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

2018-12-08 14:48朱镛
含笑花 2018年5期
关键词:媳妇儿弹弓屁股

朱镛

1、怨长久

龙强对自己的成长很是着急。晚上睡觉时,他都用橡皮筋,把手和脚拴了拉在床头和床尾。这样每天起床来,他就感觉自己被拉长了一点。他之所以想快点长大,是长大了就不用住在姨妈家了。更重要的是,长大了,就可以把“媳妇儿”张雪梅娶过来了。

但是,龙强的个子还没拉长多少,“媳妇儿”张雪梅就结婚了,嫁给了龙强的堂哥龙文。

张雪梅是龙强姨妈家的女儿,他的表姐。平日里胆小的他,走路都怕把蚂蚁踩死,更不敢一个人跑回自己的家。但是,自张雪梅出嫁这天,他也就从姨妈家跑出来了。他的母亲离世后,他的家就成了一个空壳。他跑到家门前,盯着织满蜘蛛网的门,动也不动。后来,他捡了一块石头,砸烂了锈迹斑斑的门锁,走进屋,坐在潮湿发霉的地上自个儿哭起来。他是个很少会哭的孩子。他的妈妈,曾经为张雪梅和龙文牵过线搭过桥,在剩下最后一口气,还在拉着他的手摩挲时,他都没半点亲人离去的悲伤和痛苦,更没装模作样地哭泣过。但是,这一回,他哭得肩膀一耸动,又一耸动。

他家离姨妈家并不远,就隔着几个村子。现在,他每天都要从姨妈家跑回家来。八十年代的乡村,鸟雀多得像云,一片一片翻飞。布谷鸟,喜鹊,金丝雀,谷雀,斑鸠,黄鹂,村庄的上空,都是鸟的世界。父母还在的时候,龙强不喜欢和小朋友在一起玩,他喜欢鸟儿,和它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他学的鸟叫声,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他只要站在树林里,学鸟儿叫,一群群鸟儿像百鸟朝凤一样,全都集中在一起鸣叫起来。

但是,现在龙强回家来后,他和鸟儿们像是变得有了仇。他玩起了弹弓,天天打鸟。

一段时间后,他的弹弓命中率超乎人们想象。他只要拉开弹弓,“嗖”的声音才消失,一只鸟一定再也飞不起来。他不但可以弹无虚发地打中停在电线上,稻田里,或者树枝上的鸟,就是飞鸟,他也是百发百中。偶有打不死的鸟,再扑腾着小翅膀想飞,他就是追到天上,也要把它打了掉下来。他每打到一只鸟,就用一根麻线拴着,一串串地挂在肩膀上。他突然很喜欢身后跟着的那些小孩,回家时,他就把鸟儿分发给他们。

因为这样,在他打鸟时,就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喜欢跟着他。仿佛他成了个小老大,身后领一帮小喽啰。再后来,他让跟着他的小孩每人手里都有一把弹弓,和他一起打鸟。

当然,鸟和他没有仇。打了一段时间的鸟后,他不再打了。他领着小喽啰们,练习弹弓技能。

白日里,大人们都下了地,乡村成了一帮孩子的天堂。龙强带着他的小喽啰们,在张雪梅家菜园子里,以她家的小瓜、番茄、辣椒为靶子,练习打弹弓。他像个指挥官一样命令小喽啰们,对准它们,一个一个地打。当那些小瓜、番茄或者辣椒,被打得稀巴烂时,他比小喽啰们还高兴得一跳八丈高。但是,高兴过后,他又害怕,害怕张雪梅知道了,再也不会理他。

傍晚,他领着小喽啰们还在路上东游西逛。张雪梅去了菜园里。她看见那些拳头大的小瓜,皮开肉绽地吊在瓜藤上,番茄像血一样满地都是,辣椒一个变两截,有的断了掉在地里,有的还挂在辣椒秆上。场景真让人惨不忍睹。张雪梅看见,越看越惊讶,越看越心疼,越看越愤怒,忍不住骂了起来。

龙强开始害怕,想跑。但张雪梅越怒,骂得越狠的时候,他反而不害怕了,心里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甚至在心里窃喜。但他没想到,憨二会跑去和张雪梅说,是龙强喊他们打的。

张雪梅一把扯过龙强的弹弓问,“你憨啦?”

龙强低着头,半天才说,“我没憨。”

“没憨咋要把这些小瓜番茄辣椒打烂?”

“你说话不算话。”

“我咋说话不算话了,哪次带你上街,说给你买水果糖,买口哨,哪次没买过?”

龙强心里想说出“你说过要嫁给我,是我媳妇儿。”但他说出的却是“你又不是我媳妇儿。”

张雪梅拿着弹弓的手,举起又轻轻地放下说,“你现在才刚满十岁,就想着媳妇儿了?好好读书,长大了媳妇儿有的是。”

龙强憋着嘴,差点要哭。憋了好一会才说,“你说等我长大了嫁给我做媳妇儿的。”

张雪梅又气又好笑,最后“咯咯咯”地笑起来说,“好好好,你别再乱捣蛋了,长大了我嫁给你做媳妇儿。”

龙强看了她一眼,又憋着嘴说,“你都嫁给我龙文哥了。”

张雪梅说,“长大了我重新给你说个更漂亮的媳妇儿。”

龙强说,“我就要你嫁给我。”说完,一把抢过弹弓就跑了。

几年前,龙强的妈妈还没把张雪梅介绍给龙文时,张雪梅只要一到龙强家,龙强就步步跟随。她带他买水果糖,买口哨吹了玩。龙强一高兴,就说,“你做我媳妇儿。”张雪梅被他惹得“咯咯咯”笑,就答应,“要得”。

但是,从那以后,张雪梅一到他家里,他老远看见就喊,“我媳妇儿来了。”他恨不得喊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事实上,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因为每个人见他都会逗他玩,“你媳妇儿这久咋没来你家了?”特别是龙文,只要张雪梅很久不来龙强家,他就会喊龙强,“走,去喊你媳妇儿来你家玩。”龙强一跳八丈高地带着龙文去张雪梅家。真到了张雪梅家,龙文就走了。龙文走了,龙强便要他的“媳妇儿”送他回家来。

张雪梅来了要回去时,龙文又和龙强说,“走,我和你送你媳妇儿回家。”在路上,龙文还会给龙强买糖,买个小玩具。每次,龙強都觉得龙文哥太好了。隔不了几天,龙文不来喊他,他也会去喊龙文,送他去他“媳妇儿”家。

龙文欢天喜地。

龙强欢天喜地。

张雪梅也欢天喜地。

一来二去,事实上,说是龙强的妈妈牵的线搭的桥,不过是摆摆样子,走走过场。

张雪梅和龙强说过后,她家的菜园子里,再也没有遭受过蹂躏。

村庄对面有条河。清澈见底,河里的小鱼小虾,鹅卵石,或者一棵绿油油的小草,都清晰可见。河水不深,哗啦啦的水声像音乐一样。那天,龙强和他的小喽啰们,在河里洗澡。夕阳被西山咬了一半了,其余的人都从水里出来回家了,龙强一个人还在河里。张雪梅提着一个提篮,扭着屁股从河岸上走过。他看着她扭动的屁股,就拿着弹弓躲在桥下,从河里摸起一颗小石子,“嗖”的一声,打在张雪梅屁股上。张雪梅“哎哟”大叫了一声,伸手摸着屁股,回头恶狠狠地骂,“哪个天收的打的?”但是,她转着头左看右看,周围除了哗啦啦的水声,鬼影都没一个,她便在河岸边,拉下了一截裤子,露出了半个白白的屁股,扭头看被打中的地方。

龙强在看见张雪梅露出屁股的那一瞬,他虽然没有像带着小喽啰们打她家菜园子里那些小瓜之类的兴奋感。但是,他感到了全身的血液在一齐往上冲,脸像火烤一样的燥热。那一刻,他像第一次从姨妈家跑回来盯着他家的门一样,动也不动。这回,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目光像剔骨头一样,在张雪梅屁股上刮着。

他突然喜欢上了这条河流,每天都拿着弹弓,独个儿泡在河水里。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张雪梅再也没有像那天一样出现过。一个人成天在河流里,他开始觉得枯燥起来。他又把小喽啰们召集起来,一同戏水。他对他们作出一个规定,凡是从河岸上走过的年轻女人,他都要打她们的屁股,让他们观看,谁敢退缩,他保证像追鸟一样追谁一顿毒打。他把她们的屁股,视作是张雪梅的。只要有女人从河岸上走过,走着走着,就会伸手摸着屁股“哎哟”一声大叫起来。每次,他都眼神如火,像个小魔鬼,但是,没有一个女人像张雪梅一样,脱下裤子,只有一顿臭骂声。惹得小喽啰们开怀大笑,笑得肋骨生疼,笑得泪水直流。

他真的像个小老大。他说禁止这项娱乐,连同其他人的弹弓也禁止,打鳥也不行,小喽啰们的弹弓也就不敢再出现过。因为这样,他们也不再和他玩,全都散了。其实,他也不想和他们一起了,因为他只想独个儿在一边,看张雪梅走路扭动的屁股。

张雪梅长得的确不一般,像小说里写的一样,浓眉大眼樱桃嘴,瀑布似的头发从两肩分到前面,漫过山丘一样凸起的胸峰。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两口深井,仿佛会说话。现在,她虽然生过了一个孩子,虽然一天也在田地里忙活,脸却粉嫩得仿佛指头轻轻弹去就破。她哪里都好看,但是,龙强只喜欢她的屁股。他只要看见她的屁股,他的脸就烧得发红。看不到张雪梅时,从路上走过的女人,他也盯着她们的屁股看,看得着迷。甚至于连同动物的屁股他都喜欢。憨二家有头老母牛,经常拉在田角地埂边放,他就会跟在牛后面,摸牛屁股。有一回,他直接在田埂边骑在了牛屁股上。

憨二看着他骑在他家牛屁股上,被吓哭了。他和憨二说,“这是张雪梅,我媳妇儿,我骑她不是骑你家的牛。”

憨二指着他的脑门哭着说,“你骗人,它是我家的牛,不是张雪梅。我天天放它,它都不是我媳妇儿。它哪时成你媳妇儿了?如果我家的牛生出一头小牛么算了,如果是生出一匹马,或者一个人,老子定饶不了你。”

憨二正哭着说着,就看见张雪梅扛着锄头正从地里回来。他突突突跑过去说,“龙强把我家的母水牛当成你,他骑在牛屁股上。”张雪梅“咯咯咯”笑,问龙强,龙强脸却像关公。张雪梅说,“你也会害羞?看你脸红红的,小鸡鸡硬了噶?咯咯咯!”她这样一说,龙强的脸更红。他的小鸡鸡,像是她喊口令,很听话,从裤裆支起了个小帐篷。他弯腰捡起一个土垡,甩去打了憨二家的牛,抬腿就跑开。

开学了,龙强也不去上学。他姨妈家也穷,就是张雪梅嫁到龙文家时,人们还在说,“她是从糠箩跳米箩,一下就掉钱窝窝里了。” 人就这样,运气顺了,简直插柳成荫。张雪梅才嫁过来一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家里又新换了一张手扶拖拉机,还要盖新房。

龙强没读书后,成天东游西逛,游手好闲。他不是丢石头打人家房顶上的瓦,就是捉耗子浇上煤油点火烧了玩。他总是喜欢玩火。一次,他捉到了一只耗子,浇上煤油点燃,燃着火的耗子,钻进了憨二家房子旁的一堆草垛里。不一会,草垛浓烟四起,接着,狂舞的火焰,随着浓烟蹿了起来,腾腾蔓延,噼噼啪啪无情地扫荡着干枯的草垛。

龙强看着犬牙交错的火苗,向左,向右,又合拢,不断向草垛的顶部攀爬,他又是拍手又是笑,很是兴奋。如果不是有人看见,大喊救火,人们七手八脚抬水来浇灭,火焰的臂膀已经蔓到草垛的顶端,开始伸到了憨二家的房子上。

他总是逗灾惹祸,在村里,人人都骂他野崽子。姨妈没办法,喊龙文把他领去村对面的打沙厂,帮憨二的父亲看沙厂。

憨二的父亲是个极其精明的人,看他建厂的选址人人都服气。他为了方便就地取材,沙厂建在了延伸叠加的悬崖和一个陡坡托起的地方。从上面打好的沙子,只需要把悬崖边的一块挡板放开,几乎不需要人工就落在了陡坡托起的地方。放挡板也非常简单,只需要站在打沙处转动一下吊葫芦的滑轮,沙子就倾泻而下,出不了多大的力。但是,这件事也始终需要用一个人来做。龙强来沙厂,只需供吃住,每月随便憨二的父亲给几块零用钱。憨二的父亲很高兴,把龙强安排专门放挡板,当个大人使用,换下了一个劳动力。

那天中午,憨二的父亲和其他人都回去吃午饭去了,剩下龙强和另一个打沙的人。他们在用柴点火,烧洋芋。这是龙强最喜欢干的事情,每次,即便是烧洋芋,他也要用很多的柴堆起来,看着无数像蛇一样蹿起的焰火,脱颖而出,火蛇信子吐向天空,兴奋至极。

洋芋还没熟,龙文开着手扶拖拉机来到了沙槽里。没有上沙的人,龙文就喊打沙那个人帮他一起上沙。沙还没装起半车,烧洋芋的香味就飘了过来。那个人回过头去看,龙强却没有在火堆边,他就丢下铲子,跑过去刨烧洋芋。

打沙的人还没把烧洋芋全部刨出来,他听见“哗哗哗……”的声响。回头一看,无数沉默的沙一齐发力,轰然倾泻,下面瞬间筑成坟墓。他六神无主,好一会,才带着哭腔、颤抖和沙哑的声音大喊,“快,快点!人被埋了!快——点!人被埋——了。”

龙强呆呆地站在吊葫芦旁。

山腰处还在地里劳作的人,听见有人在山坡上喊,有的空着手,有的拿着锄头,拼命地往沙厂赶来。

先跑到沙厂处的人们,一边问吓得脸色铁青的打沙的人,“谁被埋了?”一边使劲地铲沙,用手刨。打沙的人呆呆地立着,浑身发着抖,忘记了用手里的铲子铲沙。有人骂,“你得温病了,还不快刨。”他才拿起铲子铲,但细碎的沙子却像铁皮一样,他的铲子下去就飘开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堆上,才挤出几个字,“龙文被埋了。”双手抓起两把沙子举起来,却怎么也捏不住,沙子簌簌簌地从他手里落下来。

当人们把龙文刨出来时,龙文的双手还在举着。有人去通知了龙文的家人。

这时,龙强跑过来,看见龙文的眼睛还在睁着,只是鼻孔,耳朵,嘴里,全都塞满了细碎的沙。他不相信一个活人就这样没了,用小手帮龙文鼻孔,耳朵,嘴里的沙扣出来。但是,龙文的呼吸,的确全部被沙子堵在身体里了。

龙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沙性子如此暴烈,“哗啦”一梭,就收走了一条人命。他不知该怎么办,像只木鸡一样呆立着。

龙文的家人来了。张雪梅的身后,一条白毛狗四处窜动,像团滚动的云。

龙文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龙文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姿势,空无一物的双手,还举在头顶,不知想抓住什么,像一个伸展着四肢,仰面朝天舒服地在草地上晒太阳的人。但是,天上没有太阳,天上只有灰灰的云。

风,呜呜地从北面吹。狗,呜呜地围着龙文转。张雪梅,呜呜地扑上去,抱着龙文的头,边摇边哭喊着,“龙文,龙文,你回来?龙文,龙文,你回来?”任她摇,任她喊,龙文眼睛睁着,就望着天。她摇着喊着,没劲儿了,看着乌云覆盖的天,自言自语,“山有耳,水有心,这沙咋就要了你的命?你这么好的人,真是天要收你吗?你这不是死给人看,是死给天瞧。”说着就晕倒了过去。

在场的人,看着听着,都被感染了流着一线浊浊的泪。龙强没有流泪,但是,呜呜的风吹着,他却颤抖着流汗,站起来像拉磨驴一样,绕着张雪梅抱着的龙文,不停地转。呜呜的白毛狗向他走近,他才停止了转动。

龙强离开了沙厂,打死也不再回去。他也不回姨妈家,有时,像憨二一样,这里站站,那里停停。有时,像小时候一样,在张雪梅身后,步步跟随。一次,他跟着张雪梅去地里,张雪梅弯腰摘瓜,撅着屁股,龙强盯着,一动不动。突然,他猛地伸手往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张雪梅回过头,问,“你干啥?”

龙强呆呆地说,“你不是我媳妇儿。” 张雪梅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却笑得苦涩,笑得泪满双眼。她一下把龙强揽入怀里,像母亲一样,抚摸他的头。

龙强却满脸通红,身体一阵震颤。他猛的一把推开张雪梅,头也不回地跑了。

2、放不下

在黑咕隆咚的夜晚,村里的人们,偶尔会听到已故之人说话,或者唱歌。那些声音,在黑暗中飘来荡去,听着会让人脊背发凉,会让人汗毛立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有人壮了膽问个清楚,人们将被一直吓下去。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歌声如诉。有人问,“你是人是鬼?” 歌声停了,回答,“是人。”用的是原声。人们才知道,是王学变出来的声音。尽管人们发现了这个真相,可是他在夜晚变出来的声音,还是会让人恐惧。

真是奇了个怪。王学的中枢神经系统里,仿佛装着一台录音机,录进了村里所有走了的人的原声。只要是已经去了那边的人,王学就可以把他们的声音,原模原样地发出来。

王学曾经是个纵火犯。他总是那么喜欢玩火。村里,田野里,地里,山上的谷草堆,包谷草堆,荞麦草堆,不知被他烧过了多少,谁也记不清。一个心理学家说过,纵火这种行为会给人带来一种性满足。这种说法不知是不是可靠,因为他火烧得最大的一次,是村对面的山林。但是,那是他结婚不久的事。

这个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很老实。老实得近乎于憨。做事却做得很好,从来不会像别人,偷奸耍滑,该使三分力,却要藏了两分。王学不会这样,所以人们要干出力的事,都喜欢找他。他给人们的印象,都说这个人好。但是,这一回,人们都在说,“还说他是个好人,吃屎的狗怎么可能断了吃屎的路。这回祸惹大了,他不仅烧私人的草堆,连公家的山林他都要烧掉。”

事实上,这回真不是他故意玩火引燃的。村里死了人,他和帮忙的人一起,去山上找柴。其他人都把柴挑走了,他还坐着抽烟。抽完那支烟,他才挑着柴下山。他挑着柴都下山了,看见山林着了火。他明白是自己的那个烟头惹的祸,丢下柴跑上去扑火。但是,火顺风势蔓延,逆风势也蔓延,浓烟攀升,火光冲天。他哪里扑得灭。

这场火,烧得很大。白日烟火,晚上红光,三天三夜啊,村对面山岗上的天都没黑下来。直到山烧黑了,晚上的天才黑。最后,王学被判了十年的刑。

王学出来回到村子以后,妻子已重新改嫁。从此,他没有再娶妻。一个人生活。谁家有个大事小事请他帮忙,他都很卖力去帮。

王学家隔壁,住着一个女人。女人五十多岁了,命运多舛。真是大树一倒,满地落叶,女人在多年前,男人不在后,日子过得像滑坡一样,一年比一年衰弱,凄凉。女人虽然有一个女儿。可是,女儿远嫁,很少来看她。王学就经常帮她做事,细到连菜园子里的地,他都常常帮她去翻挖,松土,种上各种小菜。菜种上了,就是浇水这样的事情,他都全包了,像一家人的样子。虽然一个是单身男人,一个是单身女人,尽管是不可能的事,还是有无数闲言碎语满村飞,“这男人女人,做事做着做着怕就做成两口子了。”

“夜晚早就是两口子了吧?”

“这女人也真是的,都五十有余了。”

“这男人也真是的,都五十有余的女人了,还像苍蝇一样围着她嗡嗡飞。”

“孤男寡女,不图锅巴吃,哪个在锅边转?”

“……”

因为王学帮人都喜欢卖力,从不偷懒,有被他帮助过的好心人劝说,“你别啥芝麻大的事都去帮她做。她有女儿,女儿会来照顾她的。”

王学突然说,“女儿家不止住得远,生活得并不容易,她要照顾自己的家庭。” 说出来的声音,不是王学的,是女人已故的丈夫的声音。吓得劝说的人啧啧打自己的嘴巴,立即打住说,“啊呀呀,啊呀呀!我多嘴,我多嘴,怪我多嘴。”眼都不敢抬起来再看一眼,就赶紧跑掉。

后来,还有背后议论的,晚上就会听到亲人从那边回来,站在家门口说话或者唱歌的声音。整晚不得安生。从此,谁也不敢再劝说,也不敢背后议论。他们夜晚有时处于声音的恐惧中,也不敢说王学,只敢骂下陈七先生。他们说,“追根究底,王学能把那边每个人的声音都能转述出来,怪就怪那个有名的玩枪枪上死,耍刀刀上亡的陈七先生。”

陈七先生不仅是个神通,也是个小灵通。他在周围团转都是群山的乌蒙山腹地,上到中央,下到民间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远到美国总统的私生活,近到村里谁家为床上办事不力拌嘴,他都可以道出个一二三来。甚至,谁要知道明天的天气如何,他只需要在夜晚抬起头看下夜空就可以告诉你,是阴是晴,是雨是雪,比天气预报还准确。他的名声大得在方圆几百公里的乌蒙山,大人孩子都知道他,因为他身上的故事,人们对他都很尊重。人们的尊重来自佩服,说他能掐准阴阳界的事情。说他最有影响最出名的是,放阴。但是,能放阴过去那边的人,不能超过十二岁,要有精力,有足够的阳气,必须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喊回来。如果鸡叫头遍还不喊回,那放过去的人,就得走到第二夜的鸡叫头遍才能喊回。那很伤人的元气,也就没多少人愿意把孩子送去当放阴人。所以,人们也只是听传言,并没有确切地见过。

王学是真正地被放去过了。王学刚好十二岁那年,似乎一下就懂事了,懂得羞耻,懂得亲人的关系。他很想念爸爸妈妈,他想请陈七先生为他放回阴。

那天,一伙人帮陈七先生家打谷,晚饭后在他家场院里,围着陈七先生,喝茶抽烟嗑瓜子摆龙门阵。王学说,“七爷,我太想念我的爸爸妈妈,请你为我放回阴。”

陈七先生笑了下,端起茶杯,摇着头吹刚冲进去的开水。旁边的人也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识过。他们七嘴八舌说,“放吧,放吧,听说放了有时会收不回来。收不回来就让他在那边了,哈哈哈。”

“你是开黄腔还是开玩笑。陈七先生是全国放阴最牛的人,哪有陈七先生放过去收不回来的。”

“是的,是的,陈七先生能掐准阴阳界的事情。”

陈七先生被他们说得心里乐滋滋的,笑着说,“哪里哪里,一般一般。”

“陈七先生不一般不一般真不一般。”

陈七先生“哧溜溜”吸了一口茶,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无数的星星的脸都在朝地面观看。他又摇着头吹开水,吹了又“哧溜”吸进一口茶。人们以为他又摇头,说,“放吧,放吧,他主动找来的。”

“是呀是呀,让他去,然后说说那边的世界给我们听听。”

“对对对。大家都只是听说,没见过真有这回事。”

陈七先生再次“哧溜”吸进一口茶说,“好。”

“真好?”

陈七先生说,“真好,走,进屋去。”

于是,叫人提来了一条长凳。喊王学躺在长凳上,把脚趿拉在地,点燃了一支蜡烛,用一张烧纸盖住王学的脸。然后,陈七先生烧了三份纸,喊王学双脚交叉前后搓着。陈七先生开始梦呓一样,口中呜哩哇啦念念有词。不一会,他问王学,“看到一条沟没有?”

王学的脚突然停住了说,“看见了。”

“你跳过去。”

王学的脚又开始搓起来,搓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陈七先生喊,“跳。”

王学喘着气,说,“跳过去了。”

“跳过去往西走,在你正前方,有一座小房子,走过去。”

王学搓着脚,不一会说,“到了。”

“推开门,里面有一匹马。你进去把马拉出来,骑上去。”

王学回应着,“马拉出来了,骑上了。”

陈七先生的手扭了个十字结,说,“好了,向着西方骑着快马去吧。看见什么和我说。”

不一会,王学说,“我看见了一大片桃花林,一大片梨花林,一大片樱花林。哦,还有海棠花,阳雀花,杜鹃花,牡丹花,菊花,木槿花,石榴花。哇喔!前面还有好多好多不同的花,我叫不出名字来。”

旁边的人感到非常惊讶,问,“真的假的?怎么这些花会同时开放?”

王学不回答。不一会,他又惊讶地叫了起来,“哇,全部是花,红的,白的,绿的,紫的,黄的。哇!还有黑色的花,正在怒放。哇!马儿到的地方,花儿都全部开放,好鲜艳啊。我想下马看看它们咋个开的?”

陈七先生说,“别留恋,快往前走,不能停留,就走马观花。”

王学说,“那我不下马,我再看看,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花。”

陈七先生说,“不能停,你停下来花就谢了。”

王学“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旁边的人惊讶地看着陈七先生,“我们问的话他怎么不答?”陈七先生笑笑,又在手上扭了一个十字结说,“赶紧走出花园,去看你的爸爸妈妈吧!”

王学又“哦”了一声。不一會,他又开始惊讶,“哇,这里有那么多马灯。”

陈七先生说,“走马灯。快离开。”

王学说,“哦,有条岔道。我该往哪里走?”

陈七先生说,“一直往西,你自己去找你爸爸妈妈。”

突然,王学的双脚搓得地响,浑身发抖,双手也动了起来。旁边的人脸一下吓得惨白,一齐看向陈七先生。

陈七先生却不动声色,闭着眼,手上扭着十字结。王学“咯咯咯”笑了起来,“爸爸,妈妈,我终于见到你们了。”

陈七先生双手又扭了个十字结,说,“你慢慢地和他们相聚吧,到时候我喊你,你就快速离开他们回来。”

旁边的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色才恢复正常。

陈七先生边用手示意旁边的人,边说,“坐着坐着,大家坐着。”

于是,一帮人坐着又喝水,嗑瓜子,聊天。

王学的脚搓得稀里哗啦的响。

不觉间,时间已过了子时。陈七先生又开始烧三份纸,嘴里念念有词,双手打了一个十字结说,“三魂七魄,七魄三魂!王学,回来,回来啰。”

王学却没答话,脚一直搓着地。陈七先生又喊,“三魂七魄,七魄三魂!王学,快回来,回来啰。”

王学还是不说话,脚也不动了。陈七先生一下把盖在脸上那张烧纸揭开,人们呼吸都凝住了,脸上又同先前一样,吓得惨白惨白。因为他们看见王学的脸毫无表情,和一个死去的人没得区别。陈七先生又是点香,又是化水,洒在王学脸上。王学一动不动,脸上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脸的惊讶和恐惧。他们都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因为陈七先生的法令,说是三更回,绝不可能拖到五更去。这次却失灵了。陈七先生又烧了无数次三份纸,手上打了无数个十字结,喊, “三魂七魄,七魄三魂!王学,快回来,回来啰。”

王学还是没有喊回来。

陈七先生虽然不慌,脸上却也有些不好看,他似乎带着怒气问,“王学,你还舍不得回来吗?”

王学还是不动。

陈七先生端来一碗五谷,抓起一把撒了打在王学身上,念叨,“三魂回来归本体,七魄回来护本身。”转过身,喊人打开门,又抓一把撒出去,“天护身,地护身,十二元辰护他身,灵官老爷护满身。”

陈七先生折回来,再次抓起一把五谷,撒在王学身上。他刚念,“青帝护魂,白帝侍魂。” 刚念出“赤帝”二字,王学终于回了话,“我留他一宿,明天他再回去,我很想他。”

这一次,在场的人,被吓得脸色不是惨白,是发青发紫。因为从王学口里发出的声音,既不是王学的,不是他爸爸的,也不是他妈妈的,是被沙埋掉那个叫龙文的声音。

陈七先生手里撒着五谷,嘴里大声喊到,“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即刻回来!”

但是,急急如律令下了几次,王学都不回来。

夜深了,公鸡打了一个长长的鸣。鸡叫了,陈七先生只得放下了碗。他坐下来,汗珠一颗一颗地从头发根处冒了出来。

这是陈七先生有史以来第一次失手。

黑夜已过,白昼来临。王学像被钉子钉在板凳上一样,动也不动。如果不是感觉到他口鼻里还有呼吸,现在的他就如同一具僵尸。

直到亥时,陈七先生烧了些纸衣、纸裤、纸鞋,一堆烧纸。重新作法,手扭十字结说,“老的别拉他的手,小的别拽他的衣裳角。先祖,太祖,地神诸神,你制下的新人旧人,来领受你们的钱饷,领受孝敬,领受衣物鞋子。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让王学回来。”

果然,王学慢慢睁开了眼睛,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人们把王学扶起来,看他软软的,没点儿力气。陈七先生问王学,“喊着为啥不回来。”

王学说,“你第一次喊,我就和爸爸妈妈告别回来了。刚走到一个岔口,遇上了龙文。他见了我很高兴,拉着我问我他媳妇儿过得好不好。他说他在那边过得很好,就是担心媳妇儿这边的生活。他和我说了很多媳妇儿的事,他说媳妇儿每天晚上睡眠少,有一点响动她就醒,他每天像孩子一样给她抓痒痒。她身体不好,不能做重活。特别是冬天,她的一只手一只脚会冰凉,她需要烤火,必须用柴烧明火……反正,他对她的关心,没有一处细微的地方不照顾到。再后来,我看见了村子里所有在那边的人。老人,儿童,病死的,雷劈死的,滚岩死的,车撞死的,跳水死的,冤死的,他们都在围着我说。有的衣服烂了,裤子烂了,鞋子烂了,手里没半分积蓄,说让我给他们带话,过年节时,按时给他们送点钱财过去,别忘了。我听见你喊,但我答应的声音全部被他们的说话声盖掉。”

从那以后,陈七先生感到一种沮丧。他再也没给谁放过阴。不久后,他就自己把自己放了过去,再没有回来。

王学成为村里最后一个去到过那边,又回来的人。回来后,他把每个人的声音都带回来了。

王学的名字并不是他父母给取的,是他自己更换掉的。他觉得自己人生一世,尽是孽债。就是从坐牢出来妻子跑了后,他连想着再续一个的念头都没有。他认为那是自己该还的孽债。人活得像人,到底还要做些事情。所以,他几乎成了 村里所有缺劳动力的人家的替用。人们虽然惧怕他变声,却又喜欢他。

王学隔壁的女人,五十有余。但身体不好,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几岁的老人。每天,她就死守着一座空房,独个儿活。她的所有劳力活,都是王学帮她去做。

季节一冷,王学就会想起多年前,陈七先生把他放阴过去,遇上龙文在那边和他说过的话。一天之中,在哪个时候,她的胃会不舒服,哪个时候,她的头会晕,一只手会冰凉,一只脚也会冰凉,需要烤柴火,又是哪个时候,她夜里会醒来,像调好的闹钟。他对她的了解,是一项难以消除的记忆。所以,尽管早已没有人烧炭,更没有人烧柴,都用电气化的时代。她还在像一万年前的人们那样,会做着同样的事情,一直用柴火。他一直給她劈柴。

现在,她每天的生活,似乎就是吃点东西,唯一证明的,就是看着燃着的火苗,知道自己又活过了一天。

那天,王学劈了一捆柴送去。他看见,她正在弓着腰,用嘴吹火,只有一团一团白灰飞起,火怎么也吹不燃。他走过去,一边把火堆里的柴拿开,一边像教一个孩子一样说,“天天烧火的人,你还不懂噶,人要实心,火要空心。你这样咋会燃得起来。看,要把柴这样放。”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拿三根柴架底,抓了一把干树叶重新点火。不一会,火焰从缝隙里,升起来,一纵一跳往上燃,发出“呼呼呼”的笑声。

这一天,王学在帮助隔壁老人时,他的脑海和心里出现的,都是那边龙文对她的牵挂,龙文对她的关心。他几乎忘记了自己,那一刻,他对老人的关心,没有一处细微的地方不照顾到。

这个善良的老女人,觉得王学对她这样好,好得让她心疼,让她愧疚,让她恍惚,让她感到龙文还在。她老早就想哭,只是除了鼻间有过一阵一阵的发酸,她怎么也记不起,哭到底是何种滋味。

火焰升腾。她抓住王学的手,轻轻摩挲。这种举动,于一个年老的女人来说,也许是愚蠢的。但是,她那一刻,脸红扑扑的,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血液沸腾。

王学的手任其她握在手里,摩挲着,没抽走。只是她每摩挲一下,他感觉到空气就像稀薄了一点,他记起当初母亲走时拉着他的手的感觉。她越摩挲,他越痛苦,越愧疚和心疼,就像得了心脏病,心悸,呼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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