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末,无云的天空烈日耀眼。
从大山深处传来铁锤敲击钢钎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在山间飘荡。
爸爸独自在小山坳里的采石场采石。他头上搭着一条毛巾,肩上还披着一条毛巾坐在一块石头上,用锤子和钢钎敲打着另一块石头。在他的身边,有好几块已经打磨好了的石头。
爸爸脸上的汗水淌下来,滴在手上,他手上有磨起的几个水泡。
树上鸟巢里探出一群小鸟的脑袋。鸟爸爸显然被采石的声音吸引,警觉地四处张望。
老二提着盛着饭的篮子,老三提着水瓶。俩人的头发都有点长了,也都是仅仅穿了个大裤衩子,身上晒得黑黝黝的。
爸爸老远看见老二和老三,赶忙站起身来,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
爷仨来到小树林里,找了处地方坐下来。
老二把饭菜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在地上。
老三则被树上的鸟巢吸引,他捡起一块石头,想扔过去。
爸爸:哎,人家好好的,你去打人家干吗?坐下吃饭。
饭菜很简单:一碗炒黄瓜,一碗炒白菜,一碗炒豆腐,外加一大摞煎饼。
爸爸:上回摊的煎饼快吃木了吧?
老二:还能吃两天。
爸爸:回头我再摊。
爸爸看着老三:三儿,这两天作业做完了木?
老三:又不多。
吃完了饭,老三收拾碗筷。
爸爸对老二说:走,帮我再撬几块。
爸爸和老二回到采石处,爸爸把手套脱下来扔给老二。
老二戴上手套,要扶着钢钎,爸爸拿过钢钎,让老二下锤。
石头被打得火星四溅。
爸爸的双手紧握着钢钎。
日头偏西了,爷仨把打磨好的石头堆起来。不远处有一堆别人家的石头堆。
爸爸用绳子拴起两块石头,要用扁担挑着走。
老三:爸爸,这些石头放在这里,没人偷吧?
爸爸:放心,咱这里就有这么个好处,不拿人家的东西,谁家的就是谁家的。
山脚下的村子不大,也就几十户人家。爸爸家的院子就在村边,他家的院门口两侧已经堆满了石头。
爸爸把石头摞好,和老二老三进了院子。
这是一个四合院,只有北屋和西屋,东边是灶房。
爸爸对孩子们说:你俩去屋里歇着,我做饭。
爸爸进了灶房,在锅里放上水,坐在炉灶上,点着柴火。
外边的天色暗了,火塘的火照在爸爸的脸上。爸爸的脸是古铜色的,皱纹很多也很深。
老二和老三并排躺在炕上。
老二:我记得妈妈说,西屋是给哥哥娶媳妇用的。哥哥还没找女朋友呢,怎么又要盖房子?
老三:那就是给你盖的吧,让你娶媳妇用的。
老二:开玩笑,我才多大!
爸爸洗了一把菜,放在锅里炒。
灶火照在爸爸疲惫的脸上。
老二从炕上坐起来:哥有半年没回家了吧?
老三躺在床上,想了想:差不多吧。
爸爸把做好的饭端进屋里,放到桌子上:吃饭啦。
爷仨开始吃饭。
老三:爸爸,干吗又要盖房子啊?
爸爸没吭声。
老三:爸爸,问你呢!
爸爸思忖了一下,说:我有仨儿子,现在只有两个屋,缺一个屋。
老二:我和弟弟都太小了,干吗急着盖房子?
爸爸:早晚的事。趁我还有劲儿,再盖一个。把三个屋搁那,你仨娶媳妇就不用愁了。
老三:着急也没你这么早的。我和二哥都还小呢,我才读高一。
爸爸没再说啥,只是埋头吃饭。
月亮挂在中天。
整个小山村都将进入梦乡。
北屋西间,老二老三躺在炕上睡着了。
爸爸进门为孩子们点上一盘蚊香,然后悄悄地退回到自己住的东间。
东间,桌子上点着一盏豆油灯。
爸爸脱衣上炕,吹灭了豆油灯。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口照进屋来。
爸爸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月前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位男医生和一位女医生坐在一起,在观看一位患者的B超图像以及有关化验报告。
男医生指着屏幕上的图像:太大了,位置也不好。
女医生:手术的意义不大。
男医生:生命期限不会超过半年……
爸爸就站在医生的身后。男医生发现了他:你是……
爸爸:通知我来看结果的。你们刚才说的是我吧,我看见片子上的名字了。
男医生:家属没来?
爸爸:早没了。
男医生:孩子呢?
爸爸:仨孩子,老大在省城打工,岁数也不大,俩小的,还有上学的,没来。
男医生:你自个儿来的?
爸爸点点头。
两位医生面面相觑。
野草在风中摇曳,一双穿着破旧解放鞋的大脚在沉重地行走着。
爸爸来到他妻子的坟前,停了好大一会儿,然后面对着坟茔盘腿坐在地上。
爸爸:没想到你才走几年,又要叫我走。咱俩到那边享福去了,苦了三个孩子。老伴啊,你说咋办?以后的事谁来给他们张罗啊!
坟上的野草摇晃不停。
爸爸:我还有半年的活头,你跟老天爷说一声,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把给三儿的屋盖起来,我就找你去。
爸爸哭了,开始是抽泣,后来是撕心裂肺的大哭,整个山间都是爸爸的哭声。(闪回完)
躺在炕上的爸爸,回过神来,擦了擦眼里的泪水,将目光投向炕头边的日历牌。他伸过手去,撕去了当天那一张,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公鸡啼叫,天要亮了。
爸爸起床,朝老二老三的房间喊着:起了起了。
爸爸赶紧去灶房做饭。
老二老三起了床,各自洗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爸爸把稀饭、咸菜、煎饼端上来,仨人开始吃饭。
爸爸嘱咐老二:搬砖也不是啥技术活,就是记住别砸着手啊脚啊的。
爸爸嘱咐老三:上课听讲要用心,用心了就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老二:好了爸,说了几遍了,最近你太唠叨。
爸爸喂完鸡,去喂猪。
爸爸掏了两桶粪,挑着出了门。
爸爸把粪肥细心地浇在两行的麦苗中间。
妈妈的坟墓就在自留地里。
爸爸在他妻子的坟前久久地坐着。
爸爸担着两桶水到打谷场的土堆前,他先往土里掺了些小麦壳,拿水桶倒水开始和泥、脱土坯。
没脱几个土坯,胖婶带着她的小外孙走过来。
胖婶:又是一个人捯饬?
爸爸笑着点点头,继续干活。
胖婶:一个人又和泥又脱坯,我给你搭搭手吧。
爸爸:不用不用,你得看孩子。
胖婶:看啥,他就在这里玩。
胖婶帮爸爸用锨头和泥。
爸爸:你在闺女家一住,时间可不短了。
胖婶:回去也木事,就我一个人。不如过来给闺女看看孩子,他们也忙。
爸爸:也是啊。
胖婶:老张啊,看着这几天,你是一天比一天瘦啊,咋地啦?
爸爸笑笑:累的吧。我想在天冷之前把屋盖起来。
胖婶:村里的人知道这事,都说老张这当爹的,急得个啥呀,老二老三都小着呢,就慌里慌张地给他们盖屋。
爸爸:儿子大了要娶媳妇,没个屋,谁跟啊!你家闺女跟着女婿的时候,没屋,还不是硬让人家盖好了屋,才过的门!
胖婶:我没说人家女孩子嫁你儿子不要屋,我是说你太着急。孩子才这么小,就替他们张罗婚房,而且还要在天冷之前盖好,莫不是你过了今年就没明年了?
爸爸点点头,没说话。
胖婶:我说你这屋啊,五年以后盖也不晚。
爸爸摇摇头,还是啥也没说。
胖婶:下午别干了,我找你唠嗑去。
爸爸:不行,下午我得弄石头去。上回弄好的石头,还没搬回来。
爸爸吃力地挑着打好的石头走在路上。
王云田伯伯开着拖拉机从后面赶过来,他使劲喊:老张啊,你这是干啥呀?
爸爸:没啥,弄了点石头盖屋用。
王伯伯把拖拉机停在前头,下了车,对爸爸说:你放下!
爸爸把担子放下。
王伯伯:还有多少?
爸爸:十来块。
王伯伯:你把这两块先搁这儿,跟那些一起,我给你弄回去得了。
爸爸不好意思地:哪里好让你费力啊……
王伯伯:别啰嗦了,上车!
爸爸上了王伯伯的拖拉机,王伯伯开着拖拉机掉了头。
王伯伯和爸爸汗流满面地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搬到拖拉机上。
路上,王伯伯开着拖拉机,爸爸坐在装满石头的拖拉机上。拖拉机一路颠簸,驶向不远处的村庄。
老三拿着镰刀和竹筐,与同学甲、同学乙一起出了村子。
同学甲:听说你家又要盖房子了?
老三默不作声。
同学甲看着老三:你要娶媳妇啦?
老三生气的:闭嘴!
同学甲:你家都有两个房子了,这不就是给你盖的吗?
老三和同学甲、乙在割猪草。
同学甲:在农村,盖房子,喂猪,都是给儿子结婚用的。
老三:胡说!没儿子的人家咋也养猪?
同学乙:那也是为了闺女出嫁。没房子找不到媳妇。结婚出嫁的,没有不杀猪宰羊的。
老三:哎,孩子一丁点,有的人家就喂猪,也是为了儿子结婚闺女出嫁?
同学乙:也是。等猪喂肥了就卖了,换了钱攒起来,不是为了盖房子就是为了结婚。
老三:不说了。你们说啥就是啥吧!
同学甲:可以说,往后呢,你这猪草也不用打了,你家的大肥猪快要杀了。
老三无奈地:我上哪结婚?我娶你妹啊!
同学甲将一把草扔到了老三的身上。
布满晚霞的天空,太阳从西山沉下去了。
老三坐在板凳上切猪草,切碎的猪草被老三扔进大水缸里。
爸爸在收拾碗筷,洗刷干净。
夜幕中的天空,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
寂静的山村。好多人家的窗户亮起了灯光。
老二疲惫地躺在炕上歇着。他打开收音机,收听正在播放周峰的《与你同行》。
老三在写作业。
爸爸掀起帘子进屋,坐在板凳上,摇着扇子:老二,快开钱了吧?
老二:不知道。
老三起身把作业收拾好,装在书包里。
爸爸:作业做完了?
老三:做完了。
老三从一沓报纸上拿起一张,放在桌子上,准备练毛笔字。
爸爸起身用碗从地上的盆内盛点水倒在砚台里,帮老三研墨。
老三在报纸上练字:爸,听人家说,练字应该用宣纸才好。
爸爸:一样吧。
老三:咋能一样。
爸爸:听老人讲,唐朝有个大书法家,叫什么素……
老三:怀素。
爸爸:怀素也是从小喜欢写字,可是家里穷,买不起纸,他就种了一片芭蕉树,天天用芭蕉叶练字,最后不也成了有名的大书法家了?
老三:爸,不带这样教育人的。我是不是应该说报纸比芭蕉叶还好使?
爸爸笑着:你说的,我没说。
老三生气地:我又没让你给我买宣纸。
过了一会儿,老三又说:爸,你说我这么个练法,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大书法家?
老二在旁边冒出一句:做梦!你要能成了书法家,我直接就是歌唱家了!
爸爸转身对老二说:我觉得能!你心里一定要念叨着,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大书法家,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大书法家……
老二模仿爸爸:成大书法家我就很有钱,成大书法家我就很有钱……
爸爸:成了大书法家当然很有钱了!钱多的花不了,买啥都能买!
老二:好,你俩做梦吧,我睡了。
爸爸对老三说:三儿,年轻人就应该有点梦想。有了梦想才会去努力,努力了就会成功。等你成功了,住的是高楼大厦,娶得是漂亮媳妇,穿的是西装革履,吃的是山珍海味,我也跟着吃香喝辣的……
爸爸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想象。
老三开玩笑说:那好吧,我为了让爸爸将来跟着我吃香喝辣的,我就使劲练啦!
爸爸拍拍老三的肩膀,笑了。
集上人不少,卖啥的都有。
有块牌子竖着,上面有三个字:收报纸。
爸爸坐在木牌后面。很多人从旁边经过,看都不看一眼。
有位比爸爸岁数大一点的老伯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捆报纸。
爸爸赶忙起身朝老伯招手致意。
老伯一边回敬着,一边走到爸爸的跟前:老张,就知道你今天要来收报纸。
爸爸笑着说:你咋知道的?
老伯:你一集来买一回菜,隔集收一回报纸。对不?
爸爸笑笑,指指板凳:坐坐。
老伯:不坐了。
爸爸拎起来那捆报纸,掂了掂,对老伯说:我给你两毛钱吧?
爸爸从小布兜里拿出两角钱递给老伯。
老伯一边把钱放进钱包里,一边对爸爸说:无所谓。哎,老张,拿这些报纸回家当煎饼吃啊?
爸爸:哪里。拿回去糊窗户用。
老伯:你家有多少窗户啊?费这么多!
爸爸:这几年风大,容易坏,一冬天要糊好几次才中。
老伯:也不只是你家风大吧。可没谁像你弄下这么多报纸。再说了,这才啥时候,就准备糊窗户的报纸。
爸爸:早晚得准备。现在准备了,将来就不用准备了。
老伯:再说了,糊窗户用窗户纸,又透亮又透气又保暖,有几个用报纸糊窗户的?
爸爸:那个贵,这个便宜。
老伯笑笑,打个招呼就走了。
爸爸把新拿回的报纸和家里原有的摞在一块,弄得整整齐齐。他又把毛笔头洗了洗,用指尖顺了顺,放到砚台旁边。
桌上摆着几张煎饼,白豆腐加酱油,小葱蘸酱,一碗白开水。
爸爸一个人吃饭,他吃了半截煎饼就吃不下去了,他的胃口越来越差。
爸爸躺了一会儿,起床的时候有些晕。
爸爸有些虚弱地从米缸里装上一袋子玉米。
老孙称了称玉米,跟爸爸说:张哥,你看收5毛钱行不?
爸爸笑着:那还有不行。
老孙把粮食倒进机器里,机器转动起来,满屋子的轰鸣声。
老孙:张哥啊,又要盖房子了?
爸爸:都知道了?
老孙笑着说:村子就这点小地方,谁家盖房子娶媳妇,老母猪下崽,狗抓猫咬,哪有不知道的!
爸爸一个劲儿地点头。
老孙:盖个房子扒层皮。张哥,你最近可是眼瞅着瘦啊,得注意啊!
爸爸:都这么说,我注意就是了。
老孙:你是着的什么急啊!
爸爸:我就想,早晚的事,早弄完了早拉倒。
爸爸把磨好的面粉背回家。他倒一些面粉到大盆子里,浇上水,搅和均匀,盖上箅子。
爸爸又盛出些面粉来,放到一个小盆子里,掺上些菜叶子搅和好了,“咕咕”几声,家里的鸡都赶过来抢着吃。
爸爸又盛出些面粉来,放到一个大锅里。从盛猪草的大缸里捞出些发酵的猪草,搅和好了,端到猪圈里,倒在猪食槽里,猪也吃起来。
爸爸一边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一边不舒服地在肚子上揉来揉去。
爸爸有些站不住了,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屋里,躺在了炕上。
日历牌就在爸爸炕头的墙上挂着。
画外传来老三回家的脚步声和他的喊声:我回来了……
爸爸虚弱地:三儿,我身体不得劲,晚饭你做吧。
老三掀开帘子进来:爸爸,找路赤脚过来给你看看吧?
爸爸摇摇头:不用不用,躺会儿就好了。
老三:爸爸,让我哥给你这屋装个电灯吧。油灯又不亮,总是黑灯瞎火的。
爸爸:我又不看书不学习,按个电灯干什么用,费电费钱的。
老三:那我先做会作业。
爸爸点点头。
老三在写作业。传来爸爸的声音:明天下午你二哥休班,你也不上学,就把煎饼糊推出来吧。
老三:好的,没问题。
老二和老三在推磨。
老二一边推磨一边听收音机,老三一边推磨一边看书。收音机里播放的是周峰唱的《梨花又开放》。
老二跟着收音机一起唱:重返那故乡,梨花又开放,找到了我的梦,我一腔衷肠。小村一切都一样,树下空荡荡,开满梨花的树下,纺车不再响。摇摇洁白的树枝,花雨满天飞扬,两行滚滚泪水,流在树下。给我血肉的故乡,永生难忘,我永不忘,永不能忘。摇摇洁白的树枝,花雨满天飞扬,两行滚滚泪水,流在树下。给我血肉的故乡,永生难忘,我不能忘,永不能忘,永生永世,我不能忘……
爸爸在屋里停住手里的活儿,听儿子唱歌,听着听着,眼睛就潮湿了。
老二和老三的眼里满是泪水。
爸爸从屋里出来,扶着门对兄弟俩说:弄完了端到灶房里,我晚上趁凉快摊出来。
老二老三抬起满满一盆糊糊。
窗外,晴朗的夜空月亮初上。
鏊子底下的柴火烧起来。
爸爸在鏊面洒上油,用一块布擦匀,开始摊煎饼。
爸爸一只手捂着胸膛,一只手又烧火又抡耙子。
火光照在爸爸痛苦的脸上,豆大的汗珠从爸爸的脸上掉下来。
爸爸摊好了几张煎饼。老二老三进了灶房,每人卷起一张,张口就吃。
爸爸:都饿了?
老二老三一边吃一边点头。
老三:吃热煎饼,不用就菜。
爸爸:锅里有菜,我刚才都做好了。
老二揭开锅,里边是热腾腾的炖好的大白菜。
老二老三每人盛上一碗,端着吃。
爸爸:明天你俩都没事,跟我去石场弄石头吧。你云田伯伯说帮着用车拉回来。再弄几块就够了。
爸爸很费劲地想把最后一块石头搬到石头堆上,老二老三忙上前接过石头放好。
仨人把工具收拾了一下,坐下来。
王云田伯伯开来了拖拉机,大家一起动手往车上搬石头。
爸爸的脸色很难看,有气无力的样子。
王伯伯:老张,你歇着吧。
爸爸:好吧,我先喘口气。
石头装完了,采石工具也放到了车上。
爸爸对老二说:你和三儿跟着车回去卸车,我走回去。
老二:好嘞。
老二老三上了车,王伯伯开着拖拉机上了路。
爸爸也跟在后面走着。
老二老三兴奋地坐在拖拉机上,跟在车后的爸爸却越走越慢。
车上,老二悄悄地对老三说:有一天咱家也买辆这个。
老三也悄悄地对老二说:没问题,买一个比这个还好的!
拖拉机越跑越快,车上的兄弟俩兴奋地目视前方,完全忘记了跟在车后的爸爸。
爸爸实在走不动了,他痛苦而虚弱地捂着胸口,在路边蹲下来。
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消失看不见了。
爸爸痛苦地躺在地上。
爸爸躺在炕上。
老三端来一碗水:爸爸,你喝点水吧。
从爸爸的脸上看出,他好痛。
爸爸摆摆手:过会儿……三儿,去把橱柜里的那瓶老白干拿来,我想喝两口。
老三把酒拿过来:你不能喝酒吧……
爸爸挣扎着起身:没事,老长时间不喝了,都有点馋了。
爸爸接过酒瓶,喝了几口,咳嗽了几声,闭上眼睛躺下,静静地睡了。
爸爸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二老三守在炕前。
爸爸问:几点了?你俩还没吃饭吧,我做饭去。
老二:爸,你这一觉睡了三个小时。饭一直给你热着呢。
老三起身把饭菜端过来:我俩都吃了。
爸爸接过饭碗,勉强吃了几口,问:谁做的?
老三:二哥。
爸爸微笑着:好吃,好吃。
老二笑了。
爸爸:不睡了,我下炕走走。
老二:你才吃了多点。再吃点,多吃点。
爸爸满脸的笑容,连连说道:好好,多吃点。
老二:爸,你吃着,我俩忙去了。
爸爸:好,你俩忙吧。
兄弟俩出了门。
爸爸又吃了几口,端着饭碗下了炕,一边吃一边去了西间。
老三在练字,老二在写着什么。
爸爸问老二:写啥呢?
老二:给哥写封信。
爸爸:我看看。
老二把信纸递给爸爸。
信纸上写了几行字。
爸爸把信纸还给老二:还是你念给我听吧。
老三在一旁笑道:又不识字,还要自己看。
爸爸不服气地:谁说我不识字,我认出一半木问题。
老二又要把信纸递给爸爸。
爸爸:还是你念吧,听着不费脑子。
老二念到:哥,你都快5个月没回家了。我和爸爸、弟弟甚是想念你。你在那里一切都好吧?住的好吗?吃的好吗?工资高吗?身体好吗?给小弟找了嫂子了吗?最近爸爸身体不好,你如果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吧。如果没有时间,也可以不回来。回不回来你自己做主吧。祝一切都好!
老二看着爸爸:行不?
爸爸思忖一下:很行。老二有文采,我写不出来。不过,我不舒服的事还要和你哥说啊?
老二:要说。
爸爸:要是他一时回不来,和他说了,他就担心。就是能回来,来回好几天,光路费就好几块,还耽误工作……
老二:我想让我哥回来陪爸爸去看看病。我和弟弟又不懂,看着爸爸不好受,我们心里也难过着急。
爸爸:爸爸没病,吃得好睡得好,浑身是劲,哪有病。
老二:你老是这里疼,那里疼,得跟我哥说!
爸爸:那好吧。你把信皮写好地址,明天我有事去镇上,顺便给你哥寄去。
老二:麻烦老爸了。
墙上的挂钟发出“嗒嗒”声,时间已是12点。
爸爸躺在炕上,瞪着眼睛睡不着。
爸爸的心声:老大,其实我也很想你。16岁你就出去打工,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家里平日里的花销,柴米油盐,都是花你的钱,亏了你帮爸爸支撑这个家。老二给你写了一封信,我就不寄给你了,你看了也不放心。爸爸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爸爸想找你妈妈去了。有些事,我想嘱咐你,让你回来,又怕耽误了工作。写信我又不会,找老二老三写又不方便……
爸爸满脸的无奈,他转眼盯着枕头旁边的日历牌,伸手撕掉一张。
爸爸攥着那一页撕下来的日历,睡着了。
一片泛黄的树叶从树上掉下来,在空中飞舞,落在地上,被秋风吹走了。
爸爸一个人在家,村委的韩哥哥来敲门。
韩哥哥进门就说:张叔叔啊,家里大哥真准时。
韩哥哥把一张寄款单递了过来。
爸爸接过去:又让你跑一趟,昨天还在念叨他。
韩哥哥:那你就天天念叨他吧,今个儿一念叨,明个儿就来钱了。
爸爸开玩笑道:那敢情,一会儿我再念叨念叨他,看看明天还有木有钱来。
韩哥哥摆摆手:不闹了。大哥寄款单上有话,让你用这钱给自己买双靴子穿,你冬天好冻脚。我有事回了。
爸爸一边高兴地看着寄款单,一边摇手同韩哥哥告别:再见再见……
爸爸排队取钱。
爸爸把寄款单递给营业员王晓静。
王晓静:大爷,儿子又寄钱来了?
爸爸:是啊,又寄钱了。
王晓静:家里大哥挺孝顺啊!
爸爸:孩子还行。工作挺稳定的,挣钱不少,有孝心,挺好。
王晓静:那你就好好享福吧。
爸爸高兴地:可得好好享福,儿子见月寄钱,我是吃不愁穿不愁。
王晓静:你儿子有对象了吧?
爸爸:我还真不清楚,可能没有。
王晓静:给你儿子说个对象吧。
爸爸:那敢情好,我也正愁这事呢。你们这单位好着呢。有好姑娘给我们老大介绍一个,跟人家说,这结婚用的屋都给他准备好了。
王晓静:那你儿子还回来吗?
爸爸:现在的年轻人,想法都很多,回不回来,我也说不准。
王晓静琢磨了一下,然后把钱递给爸爸:大爷数数,15块。有合适的我和你说,反正你常来。
爸爸一边数钱,一边连声谢道:谢谢,谢谢……
集市上人很多。
成根的大木头成堆地放在地上,爸爸拿着钱来买盖房子用的木头。
卖木头的主动和爸爸打招呼:老张,这回钱凑够了吧?
爸爸:够了够了。我挑挑木头,七根大梁,六根檩条,杨木的,桐木的两根就够了。两扇门,四个窗户。
卖木头的:你自个挑吧,我这里忙着。
爸爸仔仔细细把木头选好,让伙计放到一边,他付钱。
卖木头的:盖个屋,花钱木数,木办法。
爸爸:东西快都置办齐了,还差几块砖,垒门垒窗户用的,没几个钱。
卖木头的:工钱,饭钱,也不少啊!
爸爸:我还有头猪,能卖了。
卖木头的:那娶媳妇花钱就更多了。
爸爸:那是后话了,想不到那么远。
爸爸和伙计坐在马车上,卖木头的伙计拉着木头赶着车,回村了。
爸爸坐在妻子的坟前。
爸爸:老伴啊,现在是石头够了,土坯够了,木头也够了,就是缺几块砖。实在不行啊,我就先赊队上几块砖,毕竟咱家还有一个猪,也不会还不上。屋呢,我还是要给三儿盖三间大南屋,窗户一共四个。我想打成玻璃窗户,纸糊的都过时了,就是多花几个钱,你同意不?我扔个钱,有字的朝上,就是你同意了。
爸爸扔了一分钱,有字的朝上。
爸爸:我说吧,你肯定同意。你说花钱多,我有压力,能多花几个钱。我把新屋给孩子弄得漂漂亮亮的,找媳妇就不难啦。我不愁,你在那边也别愁……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孩子们,也放心不下我……老伴啊,其实知道你在那边一个人也很孤独,但是现在我不能去找你,屋没盖好,我不去找你,叫也不去!……叫也不去,不去……
爸爸满脸的泪水往下淌。
爷仨在吃饭。
老二:爸,信你寄了?
爸爸:寄了。
老二:我哥怎么一直没回信呢?
爸爸:你哥寄钱来了。
老二:我的工资看来发不了了。这个月厂子效益不好,领导说往后拖拖,这一拖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爸爸:啥时候开就啥时候开吧,又少不了你的。
老二问:爸,你不想我哥?
爸爸:想啥,他挺好的,不用想。
老三:二哥,那里是省城,生活条件比咱这里好多了。我高中毕业就找我大哥去,在那里找个工作干。
爸爸问:你不考大学了?
老三:我是说考不上的话,就去省城找我大哥去。
爸爸:你得想着考上才行。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才对。你说呢?
老三:爸,你这是想表达啥意思啊?
爸爸:我嘴笨,心里有。你看你大哥很能挣钱是吧,你得比他还能挣钱。你要比你大哥还能挣钱,就得考大学,就是这个意思。
老二:爸,老三要是考上大学,你这房子可就白盖了。
爸爸:白盖我也愿意。
老二:那好,你就一路前行,继续盖吧。盖好了,搁那儿看着玩吧。
爸爸坚定地:看着玩我也盖!
王伯伯正在院子里闭目养神,听见敲门声,睁开眼说道:门没关,进来吧。
爸爸进了院子:闲着啊。
王伯伯:没啥事,打个盹儿,屋里坐。
爸爸:不屋了,不屋了。
王伯伯递过个小板凳:那就坐吧。东西都置办齐了吧?
爸爸:还差几块砖,顺手就买了。
王伯伯:钱够不?
爸爸:够够。
王伯伯: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点,先拿去使着。
爸爸:不用不用,谢了!我是琢磨着,转眼天就凉了,东西也基本备齐了,不行下周就盖吧。
王伯伯:行,我转口信给大家,看看有多少帮忙的。
爸爸:还准备点工钱吧?
王伯伯:你这话说的,好像没盖过屋似的。农村里,大家都是功夫换功夫,人情还人情。盖房子不都是你帮我我帮你的。别人家盖屋,你哪家没去帮过忙!
爸爸:我寻思着,前几年我刚盖了房子,人家都帮过咱了。人家再来帮,我就欠人情了。
王伯伯:人情这东西还非要对等啊,你帮我一毛,我一定还你十分?你今天帮了,啊,我明天就要还给你?不能那样!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有事帮忙,不能那样算计。
爸爸:那是我想多了。
王伯伯:可不是!这两天我瞅个日子,开工。
爸爸:那就这样吧。我回了。
王伯伯把爸爸送到门口,问:老大老长时间没回来了吧?
爸爸:快半年了,说是厂里忙。
王伯伯:那也得让他回来一趟。盖个屋,千头万绪,你一个人弄,太累了。我看你最近身体也不太好,瘦了,脸色非常不好。
爸爸:没啥毛病,可能是累的吧。弄完了,歇歇就好了。
王伯伯:是啊是啊,弄完了,就可以歇歇了。
豆油灯忽明忽暗的。
爸爸躺在炕上睡不着,他从褥子底下拿出老二写给老大那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爸爸把煎饼叠好,用布子包好。他从缸里捞出咸菜放到塑料袋里,把烙好的豆腐包上,全部放到一个大包袱里,又把一瓶老白干放进去。
老三:爸,还带酒啊?
爸爸:上瘾了就喝两口。三儿,你二哥回来就和他说我到省城看你大哥去了。
老三:你可别迷糊了。
爸爸:我都问好道了。坐车到火车站,坐火车到省城,下了火车怎么走,你哥和我说过。再说了,鼻子底下有嘴,不识道就问呗。
老三:早去早回啊!爸,你这身体更差了,手脚是不是肿了?
爸爸:不是肿,是胖了。正好出门活动活动减减肥。
老三:好吧。见了我哥告诉他一声,我老想他,都梦见他好几回了。
爸爸:行,这话我一定捎到。
爸爸用一根不长的木棍挑着大包袱搁在肩上,徒步赶往汽车站,搭上了去市里的汽车。下了汽车,他坐上了去省城的绿皮火车。
火车头冒着黑烟,鸣着喇叭,缓缓启动。
绿皮火车行驶在金黄色的田野上。
在火车站前,爸爸上了市内公交。
爸爸来到工厂大门口。
门卫对爸爸说:张守仁啊,个子高高的,胖胖的,戴个眼镜?
爸爸:是啊是啊。
门卫:你是他什么人?
爸爸:啊,老,老乡……
门卫打量了一下爸爸,说:长得有点像啊。快下班了。看那,那是单身宿舍,下班后他们从食堂打上饭端回宿舍吃。这正好赶上饭点,一块吃,食堂的饭好着呢。
爸爸琢磨了一下,说:我出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再回来吧。
门卫:也行,一会儿见。
爸爸扛着包袱,在大街上溜达。路灯亮了,天黑了。
爸爸进了一家小饭店,点了一碗面条吃起来。
服务员问:老同志,不炒个菜?
爸爸:不用了。
服务员:清汤面也没啥滋味,就点咸菜吧。
服务员盛了一碟咸菜要送过来。
爸爸:不用不用,我这里有。
爸爸打开包袱,拿出咸菜,用筷子夹出几块放到面条里。
爸爸朝服务员说:拿点你尝尝?自家腌的。
服务员:谢谢了,你吃吧。
宿舍里摆放着四张床。
有人敲门,老大正吃着饭:进来。
爸爸推门进来,老大低头吃饭,不知道父亲来了。
爸爸走到老大跟前,笑着看着老大。
老大抬头,惊讶地:爸爸!
爸爸笑着朝儿子点点头。
老大激动地:爸爸,你咋来了?也不说一声。
爸爸:跟你说了,你又不放心。汽车火车的,走了一整天。
老大赶忙从爸爸的肩上拿下包袱,问:这是啥?这么沉?
爸爸:给你捎了点吃的。
老大:你还没吃吧?我去食堂给你打饭。
爸爸:不了,我在外面吃了。
老大:在哪里吃的?
爸爸:附近小饭馆。
老大:你咋不到我这里吃呢?
爸爸:不麻烦你了。
老大:爸!好吧,坐下,喝点水。
老大给爸爸倒杯水。
爸爸喝着水,瞅瞅老大的饭菜,点点头。
爸爸:咋你一个人?
老大:巧了,其他几位同事出去了,铺都空着,正好有你睡的地方。
爸爸:住得挺好,不挤。一个一个收拾得都挺板正。
爸爸和老大躺在两张相邻的床上,头对着头,说着话。
老大:爸,你这身体咋啦?瘦成这样,脸色也不好,手还肿着。
爸爸:没事,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长病的,过几天就好了。
老大:爸,你在这多住几天,我请个假,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爸爸:不用不用,我过来看看就放心了,吃的住的,我看着都挺好。明天我就回去了,回去就去卫生所看看,吃吃药就好了。
老大:那就等厂里的活忙完了,我回家看你。
爸爸:嗯,行。
老大:爸,老二还在砖瓦厂上班?
爸爸:在啊。这阵子工资发得不及时。厂里的砖瓦不太好卖,木有钱。
老大:那别的也没啥好干的。
爸爸:就是,先干着吧。
老三:三儿呢?
爸爸:三儿还嘱咐我,代他向你问好呢,说想你,都好几回梦见你了。平时就是上学,老师说他学习好,将来可以考大学。
老大:能考上最好。还练字练画不?
爸爸:练。每天都画几张写几张。
老大:上次回家和我说要当什么家什么家的,挺有理想。
爸爸:咱希望他是啊。
老大:爸,问你个事啊?
爸爸:啥事?
老大:你去镇上取钱,那个营业员是不是个女的?
爸爸:是啊,那个女孩可好了,你认识?
老大:不认识。
爸爸:不认识,咋提她?
老大:她给我写了好几封信了。
爸爸:她怎么知道你的信址?
老大:我给你的寄款单上都有啊,连名字都有。
爸爸:是啊,她有事啊?
老大:她信上说,想和我处朋友。
爸爸:老大,那咱算是烧了高香了。那孩子长得俊,说话也和气,懂事,你要是能娶她做媳妇,那真是咱家的福分啊!
老大:没见过面,说不准。
爸爸:老天保佑,这是要是成了就太好了!我回家找人帮着提提亲?
老大:别别!八字没一撇,等我见了她以后再说吧。
爸爸:那你可主动点啊,这么好的事,可别弄丢了。
老大:爸,你这突然来,不光是为了来看看我吧,还有事?
爸爸:你别说,爸还真有几句话想和你说说。
老大:啥事?说吧。
爸爸:爸爸要说能活个百儿八十年的,也就不麻烦你了。爸爸要是突然没了,你俩弟弟还真的需要你帮。俗话说,长兄如父嘛。
老大:爸,你这是要立遗嘱啊!
爸爸:爸不是立什么遗嘱,就是想把心里放不下的事和你说说。你说三儿到时候真的考上大学了,这学费咋弄啊?
老大:你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咋还凑不齐那点学费。
爸爸:我也这么想。
老大:还有啥?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妈生了你仨,她走的时候就嘱咐我,三儿最小,让哥哥们多照顾照顾他。你爸没本事,一辈子在村里折腾,但很想让你仨长大了远走高飞,到城市里干活,做城市人。可又怕你仨没这个本事,出不去,还得待在农村。将来娶妻生子,没有屋不行,所以前年我盖了个屋,加上你爷爷留给我的老北屋,这才两个屋。我心里想,我得每人给盖个屋。
老大:你还要盖房子啊?
爸爸:有这个想法。三个儿,三个屋。
老大:爸……
爸爸:现在是三个儿,才两个屋。你说到时候谁没有?
老大:在城里干了这几年,也习惯了,挣钱又比在家里多,我不想回去了。
爸爸:你想在这里安家?
老大:嗯!
爸爸:你得好好想想,这里不是乡下,什么都贵。你小学毕业,也没多读几年书,又没有啥本事,在这里能混好不?
老大:我可以学本事。
爸爸:你就是学上点本事,那房子咋弄?
老大:这边有公房,可以租着住。
爸爸:那终究不是自己的,你早晚得还给公家,还是住自己的房子踏实啊!
老大:城里人都是这样,又不是我自己这样。
爸爸:还是在家里踏实。你现在这么想,将来在城里跌几个跟头,就想回家了。
老大:跌跟头也不回去!
爸爸:所以我就想再盖个屋。我要是能盖起来,兄弟仨就一人一个。你住北屋,老二住西屋,老三住新屋。我若是盖不起来,老大,我寻思着,你妈都说了,咱就照顾老三。
老大:爸,房子的事,你说咋办咱咋办。
爸爸:我寻思着,让老二住北屋,老三住西屋,你呢……
老大:先别说我,你住哪儿?
爸爸:我说的是我百年之后……
老大:爸,你这一竿子捅到百年之后了?
爸爸: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去。早安排安排,心里也就踏实了。老大,我说的你同意不?
老大:我同意。
爸爸:你能给我写下来不?
老大:行,我给你写。写完了,咱睡觉。
爸爸:行。
老大起身找了张纸,一边念叨,一边在纸上写着:家中若有三个房子,我住北屋,老二住西屋,老三住南屋。若只有两个房子,老二住北屋,老三住西屋,老大没有。
爸爸感叹:谁叫你是老大呢!
爸爸喝了一口酒,迷迷糊糊睡着了。
爸爸把昨天夜里老大写的东西又看了一眼,折叠好后,放进了口袋里。
老大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些东西:爸,这些都是营养品。这个是鱼罐头,这个是桃罐头,这个是蜂蜜,这个是麦乳精。回家你先用着。
爸爸:老大,你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个?
老大:找厂里要了点下个月的工资。
爸爸:我用不着这些好东西啊,老贵了,糟蹋钱!
老大:让你拿回去吃你就拿回去吃吧。这个月厂里活多,厂长不让请假。下个月我回家陪你去看看病。你回家啥也别干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爸爸:行。
老大:我这里还有几块钱,你拿回去吧。身体不舒服了就去卫生所看看,买点药吃。没事的话,就买点肉吃。但是酒啊,你是不能再喝了。身体都这样了,还动不动来一口,你过去可不是这样。
爸爸:好的,好的,我都知道了。
老大送爸爸上了火车,父子俩挥手告别。
火车启动了。
爸爸被病痛折磨得很难受,忍不住掏出酒瓶喝了一口,然后背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
车窗外,田野的景色不断掠过。
爸爸问一个工作人员:同志,这附近有大商店吗?
工作人员:出了站,坐3路公交车直走,几站地儿就有个大商店。
爸爸:谢谢!
爸爸进了大商店,问服务员:同志,这里卖宣纸吗?
服务员摇摇头:不清楚。
另一位服务员:这里没有。
爸爸朝那位服务员问:同志,哪里有?
服务员:出了门,坐三站车,再往前走一里地,路边有个卖文具的小店,那里有。
爸爸:谢谢!
爸爸:同志,有宣纸吗?
服务员:有,要几张?
爸爸:多少钱一张?
服务员:两毛。
爸爸掏出口袋里的钱,数了数,说:要两块钱的吧。
服务员一边数纸,一边问:老同志,练字啊?
爸爸:孩子练。
服务员:这纸效果好,就是贵点,不是有钱人家还真用不起这宣纸。
爸爸:是啊是啊。
服务员:这纸你拿着,尽量不要折了,折了得重新弄平,要不就不好使了。
爸爸:行,行。
汽车在颠簸中行驶,爸爸小心翼翼地护着宣纸,生怕被拥挤的人群把纸挤坏了。
爸爸穿过院子,进了北屋西间,把宣纸放下,然后回到东间,躺在炕上休息。
病痛来袭,爸爸咬牙坚持。
老三放学回家:爸爸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三儿,去你那屋看看,我给你买了啥?
老三进了西间,一眼看到了桌子上的宣纸,高兴地:哇,宣纸!
爸爸吃力地来到西间,看到老三,脸上立即布满了笑容。
老三从一张宣纸上截下一小块,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张”字,十分吃惊:哇,和我想象的一样一样的啊!
爸爸:你写写你的名字我看看。
老三铺开一张报纸,在上面写下“张守福”三个字。
爸爸:咋不用宣纸?
老三:爸,我得先把这个字在报纸上练好喽,再在宣纸上写。
爸爸:为啥?
老三:要不太贵了!
爸爸:不舍得啊?
老三:不舍得!
爸爸若有所思,默默地转身离去。
老三聚精会神,在报纸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张守福”三个字。
爸爸拿着鱼罐头和麦乳精来到西间,把鱼罐头递给老三:你哥让我给你捎回来的,说吃鱼补脑。
爸爸把麦乳精递给老二:麦乳精冲着喝,你哥说能增加体力,提高智商。
豆油灯亮着,爸爸躺在炕上。
老二拿着鱼罐头和麦乳精进来:爸,我和老三都不需要吃这些东西,还是你吃吧,你身体不好,需要。
爸爸很生气的样子:这是你哥给你俩买的。拿回去,我要睡觉了。
老二拿着罐头和麦乳精退了出去。
爸爸把油灯吹灭了。
爸爸把蜂蜜和水果罐头放在集市上卖。
爸爸使劲地揉着胸膛。
常常卖报纸的老伯走过来,爸爸赶忙起身打招呼。
老伯指着蜂蜜和水果罐头问:这是你卖的?
爸爸笑着说:卖的。儿子孝顺,给买了很多,用不了,拿出来卖一些。
老伯:卖啥,自己留着用呗。蜂蜜是好东西,常喝清肺润肠益肝。
爸爸:我就常喝啊,感觉挺管用。
老伯:那就留着自己用吧。
爸爸:多了,一时半会儿喝不完。若有要的,先让人家拿去喝了吧。搁我这,时候长了怕坏了。
老伯:也是个理。那我收了吧,多少钱?
爸爸:你看着给吧,你老帮我。
老伯:两块钱吧。
爸爸:不少不少。
老伯把钱给了爸爸。爸爸把那瓶蜂蜜放进了老伯的包里,又把那瓶水果罐头也放进了老伯的包里。
老伯:老张,你这是……
爸爸:这瓶罐头算我送您的了,送的。
老伯推辞了几句,收了包,高兴地和爸爸挥手再见。
爸爸数了数钱,把钱递给老二。
爸爸:4分钱一块,600块,一共24块钱。去厂里的时候,帮我把砖买了。
老二:我借辆车,推回来,你就不用操心了,躺在炕上歇着吧,爸。
爸爸:谢谢!
老二用小推车往家里推砖。
爸爸躺在炕上,在小本子上记着盖屋用的砖头之后,打了个勾。
老三在灶房里煮猪食。
爸爸进来:你写作业去吧,我来。
老三:爸,今天真把猪卖了?
爸爸:卖了。
老三:太好了,以后我就不用打猪草了。
爸爸:不用了。
老三:也不用铲大粪了?
爸爸:不用了。
老三:那我写作业去了。
爸爸把猪食端进猪圈,倒在猪食槽里。
猪吃了几口,就到一边趴下了。
爸爸:你要是不吃,那咱就走吧。
爸爸把猪赶出了猪圈。
爸爸捂着胸膛,赶着猪。
生猪交易处,都是买猪卖猪的。
收猪的人对爸爸说:大叔,你这猪小了一点,为啥不喂一阵再卖?
爸爸:急等着使钱。
收猪的人:有点可惜啊,正是长膘的时候。
爸爸:等不及了。
收猪的人问:看病使钱啊?
爸爸:盖房子啊。
收猪的人:啊,那上秤了?
爸爸:称吧。
几个人把猪捆了,上了秤。
爸爸:这猪正是攒钱的时候,再养一阵子,还能多卖不少钱。价格还能再高点吗?
收猪的人:这阵子猪肉跌价,毛猪都跌了,我刚才给的价格就很高了。不行就不称了。
爸爸:算了,称吧。
收猪的人,称猪,算账。
收猪的人把钱给了爸爸。爸爸仔细数了一遍,放在口袋里。
爸爸赶到卖肉的地方,跟卖肉的夏侯打招呼,指着案板上的猪肉说:老侄子,给我割小半匹子。
夏侯:张叔啊,你这是家里有事啊,娶媳妇还是盖房子啊?
爸爸:老侄子有数,盖屋用的。
夏侯:啥时候啊?
爸爸:就这几天的事吧。
夏侯:需要帮忙吧?
爸爸:不用不用,人手够了。
夏侯:需要的时候打个招呼。
爸爸:行行。
夏侯把割好的猪肉上了秤,爸爸付钱。
夏侯把称好的猪肉放到编织袋里,问:扛着啊?
爸爸:背着背着,来搭把手。
夏侯帮着把编织袋在放到爸爸的背上。
爸爸摇摇晃晃,很吃力的样子。
爸爸背着小半匹猪肉回家,走了一会儿就走不动了。他蹲在路边喘着粗气。
磨面坊的老孙赶集回来,跟爸爸打招呼:张叔,咋啦?
爸爸:歇会儿。
老孙:这是啥玩意?
爸爸:弄了块肉。
老孙:你这是要开饭店啊?我帮你拿着吧?
爸爸:不用不用。我哪里开得了饭店。
老孙:不开饭店自己吃啊?不用帮忙我走啦。
爸爸与老孙摆摆手。
老孙走出几步,回头问:是不是要盖屋啊?
爸爸:是啊,给帮忙的准备点吃的。
老孙:有酒不?
爸爸:当然有。
老孙:算我一个,到时候我也去。
爸爸:行,先谢了。
老孙摆摆手,走了。
爸爸背靠着白杨树坐着。
深秋的风吹过来,树叶摇摇摆摆,最终掉落下来。
爸爸抬头望去,看见成排的大雁结伴南归。
鞭炮点燃,地槽开挖,刀切猪肉,炉火熊熊。
干活的人有十几个。
有人在挖地槽,地槽已经挖了大半圈。
一堆雪白的石灰石,有人将水浇在石灰石上,热浪腾起。
磨面坊的老孙和两位年轻人正在用石夯夯打地槽。
卖猪肉的夏侯在敲打石头。
村委的韩哥哥在和泥。
王伯伯吊着旱烟,两手掐腰,指挥大家干活。
爸爸从村子的石塘里吃力地打了两桶水。
爸爸担水回家,进门时一晕,跌了个跟头。一桶水全倒在地上,水淌了一地。
王伯伯劝爸爸:你算了吧,坐着歇着吧。
爸爸虚弱地:没事,绊了一跤。
胖婶在灶房里炒菜做饭。
大白菜炖肉、豆腐炖肉、炒萝卜、炒土豆等菜摆满了桌子。
屋中间,大家坐下来吃饭,每人面前一个大碗。
爸爸提起一个塑料桶,递给老二。老二挨个儿给大家倒上酒。
爸爸:老少爷们儿,辛苦了,每人先弄一碗再吃饭。
王伯伯:来来,弄一碗弄一碗。
王伯伯看看爸爸:你行不?
爸爸:没问题,先喝为敬,先喝为敬!
爸爸先喝了一大口。
大家跟着喝。
爸爸突然咳嗽起来。
爸爸端碗喘息着:上嗓子眼里了,你们吃着,我出去一下。
爸爸来到院子,猛咳了一阵子,吐出鲜血。
爸爸一惊,赶忙抄起旁边的锨头,把地上的血埋了。平静了一阵子,他回到了屋里。
爸爸进屋,王伯伯关切地问:老张啊,咋了?
爸爸:不小心呛着了。
磨面坊的老孙:老张啊,老大没回来?
爸爸:厂里活多,请不了假。
韩哥哥:人手够了,就别让他回来了。
爸爸:没指望他,估计过年才能回来。
王伯伯:快给你带回儿媳妇了吧?
爸爸:他没那本事。
王伯伯:你这屋可是早就盖好了,一个儿一套,你这当爹的。
爸爸:大家都一样,早早晚晚的事。来,快吃,快吃,都饿了。
爸爸准备的石头没几块了,他看看院子里比地高出一米多的地基。
王伯伯:老张啊,石头还差几块。
爸爸:那我赶早再去弄几块吧,别耽误了用。
老二:爸,你歇着吧,我和韩哥哥去弄吧。
爸爸:也好,我找找工具,你俩赶紧去。
韩哥哥:我手头还有点活,老二你先去吧,回头我赶过去。
老二:好嘞。
老二把采石工具撂到地上。他瞅来瞅去,看好了一处地方,开始用锤子和钢钎开石头。
不远处的树上,鸟爸爸飞出去为孩子觅食去了。
老二的眼光无意中落在了别人家采好的石头上。他犹豫了片刻,走过去把几块石头搬了过来,然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开石。
韩哥哥赶过来,看着地上的石头:老二,这是咱的?
老二:是啊。
韩哥哥:你小子干活好快啊!
老二:这半年常过来弄,熟能生巧了。
韩哥哥:你厉害,过会儿,王伯伯开拖拉机拉回去。
王伯伯:石头墙找平了,准备上坯了。
爸爸:王哥,这土坯我脱了不少,够用的,我去路赤脚那弄点药吃,你先看着。
王伯伯:赶紧去吧,又咋了?
爸爸:肚子胀,开点消化药吃。
大家开始在石头根基上面垒土坯。
小轿车停下来,张矿长和他的儿子张小强从车里下来。小轿车又开走了。
张矿长爷俩推门进了自家的院子。房子的建设工地跃入眼帘。
张矿长惊讶地:盖屋?
王伯伯急忙打招呼:张矿长,回来了?
张矿长:回来了。这是张老弟家盖屋?
王伯伯:老弟盖屋,没几天,给你家添点小乱,这边干活方便。
张矿长:没事没事,我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再忙也要回来帮帮忙。
王伯伯:你这大矿长要帮忙,老张不得高兴死。
张矿长:不说了,我屋里歇歇,回头聊。
张嫂过来送水:回来了?
张矿长:回来了。
张嫂:我给他们送了点水,那边就一个灶,不够用的。
张矿长:进屋吧。
张矿长:他们家盖屋,你怎么不说一声呢?
张嫂:孩子和你在矿上,我又不会写字,咋告诉你?再说了,他在他家盖屋,也碍不着咱家的事。地方借完了,给咱打扫一下就是了。
张矿长:我看不对。
张嫂:哪里不对?
张矿长:咱两家原来的隔墙,变成他们新房的南墙了。
张嫂:是啊,没占咱家的地方啊。
张矿长:占了。
张嫂:没占,在隔墙原地儿起的墙。
张矿长:是占了。
张矿长和儿子从屋中来到院子里。
张矿长:老哥,我老邻居呢?
王伯伯:肚子不好受,找路赤脚拿药去了。
张矿长:那这房子是谁放的盘?
王伯伯:我弄得啊。
张矿长:不会吧?
王伯伯:咋了?
张矿长:占我地儿啦。
王伯伯:占地儿了?不会吧。韩哥哥,你过来!
韩哥哥:啥事啊?
王伯伯:小哥,这南墙过界了?
韩哥哥:没啊,我就是贴着南墙边撒的石灰线啊。
王伯伯:贴着南墙?
韩哥哥:是啊,没过线啊。
张矿长看看王伯伯:看,占地了吧。
王伯伯瞪着韩哥哥:放盘有这么弄的吗?
王伯伯抄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比画着:原来的墙这么厚,两家一家一半。但是,这边你张叔叔家的墙也不能就占到一半啊,你还要得留出个滴屋檐水的地方吧。屋檐水要留出30公分,从原来墙的中间往里退出30公分打墙正好。你看这弄的!
韩哥哥直摇头:咋办?
张矿长:哥啊,你是管事的,你说呢?
王伯伯:都怨我,一眼没看见就出漏子了,要是拆了重盖,怕是在上冻以前盖不起来了。
老二站了出来:不能拆,都建到这程度了。
张矿长:老二啊,别说建到这个程度,就是建好了,该拆也得拆。
老二:你给我拆拆试试!
张小强:我来拆!
张小强伸手就将一块石头从墙上掀了下来。
老二一个箭步将张小强推开,两个人厮打在一起。
王伯伯、夏侯、韩哥哥和张矿长都上前拉架,将两人分开。
爸爸突然从人群后面冲出来,朝着气喘吁吁的老二就是一耳光。
老二愤怒地:他要拆我们家的墙!
爸爸看看张矿长:大哥回来了。大哥为啥?
张矿长:让小哥哥给你说说吧。
韩哥哥:张叔叔,是我的罪过,放盘子的时候忘了给张矿长家留出屋檐水来了。
爸爸看看王伯伯,惊讶地:没留屋檐水?
王伯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爸爸走到墙根前,两边看了看,皱起眉头,点点头。
爸爸对张矿长说:大哥,是我的错,我没留意。
爸爸运了运力气,用劲将一块石头搬了下来。
老二:爸!
爸爸喘着粗气,对大家说:拆了吧!
王伯伯默默地走到墙跟前,往下搬石头。
大家都跟着从墙上拆石头。
爸爸躺在床上,揉着肚子,有气无力的样子。
老二老三坐在床前的板凳上。
老二:爸爸……
爸爸:老二啊,在咱农村,这点宅基地就是大家的命根子啊,咱占了人家的地,就已经是错了,你还和人家动手!
老二:咱们错了,咱们自己拆,用不着他动手!
爸爸:既然错了,谁拆不是一样。
老二:拆了再盖,王伯伯说天冷之前就盖不起来了。
爸爸:我知道可能盖不起来。盖不起来也要拆。
老二:不就两巴掌大的地儿吗,谁多谁少的又能咋了!
爸爸:两巴掌,就是一巴掌,那也是人家的东西。人家的东西,不能拿!
老二无语。
豆油灯的火苗摇摇晃晃。
爸爸拿起油瓶,哆哆嗦嗦地将玻璃瓶里最后一点油倒在躺着棉芯的小碟子里。油瓶往下竖着,最后的几滴油落在油灯里……
油灯的火苗摇晃不停。
墙上的日历牌显示:1985年11月××日。
大家忙着盖房子。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一起围了上来。
王伯伯抢先一步,把爸爸扶着坐起来:老张,老张……
爸爸脸色蜡黄,没有反应。
王伯伯:快抬屋里。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爸爸抬到炕上躺下。
王伯伯用手摸了摸爸爸的脑门:发烧,得喊路赤脚过来看看。
韩哥哥:好,我去。
路赤脚赶到,用听诊器听了听,给爸爸量了血压,说:还是送县医院看看吧。
爸爸醒了,摇摇头。
王伯伯:别犟了,去吧。我去开拖拉机。
爸爸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男医生:家属来了。这老同志三个月前来看过病。
王伯伯对老二说:去大队部,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回趟家吧。
老二对着电话说:哥,爸病倒了,你回来看看吧!
爸爸躺在床上打吊瓶。
老二坐在板凳上守着爸爸,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爸爸悄悄地把针拔了,轻轻地下了床,拖着虚弱的身体,离开了病房。
夕阳落山了。
爸爸走在回家的路上。
老大气喘吁吁地进了病房,发现病床空着,老二坐在板凳上睡觉,旁边吊瓶里的药水已经流干,湿了一地。
老大唤着:老二,老二……
老二醒了,一脸迷糊的样子。
老大:爸呢?
老二:不知道啊。
老大:你不是照看着他吗?
老二:我……睡着了。
老大:赶快找啊!
老二跑出病房。
老大看着淌了一地的药水,若有所思。
爸爸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老大沿着回家的路一路寻找。
爸爸走着走着,跌倒在路边。
老大发现了不远处躺着人,赶忙跑过去,发现是爸爸。他赶紧把爸爸扶起来,喊着:爸爸,爸爸……
爸爸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老大:爸,我是老大。
爸爸微微睁开眼睛:老大,你咋回来了?
老大:先别问我咋回来的,爸,咱们回医院。
爸爸有气无力地:老大啊,这个医院我是坚决不回去住!
老大:爸,你病成这样了,还犟!
爸爸:老大啊,不是我犟,住不上几天,我手头的钱就花没了。没了钱,房子就盖不起来了……
老大:都啥时候了,还琢磨盖房子的事,现在是保命要紧!
爸爸:老大,我自己的病我知道,住也没用。住与不住,我都没有几天了,让我回家吧。
老大:不行,回医院。
爸爸:老大啊,这辈子算我求你这一回,把我弄回家吧,我想回家。
老大无可奈何,想了想:好吧,爸,咱先回家,我背你。
老大背着爸爸,沉重地前行。
老大发现了自家院子南边正在打的根基,惊奇地问:爸,咱家又盖房子了?
爸爸:还没盖好。
老大生气地:你到底咋啦?生病不和我说,盖房子也不和我说!
爸爸:我怕你担心,耽误工作。
老大直摇头:你让我咋说你!
进了东屋,老大把爸爸放到炕上,喊:老三,老三在吗?出来给爸爸倒点水。
老三从西间出来:哥回来了?爸怎么了?
老大:先给爸爸倒点水喝。
爸爸:先让爸爸喝口酒吧。
老大:怎么能喝酒!
爸爸:喝点酒就不那么疼……太疼了。
老三把酒瓶递给爸爸。
爸爸喝了口酒,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
老大对老三说:老三,你照顾好爸爸,我去一下医院,你二哥还在医院呢?
爸爸醒了,想起来:扶我一把。
老三:爸,你还是躺着休息吧。
爸爸:我起来有事。
老三把爸爸扶起来。
爸爸颤巍巍地下了床,从抽屉里拿出梳子和剃头推子。
爸爸:三儿,趁着天没黑,我给你剪剪头发。
老三:爸,等你好了再说吧。
爸爸:已经这么长了,要不是因为盖屋忙了点,爸爸早给你剪剪了。
老三:好吧。
老三找件衣服围在脖子底下,坐在板凳上。
爸爸:你兄弟仨,打小就是我给你们剪头发。你大哥现在不了,你和你二哥还是我来剪……
爸爸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剪剪停停。
爸爸:三儿啊,以后找理发匠吧。我觉得我剃不动了……
老三:爸,歇歇再剃吧。
爸爸:也剃完了。
爸爸放下推子,倒在了床上。
老大问男医生:大夫,我爸这病……
男医生:先是肝上长的,后来多处转移,晚期了。三个月前,你父亲来医院检查,他知道结果的。
老大: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男医生:不要说现在,就是三个月前,我们也是束手无策。也许你父亲做得对,即使住院做手术,也可能是人财两空。现在你父亲多数的器官都逐步衰竭,已经不可逆转。三个月前,我都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他。老人家很坚强!
老大的眼泪夺眶而出:爸爸……
月亮悬挂中天。
寂静的小山村。
沉睡中的爸爸。
燃烧殆尽的豆油灯。
兄弟三人坐在爸爸的床前,沉默无语。
老大轻声地:爸爸,爸爸……
爸爸没有反应。
老二把把爸爸的脉搏。
老三用手试试爸爸的呼吸。
兄弟三人坐在爸爸的身边抹眼泪。
雄鸡报晓声中,漫天红霞,太阳从东山后升起。
老三在水盆里洗毛巾,递给老二。老二用毛巾擦拭爸爸的身体。
老大用汤匙给爸爸喂水。
爸爸呼吸微弱,眼睛微睁,口中喃喃自语:盖屋……盖屋……
语文老师:同学们,朦胧诗已经流行好几年了。不过,我认为诗歌写作不应该过于注重那种所谓的隐喻、象征。我们班的张守福同学喜欢写诗,写的通俗易懂,动情感人。张守福,读读你的新作《盖屋》。大家来评评张守福的新诗。
老三朗读:我们家又要盖屋,我们家本来有两口屋,只因为我们家有兄弟三人,爸爸认为应该一人一屋。爸爸太累,只因为你又要盖屋,为儿子们盖屋,你连生命都不顾。你说人一辈子就是为了生儿育女,你说对孩子最愧疚的就是父母,你说就希望看着孩子长大成人,你说有屋儿子才好找媳妇。省吃俭用,忙忙碌碌,满脑子都是盖屋,爸爸你还要多辛苦?年青的一代,总是对生活不满足,总想着走出大山,向外面的世界瞩目。有蓝天不去翱翔,我就枉为鸿鹄;有大海不去遨游,我就枉为鱼!爸爸的屋,无法成为我远行的行囊,但他盖出的如山父爱,是罩着我奋斗前行的福!
同学们热烈鼓掌。
太阳西沉,漫天乌云。
爸爸咳嗽了一声,睁开眼睛。
兄弟仨高兴地喊道:爸爸,爸爸。
爸爸打量着眼前的三个儿子,脸上了露出了幸福、安详的笑容:你仨……是一个模样。
兄弟仨对视了一下,也笑了。
爸爸:你仨……今天都在。爸爸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说说……盖屋的事,我没跟老大说,老大现在也知道了。如果……我不在了,老大要带着老二老三……把屋盖起来。
老大使劲地点点头。
爸爸:将来老大住北屋,老二住西屋,新屋给老三。
老大:爸爸,这个我知道。
爸爸:如果屋盖不起来,北屋给老二,西屋给老三。老大自己想办法。谁让你是老大呢。
老大:爸爸,知道!
爸爸歇了口气:老大,床头柜里有个小本子,拿给我。
老大打开床头柜,把里边的一个小本子拿给爸爸。
爸爸:爸爸这些年盖屋,借了庄里乡亲不少钱,我都记在这里了……若屋盖完了还有余钱,先拿来还账。余下的账都得还,将来就是砸锅卖铁,你兄弟仨也得把人家的钱还了!借钱给咱使的乡亲,都是帮过咱们的人,是恩人……别忘了人家。
爸爸把小本子递给老大。
老大:爸爸,你好好的,还账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爸爸点点头:还有,你爷爷过世的时候,就传给我三件东西。现在这三件东西,你仨都用着。一双皮鞋,老大穿着,以后就归老大了。一块手表,老二戴着,以后就归老二了。还有墙上的这个挂钟,将来我没了,就给老三。都别争,争就让庄里乡亲笑话了。
兄弟仨点点头。
老大:爸爸,我们不争,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爸爸:村里能买得起的人家真不多。
爸爸歇了歇,说:老大老二出去一下,我有话要个别和老三说说。
老大老二点点头,出去了。
燃烧殆尽的豆油灯。
爸爸:三儿,你最小,爸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爸怕自己不在了,你大哥二哥对不住你,我这里有个信物你拿着,在我的被褥底下,帮我拿出来。
老三从爸爸的被褥底下拿出一个小布袋。
爸爸从小布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递给老三。
老三打开一看,是前不久爸爸让老大写下的那张字据。
老三:爸爸,我不和大哥争房子的。
爸爸:我知道你不会争。但你是老小,理应得到哥哥们的照顾。将来如果他们不想照顾你,你就拿这张纸给他们看。这是我和你大哥立下的字据,也是你大哥和我的约定,能有用。
老三点点头。
爸爸又从包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红纸条。
爸爸:三儿,最后,爸爸还有件一直藏在肚子里的事要告诉你。你听了别难受。
老三:爸爸说吧,我不难受。
爸爸: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你是我捡来的孩子。
老三很惊讶:爸,你说什么?
爸爸把纸条递给老三。
纸条上写着:唐磊,1970年9月25日生。
老三:唐磊是谁?
爸爸:唐磊是你。
老三满脸疑惑。
爸爸:你妈生你二哥的时候,我去镇上割肉,回来的路上在道边发现了你。看上去你刚生不久,不知什么原因被扔了,用个薄薄的小被褥包裹着,里面就放着这张纸条。
老三满脸惊讶。
爸爸:我把你抱回家。我和你妈寻思着,这孩子没人要了,我们就养着吧。我们先得了你的二哥,后得了你,就称你“三儿”。外边的人,就连你大哥也不知道。我和你妈就说生的是双胞胎。
老三:爸爸,你这是编的,我不是你捡来的,我就是你的亲生儿子!
爸爸:我知道你会这么想。但这是真的。开始的时候,我和你妈还想报告公家,让公安局帮助找找你的亲生父母,养了一阵子,有感情了,也怨我私心太重,就不想告诉公安局了,就当你是亲儿子了。
老三直摇头。
爸爸:你妈妈过世的时候,嘱咐我,说爸爸不行了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告诉你,由你自己决定是不是去找你的生身父母,还让我代表我俩向你道歉。要不是我和你妈妈的自私,也许现在你早就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了。三儿,对不起了……
老三趴倒在爸爸的床沿上,抽泣起来:爸爸,这不是真的!我不是你捡来的,我就是你和妈妈亲生的亲儿子。
爸爸轻轻地抚摸着老三的头,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流下来。
雄鸡打鸣声中,天空没有云彩,不见日出。
兄弟仨坐在板凳上守候着爸爸,他们头趴在床沿上,都睡着了。
爸爸使劲起身,悄悄地推开窗户,注目着院子南边刚建起的房子根基。
那房子的根基被月光照得很清晰。
爸爸关上窗户,注视着三个熟睡中的儿子,泪水从干瘦的脸上滚落下来。
爸爸静静地躺下了。
那盏挣扎着燃烧的豆油灯,在燃尽最后一滴油之后,熄灭了,屋内一片昏暗。
老大醒了,抬头看一了眼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没有动静。
老大推了一下爸爸,爸爸没有反应。
老二老三也醒了,他们轮番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已经悄然离世。
兄弟仨摇晃着爸爸,号啕大哭。
“爸爸,爸爸,爸爸……”兄弟仨的哭喊声响彻晨曦。
老大站在椅子上,手执白幡。
王伯伯:老张,西天大道朝前走,开走你就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西天宝贝样样有!
王伯伯用力将手中的陶碗打碎,喊道:上道啦!
老大抱着爸爸的骨灰盒走在前头,老二提着食盒,老三举着花圈走在后头。
送葬的乡亲。
白幡飘摇。
纸钱飞舞。
新坟,墓碑。
父母的坟前,兄弟仨磕头。
兄弟仨歇斯底里地哭喊:爸爸,爸爸……
兄弟仨坐着,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老大从裤兜里掏出个布袋:这是爸爸留下的钱。
老二:你拿着吧。
老大:我先拿着。
过了一会儿。
老大:老三,明天你上学,别耽误了功课。
老三:行。
老大:老二,你请个假。
老二:为啥?
老大:爸爸放心不下的就是南屋没盖好,咱把它盖起来!
老二:行!
老三从口袋掏出个钱包,从钱包里拿出几块钱递给老大:哥,这是我买饭菜后省下来的钱,几个月攒下来的,你拿着盖房子用吧。
老大:你拿着用吧,买点纸啊笔啊什么的。
老三:不用,都有。
老大:你先拿着,不够的时候再问你要。
老三:也行。
老大:来,大家握一下手!
老三:稍等。
老三把钱包中一白一红的两张纸,撕碎了,扔在地上。
老大:啥?
老三:几张废纸。来!
老三把手伸了过去。
三双手握在了一起。
老三独自一人在院子里,他用火柴点燃了撕碎的纸片:爸爸,放心吧,大哥二哥很照顾我。大哥二哥就是我的亲哥哥,我也永远是您的亲儿子!
老三抽泣起来。
王伯伯:各位乡亲,老张走了,就这房子不放心,咱们就让他放心。大家使点儿劲把这房子盖起来。老大也回来了,家里有了做主的了,哪里不清楚,可以直接问他。老大过来,给老少爷儿们鞠个躬,谢谢老少爷儿们!
老大给大家深深鞠躬。
夏侯一摆手:老大不客气,老少爷们儿,动手啊!
王伯伯:动手!
大家重新开工盖房子。
人们都在忙着手里的活,没有人注意到王晓静走进了院子。她左右打量,看到了老大。
老大正巧抬头,也看见了王晓静。
老大放下手里的工具,走向王晓静。
王晓静:我没找错地方,也没认错人。
老大想了想,说:我知道你是谁。
王晓静:若不是听说家里张伯伯过世了,还真不知道你回来了。
老大:我本想忙完了就去找你,没想到你来了。
王晓静:才听说家里盖房子,下了班没事,看看有没需要帮忙的地方。
老大:不了吧,这里也没有适合你的活儿。
王晓静:不会吧,做个饭还行。我家盖房子,饭都是我做的。
老大:那好,你给胖嫂搭把手吧。
王晓静微笑着点点头。
老大把王晓静带进来:阿姨,我同学,来帮您做饭的。
胖婶:那敢情好,我一个人还真有点忙不过来。闺女,先帮我把菜洗洗,切了,一会儿就上锅了。
王晓静:好嘞,婶。
老大:那我忙去了。
王晓静:去吧。
老大从灶房里出来。
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眯眯地看着老大。
夏侯朝老大做了个鬼脸:有女朋友了?
老大:同学。
夏侯:你的同学都是咱村里的,这个同学是哪来的?
王晓静提着壶拿着碗,从灶房里出来,笑哈哈地:哎,各位乡亲,渴了吧,喝水吧!
夏侯:好爽快的嫂子啊,我先来一碗!
大家哄堂大笑。
老大看着王晓静,微微一笑。
傍晚,歇工了。
老大问韩哥哥:哥,你的车子我用一下吧。
韩哥哥:我的自行车一般不出借,知道不?
老大:知道。
韩哥哥:知道啥?
老大:我弄不坏。
韩哥哥:我是说,你要知道我为啥会借给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啊!
老大点点头。
韩哥哥笑了。
老大和王晓静各自推着自行车,并排走着。
王晓静:信上那么能说,见了人怎么就没话了?
老大:我不如你闯实……
王晓静:觉得是我先给你写信,不可思议?
老大点点头。
王晓静:这都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啊,可以男的追女的,也可女的追男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先给你写信?
老大:而且还,还,还直接找上门来……
王晓静:不仅直接找上门来,我还想跟着你去省城闯世界呢!反正我也是临时工,不定啥时候就没岗了。
老大:你对城市生活那么有兴趣?
王晓静:是啊,我想去大城市发展,你得帮我!
老大:我可能帮不了你了。
王晓静:为啥?
老大:我可能要回来。
王晓静:为啥?
老大:爸爸没了,我得撑起这个家,要照顾好两个弟弟,尤其是老三。老三考上大学,走出农村是爸爸的一个心愿。如果我待在省城,老三就可能一辈子待在农村,只有我回到农村,回到老家,照顾好老三,老三才有可能考上大学,去大城市工作。
王晓静:你回来照顾弟弟,等他考上大学走了,你还可以回省城啊。
老大:两年,如果我在家娶妻生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再出去闯的想法。
王晓静:娶妻生子?你准备娶谁为妻啊?
老大:谁愿意嫁给我,我就娶谁为妻。
王晓静:除了一个叫王晓静的,没人愿意嫁给你!
老大:你知道那个叫王晓静的女孩?她愿意嫁给我?
王晓静开玩笑地:我知道,我认识她,我让她嫁给你,她就嫁给你!
老大开玩笑地:那你告诉她一声,让她嫁给我吧,告诉她,娶她的房子,我爸都给我准备好了。
王晓静:王晓静和我说过,那房子她不稀罕,她要她喜欢的人带她去大城市,住高楼大厦!
老大:怕是不行了。
王晓静看着老大。
房子盖得很快。
房子上梁了。中梁上贴着四个字:太公在此,诸神退位。下垂一面红绸子布,写着四个大字:上梁大吉。一边还系着一双筷子和一枚铜钱。
院子里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放了几盘菜。
王伯伯朝灶房里喊:他姨啊,这几个菜就够了,别弄了,省着点。
王伯伯端起两个酒杯,说道:各位,今天咱喝的是上梁酒,老张和咱一块喝。有道是竖千年柱,架万代梁,吉星高照,福地纳降,旭日悬顶,紫微绕梁,梁起户聚瑞,豪宅生吉祥,天眼照宅地,满门冒金光。都喝了!
王伯伯把一杯酒喝干了,把另一杯酒洒在了地上。
众人喝酒。
有人点燃了鞭炮,炸出一地碎红纸。
盖屋的人吃完饭,胖婶收拾了一下,回闺女家了。
小外孙见姥姥回来了,高兴地跑过去拉住姥姥的手。
女婿:妈回来了?
胖婶:回来了。
女婿:下午不去了?
胖婶:去,我稍躺一会儿再去。
女婿:你不是负责做饭的吗?去这么早干啥?
胖婶:除了做饭,我还和泥、搬坯、递砖头。
女婿:你厉害。听说老大回来了?
胖婶:回来了。
女婿:你没和他说我没空,没法过去帮忙。
胖婶:说了。
女婿:妈,我有个事,你看看要不要和老大说说。
胖婶:啥事?
女婿:张大爷在的时候,从我这里拿了十几块钱用,还给我打了张条子。张大爷没了,不知道老大认不认这个钱?
胖婶:那还能不认?
女婿:上面是张大爷按的手印,这张大爷没了,他就是不认,也是死无对证的事。
胖婶:放心吧,老大能认。过会儿我就问问他,看他什么意思。
女婿:别别,别问他,过阵子再说吧。
大家在院子里盖屋。
在北屋东间,胖婶和老大在说话。
胖婶:老大,我这心里藏不住东西,我还是跟你说道说道吧。
老大:姨,你说吧,啥事儿,还神神秘秘的。
胖婶问:你爸爸生前是不是借了乡亲不少钱?
老大:借了,合起来有几百块。
胖婶:这就对了。有些债主不放心,觉得你爸爸这么一去世,怕这个钱你就不认了。
老大:姨,不会的。借了谁多少钱,我爸爸都记在了小本子上。爸爸去世前,他把小本本给了我。父债子还,爸爸的债就是我们兄弟三个的债,我们都会还上的。
胖婶:这和我没关系,我就是怕他们担心,老在那里猜来猜去,时间长了也不好。
老大:姨,我主动和大伙儿说说吧。
老大把小本子递给老三:老三,你字写得好,用毛笔把这些抄到这张纸上。
老三:抄这个干吗?
老大:张榜公布,让乡亲们放心。
老三:见过这个张榜,见过那个张榜,没见过张榜这个的。
老大:人家帮了咱,爸爸一去世,大家的心都悬着。张张榜,也是给乡亲们吃个定心丸。对咱也是个压力,能还就得早还。
老三痛快地:好,我写!
一张大红纸贴在了大街的墙上。
大红纸上写着:张志奎借款明细——张云田50元,周来顺20元,张玉梅10元,韩哥20元,夏侯10元……下面落款是张守仁、张守宝、张守福,时间是1985年11月6日。
大红纸前站满了人。
村民甲:老张家的,啥意思啊?原来是借的钱。
村民乙:下边落款不是老张的三个儿子吗?这是兄弟仨让大家放心啊!
村民甲:哎呀,三个儿子,没爹没娘的。
村民乙:老张家的房子又开始盖了,有空去搭把手吧。
村民甲:好啊,有空过去看看。
村民丙:人家的房子都快盖完了,还过去看看!
老二独自一个人在开石头。
老二把采出来的石头还回到别人家的石头堆里。
老二坐在地上,陷入沉思。
房子正在覆顶。梁上面铺好高粱秆,在高粱秆上面抹泥,泥巴上覆盖麦秆。
韩哥哥往上扬泥。
夏侯往上扔麦秆。
老大在和泥。
王伯伯坐在板凳上抽旱烟。
王伯伯:老大,听说你在大街上张榜了?
老大:是,贴了张纸。
夏侯:云田大伯,您我都上光荣榜啦。您头一个,我最后一个。老大啊,你们哥仨真是你爹生的啊!
老大:想着一家一家地去说,嫌麻烦,就贴了一张纸。
王伯伯:贴就贴呗,反正也不会有人追着你要账还钱。
夏侯:多大的事儿啊,还张榜公布,太认真啦!
老大:这算是重新和乡亲们立一个字据吧。
女婿:妈,张大爷家儿子还张榜了,说借了谁谁多少钱。
胖婶:是吗?
女婿:这个还张榜,我还是第一回听说。
胖婶:你志奎大爷生前和我说过,人活着就不能叫人说出个不是来,人死了更不能叫人说出个不是来。
胖婶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转身去了另一间房子,抽泣不止。
王伯伯家陆陆续续来了十多位乡民。伯伯在屋里,一一让座、请茶。
王伯伯:今天叫各位来,我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各位乡亲都是张志奎老顽固的债主。这些年来,老张为了盖房子,陆陆续续借了大家不少钱。向我借得最多,50块,最少的也有十来块钱。他家里老大怕大家担心他不认账了,主动在大街上张榜公布。孩子这么一做,我反倒觉得于心不忍了,就想和大伙商量商量,咱合伙把老张的这点饥荒抹了,不知道大家是什么意见?
磨面店的老孙:老张借了我15块钱,快2年了。前几天我有事急着使钱,正准备问他要,结果老张没了。说实话,这15块钱,对我们家来说真不是小数,可想想老张留下的三个儿子,没爹没娘的,还没一个娶媳妇的,我想这钱就算了。再说了,老张过去也都帮过大家,我买面粉机的时候,钱不够,还是从老张那里借的钱,我后来还了。再了,乡里乡亲,哪家有事,都少不了老张这个人,需要钱,他帮钱,需要功夫,他帮功夫,不论对谁,都是有情有义的。钱,我不要了。
夏侯举手:我也不要了。
韩哥哥举手:我的钱不多,也不要了。
来的人都纷纷举手表示,老张的欠款不要了。
夏侯:云田大伯出面和老大老二说一声吧,大家的钱都不要了。
王伯伯:谢谢各位,都举手了。我看这样吧,他兄弟仨写了个告示,咱们也写个告示,直接贴到那张告示的旁边,同意不?
大家异口同声:同意!
王晓静骑着自行车到了老大家,停放在门外,进了院子。
老大正在收拾东西,抬头看见王晓静:你怎么来了?
王晓静:下班了,就来了。
老大:那屋里坐吧。
王晓静:不了,我帮忙收拾一下吧。你们吃饭了吗?
老大:不着急。
王晓静:那我还是发挥自己的特长,做饭去吧。
王晓静进了灶房。
老二从屋里出来,问老大:她打定主意做我们的嫂子了?
老大:嘘,小声点。朋友,朋友好不好?
老二:嫂子也好,朋友也好,能给咱兄弟仨做饭就好。
老大:行了,干活去吧,一会儿吃饭。
老三放学回家,进到西间,放下书包做作业。
王晓静在外间把桌子、板凳、碗筷放好,盛上饭,喊道:都来吃饭了,开饭了……
老三从屋里出来,看到王晓静,眼光疑惑。
王晓静: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晓静,来过好几回了,就没见到你,你是老三,喊我姐就行。
老三:那我也知道你了,哥哥说过。
老大老二进屋,坐下来吃饭。
大家吃着吃着,老三“叭嗒叭嗒”掉起泪来。
老大劝他:老三,吃饭。吃好饭,上好学,爸爸才放心你……
老三点点头。
王晓静把菜添到老三的碗里。
老三含泪道:谢谢姐!
月光下,老大替王晓静推着自行车,送她回家。
王晓静:决定不回省城了?
老大:还要回去一趟,工作要交接一下。一些东西要搬回来。
王晓静:等老三上大学了,还回不回省城?
老大:不回了。
王晓静:为啥?
老大:老二还没有结婚。
王晓静:老二结了婚以后呢?
老大:那时候,就得听我媳妇的了。
王晓静:态度端正,表扬!
老大:不过,我想,如果我不走了,我就一定要把爸爸盖的屋翻改成小洋楼,让我们兄弟三人成为这个村子里首先住上楼房的人!
王晓静:哇,目标远大啊!你准备盖成几层?
老大:那还得听我媳妇的。我媳妇希望我盖几层我就盖几层。
王晓静:那我代表你未来的媳妇王晓静回答你,二层就够了!
老大:这么容易满足啊?
王晓静:其实吧,我觉得,就是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也没什么不好的。改革开放了,现在的农村也是几天就变一个样,说不定将来农村人真的也能住上高楼大厦呢,生活比城市的人还好呢!
老大:要是那样,咱就不走了!
王晓静:咱?
老大:咱们啊?
王晓静:你想得美!
鞭炮声声,纸屑飞舞。
兄弟仨满眼泪水瞩目着。
在兄弟三人面前矗立起来了一座崭新的南屋。
乡亲们站了一大群,一起使劲儿鼓掌。
墙上并排挂着老三画的爸爸和妈妈的遗像。
小圆桌上放着七八个菜,放着5个碗和3个酒杯。兄弟仨围坐在桌边。
老大:爸爸妈妈,房子盖好了,咱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吧……
老大说着,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老二老三也哭了。
老三给爸爸妈妈的碗里盛上饭,然后坐到板凳上抹眼泪。
老大擦干了眼泪:哎!爸爸妈妈看着咱呢,谁也不许哭了,你俩别哭了。有哥哥在,就是爸爸妈妈在……老二把酒倒上。
老二把爸爸妈妈和哥哥的酒杯倒满。
老大:你俩小,不喝酒,我陪爸爸妈妈喝一盅。
老大把自己面前酒喝下去,然后把另两杯酒洒在了地上。
老大:爸爸妈妈,吃饭了,房子盖好了,放心吧。
夏侯和韩哥哥等几位小年轻的,把一张大红纸贴在了兄弟仨的告示右边。
韩哥哥端详着墙上的告示,嘴里念叨着:债主免还款声明。张氏兄弟左边所言借款属实。张志奎乃本村公认之大好人,生前乐意助人,左邻右舍多受其帮助,三个儿子知书达理,有知恩图报之心。现张志奎已驾鹤西归,债主十人一致同意,免除张志奎所欠全部债务,以帮助三兄弟轻装上阵,砥砺前行!落款按手印……
夏侯:写得好!
有几位村民围过来。
村民丁:又张榜了?
夏侯:又张榜了,都来看!
村民丁:这欠钱不要了?
夏侯:不要了。
兄弟仨吃完了饭。
老大:老二老三,房子盖完了,我这里还剩了几十块钱。按照咱爸借款的时间先后,趁这工夫大家都在家里吃饭歇着,我先去把时间最早的几户还了。剩下的,咱有了钱再还。你俩收拾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老二从口袋里摸出十来块钱:哥,我这里还有几个钱,你一块拿去还账吧。
老大:开工资了?
老二:没。
老大:钱哪来的?
老二:我把爸分给我的手表卖了。
老大点点头:等哥有了钱,哥再给你买一块更好的!
老二:不用,等咱家条件好了,我自己买。
老大点点头,回头看向墙上爸爸妈妈的遗像。
爸爸的遗像逐渐变大,渐渐变成了彩色的,最后变成了真实的爸爸。
爸爸带着三个孩子爬树摘果子。
爸爸带着三个孩子在河里抓鱼。
爸爸带着三个孩子在山路上奔跑。
那窝小鸟。几只小鸟从窝里爬出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它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扑打着翅膀,艰难地飞了起来……
爸爸带着三个孩子在田间翻地。
爸爸带着三个孩子在地里播种。
爸爸带着三个孩子在地里浇水。
爸爸带着三个孩子在田间收割。
主题曲《牵不到你的手》响起:
你曾经轻轻牵着我的手,走过草地踏过山坡。你说那青山永远挺立,流水它永远无尽头。
人生是一场血泪的斗争,不要向失败低头。噢,爸爸为何你走得匆匆,来不及告诉我来不及告诉我你就走。生存的条件就是要忍受,经得起现实折磨,为何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牵不到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