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特约撰稿 司马白羽
金庸的离世令人伤感,他的作品伴随着几代的成长。每个阅读度过金庸作品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怀念他
2018年10月30日夜,在朋友圈看到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和友人雅各兄各自写了一首诗,还喝了一点酒,我们的青春岁月都受到过他的武侠作品的浸润。我后来曾在另一篇文字里说,读书关乎年龄和境遇,有些书年轻的时候没读过,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读了。没有特别的境遇,有些书也不会读下去的。从这个年龄来说,阅读金庸先生的作品,关乎年龄和境遇。
我少年时手边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书,连《老黄历》这种东西都认真翻过。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同桌在《数学》课本下面压着一本稀烂的书看,课后我也讨来看,书中的江湖恩仇、刀光剑影很快就吸引了我。可惜此书撕的没头没尾,连书脊也烂的精光,所以无从知道书名,更谈不上作者了。尽管是这么破烂的一本书,依旧在全班同学中传了一遍。
我完整读的第一本金庸先生的书是《飞狐外传》,但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具体时间也就不大记得。高中一年级暑假呆在宿舍没有回家,校门口有一家名叫“知新斋”的租书小店,书架上横七竖八的塞满了书,有半架书全是武侠小说,流露着被反复阅读过的气息。也许是心有灵犀,一伸手就翻到了那本初中时读过,但不知道书名的书——《神雕侠侣》,由此打开了我与金庸江湖的“恩怨”。
因为贪看武侠小说,遭受过各种斥责。为了避免由此造成的“冲突”,我曾带着书到野地里去看,有时候看累,就在草丛里睡着,醒来已是天黑。家乡有一条河,河边的堤坝上有一棵横斜的老树,树干几乎挨到水面,我好几次爬上去躲进树枝的浓荫里看书,有一次看的入迷,连人带书一起掉进了水里。好在水不深,书却湿成了一坨。学校附近有座小山,去玩的时候在半山腰发现了一个石洞。洞很浅,光线也好,还算洁净,我搬了一块石头当凳子,周末跑去看书,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我读书的“密室”。可惜,夏天石洞里有一种花脚蚊子,颇讨人厌,一咬一个大包,又痛又痒,后来只得转战他处。
随着学业渐渐繁重,父母和老师也盯得紧了,父母从书包里翻出小说,免不了挨一顿骂。老师在自习课上发现我的书本下压着“武侠”,不但要挨一顿骂,还会把书没收了去。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次晚自习体育老师跟班,我看《天龙八部》看入了神,被逮了个正着。正在懊悔连连的时候,就听身后的老师说:“我先看啊,看完了给你。”不由大喜,那是一位才从师大毕业不久来我校的新老师。
银驹过隙,青春的光阴不再,我也上了大学,并且毕业结婚生子,我的孩子的同学,也就是十余岁的小朋友也有看《天龙八部》的了。我虽然有十几年没有触摸过金庸先生的作品了,但年少时的阅读体验依旧印在心中。金庸先生的14部武侠作品,我大体都看过,最喜欢《天龙八部》和《射雕英雄传》二种,尤其是前者中创造的人物形象,简直有希腊神话中人物的魅力。少年时读到萧峰死时,心情异常难受,久久不能平复。很多年后,也算读了一点书,对中外文学名著都有了一些粗浅的认识,大体上知道了文学是什么。文学只有好与不好之分,没有通俗文学与高雅文学的高下之分。司各特写过《古堡情仇》,大仲马写过《三个火枪手》,都可以看做西方的“剑客小说”,尤其是后者,金庸先生完全可以和他比肩。
把《天龙八部》当做一部严肃小说来看,也未尝不可。书中的所有人物,无论是形象光辉万丈的萧峰,还是“人设”悲惨的游坦之,在更高的“游戏制定者”面前,都毫无还掌之力,这就是命运。萧峰心心念念寻找的“大恶人”,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游坦之用尽解数,甚至不惜自残去“爱”的人,只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其实萧峰的执念和游坦之的怨念是一块硬币的两面,前者被命运戴上了无形的铁笼头,后者被阿紫戴上了有形的铁笼头 当然,阿紫自己何尝不是也戴着一副“铁笼头”。在命运面前,尘世的一切都是卑微的。
在人物塑造上,金庸先生已经不满足于武侠小说情节的需要,而是多层次地丰富人物的内心,使他们更接近尘世的人本身。金庸先生在这部作品里彻底打破了传统小说脸谱化的特点,在反面角色身上也能看到一点闪光,在正面角色身上又充满了遗憾与无奈,就这一点来说,还珠楼主写的还是“剑仙”,而金庸先生写的是人。
对于金庸先生笔下的人物,年少时最喜欢郭靖,长大了却喜欢杨过。郭靖坦诚、有担当,内心醇厚,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然而,从角色本身来说,郭靖太过于一板一眼了,不免显得道学气。也许成年后,我的内心渴望做一个叛逆的浪子,尤其是杨过身上那种“反叛权威”“特立独行”的气质,与我有戚戚焉。少时读到杨过逃出重阳宫,跳下后山的沟崖时,不由为之拍案称快;此后杨过的经历一波三折,经历了种种劫难,他从一个懵懂、调皮的少年逐渐变成了一个有家国情怀的人,尤其是襄阳一战,击毙蒙古大汗。我们好像看到,他正在向郭靖靠拢。其实,这就是一个孤独的少年逐渐成熟,并升华的过程啊。当然,杨过不是郭靖,也不会成为郭靖。他令人喜欢的地方,正在于敢于反抗世俗,挑战传统的一面,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书中的杨过,大约是从未正面出场过的另外一个人物——独孤求败的现实版吧。剑冢里埋着的四把剑,也可视作人生的四个阶段。弱冠之时,意气风发;三十岁前后,高歌猛进;不惑之后,归于圆融、重剑无锋;四十岁后,无剑胜有剑,无招胜有招。从有形到无形,从形而下到形而上,“江湖”不止是厮杀的修罗场,还是修炼的道场。作品写到这里,刀光剑影里,有了一抹诗意,金老爷子大概欣然一笑吧。
金庸作品里中文典故之多,自毋庸赘言。但论我最喜欢的典故,还是元好问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被赤炼仙子李莫愁挂在嘴上,别有一种怨念的意味。同样,江淹在《别赋》中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杨过在大海边孤立,思念小龙女,心思动处创造了“黯然销魂掌”。这两处,堪称糅合中文典故最精妙的地方。
很多年之后,我仍然经常想起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它们与我读过的博尔赫斯、村上春树、卡尔维诺、马尔克斯、格非的作品一起构成了我文学世界的阅读体验。日本作家斋藤孝曾说:“人类的思想早已达到极其深入的程度,犹如地层深处流淌着的纯净的水。相较而言,我们平日面对的各种麻烦,不过是河流表层的浊水罢了。浊水喝着很苦,但只要向下深潜,就能找到清流。”如果说我现在具备了所谓“深潜力”,那么无疑,金庸先生在我早期的阅读中,给了我这方面的助益。当我回忆起我的青春时光的时候,我会想起在田野上的小屋、哗哗流淌的河边、小山上的石洞里读书的日子;蝴蝶与蜜蜂乱飞,日影渐渐西斜,一个刀光剑影里武侠梦成了一抹诗意。
每一部书都有一个结局,每一个人都有谢幕的时候,包括我们自己也是如此。想起《神雕侠侣》的结尾: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杨过与小龙女归隐古墓,只留下了风烈的传说。金庸先生走了,也给我们留下了传说。我们应当庆幸,曾与金庸先生同在,亦仍将继续同在。先生是爱美的,也是古典的,让我们以古典的方式纪念他吧,以诗、以酒:
神雕振翼已绝踪,黯然成痴独销魂。
情花有形尘心断,重剑无锋造化工。
凌波微步冰魄天,一宵月色与君同。
弃却湖海纷纷事,黄衫玉箫载酒行。
雅各兄和诗:
跌宕文刀沧海中,笑傲一生侠一生。
如今放下人间事,驾上神雕环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