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迁美
父亲退伍后,就与辞了民办教师的母亲成了家。
他的几个战友去政府开了一次会,工作都有了着落,一个在乡武装部当部长,一个成了税务所干部,还有一个在医院当了医生。唯有父亲错过了机会,只好抡起了锄头在土里寻食。
我们镇每逢农历一、六赶场,集市在四十多里山路外。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和父亲出发了。他肩上挑着和母亲到深山野林里挖来的三步跳、兔耳草等这些草药,我则背着一个布口袋,袋里装着爷俩的晌午饭。走过草叶上满是露珠的羊肠小道,趟过一条又一条蜿蜒小溪,当太阳公公梳洗完毕爬到山丫上微笑时,爷俩到集市了。
卖草药时父亲说:“妹儿,你在旁边别乱讲话啊!记住,千万别乱话!”我纳闷了,一路上,爷俩谈得多欢啊!父亲讲在部队当兵时的故事,讲母亲在村小当民办教师的趣事,我感兴趣的、不懂的地方都会撒娇地追问父亲,父亲也愉快地回答了我的呀,怎么这会儿说变就变而不让我讲话呢?集市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实在新奇,有的见都没见过,我能不说话吗?我不懂父亲了。
我闭上嘴巴站在父亲身边,直到父亲把草药卖完。父亲把为数不多的几张零钞数了又数,然后用一个食盐袋子包好,揣进怀里贴身的口袋。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父亲恢复了原先的慈祥,牵着我的小手,来到了米粉摊边。突然,父亲又说:“妹儿,你在旁边别乱讲话啊!”父亲只买了一碗粉递给我,他就坐在旁边看。年幼的我以为父亲不饿,可等我吃饱了,老板娘要来收拾碗筷时,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碗抢过去,用两只皲裂如松树皮的手紧护着碗。刚才我吃粉时不小心把一根米粉粘在碗沿上,一半浸在汤里,一半干了紧贴在碗外,父亲用手指抠松了粘在外沿的粉条,那一半截弹了一下就直挺挺地躺进了碗里。父亲喝掉了剩下的汤,然后咀嚼着那根风干了的米粉吧唧着嘴,久久不舍得下咽,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我呆在旁边看着,不说一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仍旧牵着我的小手来到卖衣服的摊边。我身上的这条裤子质量不好,裤裆和裤缝都“崩纱”了,父亲老早就知道我想要一条新裤子了。
父亲不忘阴起脸嘱咐我:“妹儿,別乱讲话啊!”在地摊边,我不喜欢父亲拿在手里那条裤子的花色,于是嘀咕了几句,哪曾想他用力把我掀过边去叫我住嘴,我委屈得大颗大颗眼泪掉下来,不敢再吱声。晚上,父亲舀水给我洗脚,抚摩着我走山路磨起了水泡的脚,心疼地说:“妹儿,今天叫你别讲话就别讲话,可你偏要讲,你说了侗话,他们就知道我们是高坡农民了,他们会把价钱抬得很高的,你看,就你的一条裤子都要六块五,贵得要死。以后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有出息了,才可以大声说话,知道不?”原来是这样呀!我知道父亲是被穷苦的日子给过怕了。难为你了,我的父亲!我含着泪默默地点头,心里想,我一定要做一个可以大声说话的人。
大姐不爱读书,父亲每天送她去上学,可父亲前脚刚走,姐姐就后脚跟上,从教室里溜出来,抱着书包跑到寨边废旧的红薯窖里蹲着,等到放学时再和大家一起回家。时间一晃就是六年,姐姐以这样的方式残忍地断送了自己的读书机会,父亲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可奈何。待我和弟弟、妹妹相继上学后,父亲领着我们三个,面向神龛跪在祖宗面前发誓:“杨家的列祖列宗请保佑我,请监督我,我绝对不会让不爱读书逃课的现象在我这三个小孩子身上重演。”许是有了父亲祷告的那个庄严的仪式,我和弟弟妹妹一张一张奖状往家里捞,父亲一张一张把它们贴在堂屋板壁上。
在那个年代,家里有一个孩子读书还行,一人读书全家培养,负担不算太重。可我家一读就是三个,这可苦透了父亲,也累坏了父亲。父亲冬天冒着严寒去深山老林烧木炭,为了好价钱冰天雪地时再挑到集市卖;夏天,顶着烈日去大山里给别人砍树,挥汗如雨就着咸菜吃着快馊掉的饭。一年年过的,都是清苦大年,所有的收入都填进了我们三姐弟读书这个无底洞了。每次周末回家,我都给父亲舀水洗脚。看他脚跟裸露皲裂的血口子,看他穿着破旧的汗衫还嘿嘿笑时,我心里别提有多难过。
在父亲的辛苦付出下,我们姐弟仨终于完成了各自学业,走出了大山。
前几年,我在都柳江畔收获了我的幸福。搬进新房那天,父亲过来了。他东瞅瞅西瞧瞧,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最后,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回老家去后,母亲电话跟我说:“你爸呀,每次有客来访,二两酒下肚,就神侃了起来,我二女儿的房子哟,干净多,得脱鞋了才能进去,在六楼哩!”我说:“娘,由他去吧,子女就是他的骄傲,他乐意怎样就由他怎样,辛苦了大半辈子,不容易啊娘。”
今年暑假,我开车带孩子去娘家住了一段时间,白天跟母亲去砍柴讨猪菜,晚上就陪二老聊天,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父亲脸上笑得更好看了。
我家门口有一小丘田,父亲看了看又想了想,兴奋地说:“要是把田填平,那你的车子就有地方停了。这么宽,并排应该还能停下你妹妹你弟弟的车。”我说:“可以啊,有了停车场了,那我可要经常回家哦!”军人出身的父亲说干就干,顶着烈日拉石头、砂子、水泥,连续干了一个星期,平展展的水泥停车场成了。父亲不觉得累,好兴奋的,老脸笑开了花。
再次开车带着父亲去赶场,父亲腰杆挺得直直的,全程用侗话跟我交流,到屠夫佬那儿去买猪肉时,父亲用侗语大声说:“多砍点儿!不怕重,我女儿自己开车来的。”话语充满了自豪!
我笑着瞄了父亲一眼,岁月已把苦与累化成皱纹深深地刻在了父亲的脸上,可父亲和我都可以大声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