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阳
深山夫子发送来即将出版的《高原风短诗选集》,嘱咐我写点东西。值是年终岁末,手头上琐事多,便一再耽搁了。终于在春节长假得以一些空闲细细读来,一股来自云贵高原上原汁原味的且裹着当代人命脉气息的风,拂面而来,在我的眼前铺开了他生存场域诗意人生的种种体验。
诗选分为三编(第一编《女娲补天掉了两砣泥》、第二编《我的哥哥躺在斜坡上》、第三编《不说落幕》),每一编都与他的精神原乡和生存处境息息相关。大凡诗人都会写些乡土诗,尤其是乡思愁绪弥漫的当下,深山夫子也一样。西部贵州特殊的自然环境、民俗风情和人文景观,造就了有利他的创作条件。在《女娲补天掉了两砣泥》一编中,他用动情的笔致向我们逐一呈现了高原上纯粹的生活原型和独有的风貌,典型性的人事景物就深刻在心坎,形成与贵州的村寨和梯田排列相应的诗行,逐一烙印在读者的脑海。高山上的村庄、苗岭的汉子、侗寨、吊脚楼、高原的风、侗乡人、饥荒年代……当下现场的体验和许多往日生活情形的回放,都显得是那样的接地气,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用武之地,如《高山上的村庄》写的“一条红色的布带/捆几根稻草。日子/就挂上高高的木桩”,诗人善于运作动词妙传神韵,在“捆”“挂上”的运作下,一下子就让捕获住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意象构境。“布带”“稻草”“木桩”在诗句中成像清晰,而且使得富有地域特色的村庄立体而生动地呈现。村庄独特的魅力和神秘的韵致,自然把人带入了传统的乡风民俗之中,亲临那种“手持谷穗”“喝下米酒”“吹芦笙”“围篝火”跳舞的现场,切身感受“你就会看到/房顶上的炊烟/又直起腰了”村庄的韵致和这里人们独有的心境;“炊烟”作为乡土符号和生活原型的象征,也不乏诗人深长的寄托。
诗人长期生活于斯,对一方土地的挚爱和生存土地之上人们的关切,创作灵感自然地倍加眷顾他。黔东南的灵山秀水便孕育着他写诗的灵气,活化石般保存下来的生活传统和民俗风情,赋予他取之不竭的生活源泉。在第一编《女娲补天掉了两砣泥》、第二编《我的哥哥躺在斜坡上》中的诗,基本上是从设身处地的乡土生活中取材。例如,在《一朵花路过侗寨》一诗中写的“黄昏正收拾夕阳落下的残局”“树叶把月光拉到身旁/一同谈论起今年的收益”,这诗中“黄昏”“夕阳”“树叶”“月光”等意象的选择,几乎是信手拈来就完成了荡满乡风的构境;自然现象与生活现象相互对应,“残局”便在这种“幸福的关联(史蒂文斯)”中蕴蓄旨趣,令人回味。几个动词神采飞扬地让画面由静而动了起来,并移入我们的脑海。诗所产生的美感效应既遵循了村寨的原貌,又并非是自然和生活的简单复制与照录。可见,一首有乡土质地和生活内容诗歌作品的写成,须要调动诗人多方面的运作,才能由一种生活情境上升到艺术情境。再如,《吊脚楼里》写吊脚楼和思念的情景:“一双膝盖支撑起一个家族/用杉树皮做瓦/用松脂油点灯/日子围住火堂熬成了驼背”,平易的语言,不加雕琢,却是感情深挚厚重,让人不忍卒读;“月光含住一片酒涡/听阿妈织布时/把一首古老的侗歌/带到遥远的城市”,于清幽中蕴深沉,思念中的苦楚又带着丝丝缕缕的痛感。这样由实景到情的虚出,余音不绝于耳。在他的系列作品中,或以实表虚,或化虚为实,总能自如地将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契合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示在我们面前。例如,写高原风的“你以一只鸟/煽起翅膀的力量/撞击山谷/石头奏响和音”,以有形的“鸟”状写无状的“风”,化虚为实给人可视化的形体美感外,还兼容一种在场体验的强大的气场。诗,虚实相济地展示原生态地域特色和民族生活特点,情境之中又笼罩着一种神秘感。
诚如著名诗人、理论家、评论家、翻译家梁宗岱所说:“一切伟大的诗都是直接诉诸我们的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愉悦,并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和人生奥义。”深山夫子印记在诗中的生活点滴和呈示的生命感动,切切实实让人参悟到他的“宇宙和人生奥义”。例如他笔下的月亮山:“月亮山,一座巨大的氧吧/焊在祖国的肺叶上。不过/地图上的标识,却非常小/像母亲脸上的一颗黑痣”。诗的想象恰切生动,联想形象优美;在博喻中连续借助物象外化内在滚动的情思。这种于不同的事物之间发现其相似点或关联性而构成的比喻,它外在气象不仅是“直接诉诸我们的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从中“得到美感的愉悦”;而内在意涵则是让我们感受一位诗人对故土深深眷恋的情怀;其精神向度在诗的字里行间便涌动成一种生命的气韵和风致,更是“指引”我们参悟他行走乡土之上的“人生奥义”。因此,在他的诗中,哪怕是平凡的一人一事、司空见惯的一景一物,都会引起他的关切,自觉地唤起他生命中某种潜在的感觉,进而写出感人至深的好诗。例如,他的《下乡日志》(组诗)和《乡村速写》组诗中的“比窦娥还冤”的村支书二叔、“清点脸上的雀斑”的大忙人二婶等系列人物形象,以及村野的晨昏、青禾、老屋等景致,是他生命中境遇的实有和直接描写,却又非实指,更多是生命体验中错综交融的典型性、概括性、集中性的体现。深山夫子这些抒写田园乡野、表现乡村生活的作品,一方面忠实于原貌,一方面又能“以偏概全”,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地剥掉泥迹高蹈于现实之上,使其作品的抒情和命意始终在灵魂的隐秘之处,以独到的感觉显示出来。一面跃动个体生命体验的独特性,另一面又悄然形成人们体验的普遍共识,既体现出所谓“诗到语言止”“诗在诗之外”的美学旨趣和生活反映,也体现着诗歌是一种与生命相通的语言艺术。
在《高原风短诗选集》中,无论是写风土人情、历史人物,还是写时光感念的心灵片段,深山夫子是善于启动灵视、在现实存在中找到与心灵相互契合的对应物,挖掘出现实生活隐藏的诗意,使得他诗的发现独具视角,斟酌出的文字在诗行间格外有生命感觉。试看《角度》一诗中写的:“站在众人的背后,看季节/调换着频道。云彩/是家乡邮寄来的包裹/打开,很少有惊喜”中的“季节”与“频道”“云彩”“包裹”互为对应物,亦虚亦实、虚虚实实就把现实的东西深化了。诚如钱钟书所言:“愈使不类而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再看诗的结尾:“燕子背着黄昏,盘旋/一砣白色的粪便/刚好和失望撞个正着”(《角度》)。“粪便”与“失望”,实物与心情互为对应物,产生了一种梦幻的起伏和意识的跃动,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诗的状态,乡愁、失望和无奈等复杂难言之绪便涌上心头,呈现的情景就富有意味,令人如临其境。再如《我想送蓝天一个秋波》中:“理想无数次/在经济的产床上/昏厥”。抽象的心理现象“理想”在具象的“产床上”找到对应生理现象的“昏厥”,这种在生活中找到情感的对应物的方法,不失为诗人观察世界的一种有效方式,也为他找到适合展开心灵秩序行动的观察角度。在《我想送蓝天一个秋波》中,抽象的“理想”找到了形象的“昏厥”载体,化虚为实把生活点化为诗,印证了别林斯基的“诗歌的本质就在这一点上,给予无实体的概念以生动的、感性的、美丽的形象。……诗以形象和图画说话。”再看他为《我想送蓝天一个秋波》这一心理事件寻找所对应的生活情境:“我想送蓝天一个秋波/在她回头看我的时候/就像青春期/把一封写有/许多错别字的情书/偷偷塞进/邻居女孩家的门缝/再慌不择路地逃遁”。这为心理期待或者说情感意念之虚,在幻化中展开了相应的逼真活现的爱恋生活情境,全身心为之颤栗,似是而非地将心中的期待和人生的况味,在灵魂深处的抒情行动中,含蓄地传导出来,尤显得情韵婉转,于单纯的诗思“秋波”中,传送出繁复的情感体验。诗的本质是抒情,因而诗人情动于诗中,艺术之美自然就相伴而生了。
行吟乡土之上,深山夫子深知诗歌的语言不是释义,不是思维的结果,而是思维的展开。因为“艺术的高级在于塑造形象”,“情”在诗中毕竟不是简单的口号和哭笑的宣泄,只有借助与心灵世界相应的画面和形象出现,才会在可视听可感触的行为状态下,显示出具有打动人心的可能。因此,面对足下的土地,以及芸芸众生中的亲情、爱情、友情和自身的审视,深山夫子往往就在有根蒂的对应物之中找到适合自己观察世界、洞察心灵的角度。在形象的思维中催开想象的花朵,展开对乡土的依恋与至爱,对生活的理解与历史、现实的观照,以及对命运的把握。他正是以这样的角度抒发情怀,表现行走中的人生,呈示诗歌艺术的魅力。让我在阅读中不止一次想到了:好的诗歌不是要作者直接去表达、强调什么,而是给读者呈现一种丰富的想象力和艺术美感,让这种思维的展开引发读者心灵的共鸣。
写道这里,室外不时有鞭炮声传来。这是民俗的,也是传统的;与深山夫子行走的乡土一样特具风情。著名诗人丁芒在《诗的追求》著作中论述道:“愈有民族特色,才愈有世界意义。”愈发觉得深山夫子立足乡土的抒写,难能可贵。爆竹声声,且当我在正月的路上,遥望西边云彩,为云贵高原上的一位诗人,道一声声新春的问候。同时,也是对他即将出版诗集的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