧的画纸,店主要用来包装豆豉,黄秋园一阵惊讶,这不是八大山人的真迹吗?他一把抢过,花四十元买下,精心修补装裱后,捐赠给了八大山人纪念馆。就是这样的渊源,他的画展才得以推荐进入了中国美术馆。好大一笔开支呀!黄秋园长子黄良楷瞒着妻子,卖掉家中最值钱的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和手表,又七拼八凑了一千元人民币,还向中国美术馆承诺捐赠父亲的五幅精品,又向美术馆邻近的一家招待所承诺,捐赠一幅父亲的作品抵扣食宿费。这样,他坐着火车硬座,灰头土脸地来到了北京。
展览一个星期,开始,观众寥寥无几,经由《中国画》副主编孙克撰文介绍,不日,李可染来了,紧接着,刘海粟来了,启功来了,潘洁兹、白雪石、沈鹏等等京城的艺坛大佬们都怀着敬仰之心来了。握着黄良楷粗糙的双手,李可染动情地说:“北京人眼光很高,平时各种展览看得多,法国的、德国的、日本的,国内的就更不必说了,开始他们对你父亲的画展肯定不以为然,听都没听说过嘛。但我细细看了,真的,像你父亲这样的画展,太难得了!他高怀古风,自成家法,我敬佩呀!”李可染又将黄秋园与中国古代最优秀的画家作了一番比较,如石溪,如石涛,如王蒙,然后,感慨地说:“即使这些先贤大家在世,也必叹服啊!” 最后,他有点怯生生地说:“我想用我自己的一张画,换你父亲的一张画,可以吗?”李可染一生只收藏自己老师齐白石、黄宾虹、林风眠的画作,谁也想不到,第四个,竟然是毫不知名的黄秋园!赵朴初认定,黄秋园是不会被埋没的,后来,应邀为南昌系马桩街157号那栋青砖小楼,题写了“黄秋园纪念馆”。而沈鹏,则题写了一副对联:“此地接青云谱遗韵,斯人得桃花巷流风”。
终于,犹如考古发现一般,生前寂寞无名的黄秋园,在离世七年之后,神奇般地光耀中国画坛。他的画稿,成为中央美术学院的长期示范教材,他被权威机构列为自晋代以来100位中国美术巨匠之一。黄秋园早年供职于江西裕民银行,新中国建立后,收编进了中国人民银行南昌支行档案室,定了个行政十九级干部,成天的工作就是整理缮写一摞摞账本。但在业余时间,他却沉醉于翰墨。《秋山幽居图》《梦游庐山图》《江山揽胜图》……高古呀!地道的宋人意象:大幅满纸,几不留白,重峦叠嶂,小桥流水,有茂林修竹,更有云烟穿插,但满而不塞,繁而不乱,笔势飞动,沉郁浑厚。道与艺,形与神,情与理,在他笔下的繁满茂密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黄秋园的魅力,不是小情调的卖弄,而是宏阔的精神意境。他的精神意境,就在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独到理解,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理念。西方人怀有强烈的宗教意识,在他们眼中,自然景观是客观的、强大的、可怕的,与人类的关系,不是人类征服自然,便是人类被大自然所吞噬。因此,在西方人的绘画中,自然景观如欧洲的阿尔卑斯山或美国的西部大峡谷,除了赞叹大自然近乎可怕的伟大外,便是感叹人类自身的渺小。而黄秋园却秉持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天人合一观,他笔下的山水虽然有那么一些混沌未开的感觉和洪荒太古的情调,但却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自然景观与人的关系是亲近的,可以幽居,可以卧游,可以吟啸;可以淡泊明志,可以自在逍遥,可以抚今吊古。
《梦游庐山图》黄秋园
黄秋园的魅力,也不是笔墨上的标新立异,而是具有扎实的学术根基。他的学术根基,就是敏锐地把握住几乎被同时代画家淡忘的中国画传统,这些可能被看作历史惰性的东西,在他眼里不失为传统的精华,甚至闪现着真理的光辉,例如“墨随笔运,笔因墨显”;例如“虚实相参,意在笔先”。他笔墨丰茂而挥洒自如,千点万点,长线短线,穿插错落,横斜平直,放而不失之于狂,细而不失之于拘。他常用“骷髅皱”画法,有古木藤蔓纠结之感,但毫不凌乱,甚至显示出冰雪晶莹之境。他尤其讲究用线,除长短、疾徐、提按、疏密变化外,还有劲紧联结,挺逸流畅,每根线条都经得起推敲和考验。一根根劲健而有弹性的线条,以及用这种线条营造出来的线的世界,就是一种独行山林的清雅与旷世自修的浪漫。他的一丘一壑,淋漓出蓬勃的生机;他的一山一水,充满了梦幻般的想象力,从而达到了中国文人画的最高境界:“古趣”与“静气”贯通交融。
“花开花落年复年,白发归来写云烟,老汉自有孤云侣,何必低头车马前。”黄秋园虽偏居一隅,但安贫乐道;虽满纸烟云,但不因人热。红尘更比寒山冷,何必蝇营狗苟呢?黄秋园是自信的。1975年,爱女出嫁,他画了一幅《天女散花》作为嫁妆,他微笑着对女儿说:“清代有个画家,名叫赵之谦,家境清寒,女儿陪嫁,也是几幅画。”细品这家常戏语,可见他的高度自信:日后,我也会像赵之谦那样,名声大震,价值连城。他是自信的,也是傲岸的。1963年10 月,傅抱石回到故乡南昌,这位创作了人民大会堂主题国画《江山如此多娇》而名满天下的大画家,得到了江西官方的最高礼遇,安排住在当时全省最好的宾馆——江西宾馆。傅抱石邀请黄秋园前来一叙,黄秋园得信后,沉吟了半晌,最后委婉地谢绝了。这孤傲的背后,有着怎样意蕴丰富的隐忍啊。
“气寒夜长,不能早寐,焚香煮茗,静对笔砚。”1974年隆冬时节,一个呵气成霜的深夜,黄秋园铺展开宣纸,笔下,山势崔嵬苍茫直逼青霄,山径蜿蜒曲折若隐若现,遥望前川瀑布有如银河流泻。庐山,黄秋园想到的,是陶渊明的庐山吗?抑或是李白的庐山?或许,是苏轼的庐山?寄意遥深的《庐山图》啊!品读他这旷世之作,我曾写下过一首小诗,题为《庐山行吟》:
恋无由,
爱无由,
梨花深处点点愁,
独上风雨楼。
情悠悠,
意悠悠,
碧血丹心照九州,
生死共千秋。
恨无由,
怨无由,
懒问冠盖与貂裘,
却看大江流。
生悠悠,
死悠悠,
白云无尽荡不休,
蓬蒿满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