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婧
王禹偁于宋太宗淳化二年 (991)从左司谏、知制诰贬为商州团练副使,离开玉堂清署之地,前往穷山僻壤之所。在生活发生重大转折的同时,王禹偁的诗歌创作也以此为界有了明显的变化。此前作品主要效法白居易闲适诗,从诗歌的题材、风格到旨趣均为当时盛行的白体诗风,而贬谪之后,一扫此前的平淡闲适,转而着力抒写个人情志、表现现实生活。诗歌的题材、风格、思想情感比之以往都有极大的拓展和提升。外部环境的变化固然是王禹偁诗歌创作转向的直接原因,然而诗风变化却有其更深刻的内在原因:王禹偁的角色认同由主流文臣变为处在政治边缘地带的 “诗人”,这导致诗人的创作心态、诗歌的思想情感、艺术追求均发生了变化。综观王禹偁的诗歌创作,诗人的身份角色、写作的心态与创作之间的关系是一条牵动王禹偁诗歌创作发展变化的暗线,而在贬居商州的诗歌中,这种联系在不同题材的诗歌中均有所体现。从王禹偁的角色意识出发考察这一时期的诗歌作品,可以更好地回答王禹偁诗歌创作从白体闲适诗风向更高远阔大的思想情感与艺术境界迁跃的问题。
综观王禹偁的仕宦生涯,突出的诗文才能和三度担任馆阁词臣的经历是核心线索。至道元年(995)王禹偁贬知滁州时,作《北楼感事》诗抒写怀抱,其中回顾自己读书出仕的仕宦生涯道:“矧予草泽士,被褐复羹藜。谬因弄文翰,八载侍丹墀。三入承明庐,古人期并驰。玉堂百日罢,所累非文辞。”①王延梯、林瑞娥、王成:《王禹偁诗集编年笺注》,香港:香港天马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598页。在这一段简短的总结中,王禹偁道出了塑造自己仕宦生涯的关键词:文翰。王禹偁通过科举考试得以进入仕途靠的是 “首冠多士”的诗文写作才能,而其后在仕途进阶的过程中他凭借的也是突出的文翰之才。及至入馆阁、任词臣,王禹偁的文翰之才与政治身份、角色功能达成高度的统一,文翰之才与文学之臣也内化为王禹偁的自我认同。
诗文写作虽然是文人士大夫都具备的一种基本能力,但是文翰之才在王禹偁心中的意义绝不仅仅是辞章写作能力而已。在宋初统治者与士大夫的心目中,文翰辞章与国家政治有着重要联系。从统治者来说,大开以诗赋为主要内容的科举取士之门,对三馆的文学之才倍加优待,以其为宰辅的人才储备。种种举措都显示出统治者对文章与学术的推崇及其在国家政治中的重要性。而在士大夫中间,文学的复古思潮也声势渐盛。高锡、梁周翰、柳开、范杲等人掀起了恢复古道、写作古文的风潮。他们主张“文道合一”,极力强调儒家经典的正统地位。推崇韩柳古文,高举“尧、舜、禹三王治人之道”,试图在文章的正本清源与政治的复古求治之间打通关联。①柳开《上王学士第三书》、《答臧丙第一书》、《答臧丙第二书》(《柳开集》,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5页、第72页、第74页)。余英时指出宋初古文运动实为宋代儒学整体动向的一部分,其内在动机乃是宋代儒家士大夫的政治理想与诉求(《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绪说”,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45页)。王禹偁随之而起,他也认为文章是文治的体现,是连接国家政治与士大夫的纽带。在《送孙何序》一文中,王禹偁曾谈及有宋建国以文治扫五代旧政,文曰:“咸通以来,斯文不竞。革弊复古,宜其有闻。国家乘五代之末,接千岁之统,创业守文,垂三十载。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兴矣。然而服勤古道,钻仰经旨,造次颠沛,不违仁义,拳拳然以立言为己任,盖亦鲜矣。”②王禹偁:《小畜集》卷十九,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67页。唐末以来衰弊的“斯文”主要指文章,而宋代“创业守文”指的则是比文章更大的文治,最后两者共同指向的是复古圣先贤之道,于是文章、文治、治道三者形成了由表及里的递进关系。如此,文翰之才便不仅是文辞小道而已,而是士大夫发挥其政治作用、辅佐君王实现更好的政治治理的基础。
正因为文章与文翰之如此重要,王禹偁对自己的文学长才也有着非常自觉的意识,并且在仕途上朝文学词臣的方向努力。王禹偁明确知道自己的诗文才能在当时是属于一流行列的,所谓“他年文苑传,应不漏吾名”(《览照》)③王延梯、林瑞娥、王成:《王禹偁诗集编年笺注》,第518页。,他对仕途生涯的规划就是凭借诗文才能登上科举的龙虎榜,进而“掌纶诰”“呈谏草”,也许更进一步还能“乘时得路为卿相”(《酬安秘丞见赠长歌》)④王延梯、林瑞娥、王成:《王禹偁诗集编年笺注》,第4页。。对多数士大夫而言,这只是对仕途前景的理想化描述,而王禹偁凭借出色的诗文才华,在入仕后不久,便顺利地走上了近侍词臣的道路。王禹偁举进士后,先后任成武主簿、长洲知县,在任上“日相与(罗处约)赋咏,人多传颂”,因受赵昌言的推荐,“太宗闻其名,召试,擢右拾遗、直史馆,赐绯”⑤脱脱:《宋史》卷二六七《赵昌言传》,卷二九三《王禹偁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194页,第9793页。。第二年,王禹偁应制所作《应制皇帝亲试贡士歌》,深得太宗喜爱,紧接着他便官拜左司谏、知制诰,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文学之臣。
突出的文翰之才与近侍词臣的身份对王禹偁的自我定位有深刻的影响力。一方面,卓越的文学才能使王禹偁可以很好地实现文章的实际功能,“掌纶诰”、润色皇业。而文学之臣的工具属性和文章的功利作用使词臣的服务对象有着明确的指向,就是皇权。这导致王禹偁在心理上对君主、皇权有着较强的依赖性。如同他在《园林犬赋》中所比附的:“嘉彼御犬,既良且驯。防先朝之乃眷,向皇宫而托身。有警跸以皆从,无起居而不亲。……第辰游而夕嬉,又安在乎逐麋而捕鼠。彼宋防之与韩卢,又安得同群而接武者哉。”⑥王禹偁:《小畜集》卷一,第5页。将曾任词臣的自己比作皇家园林中豢养的御犬,这种卑微与骄傲并存的心态正是王禹偁身为文学侍从之臣的真实写照。另一方面,文章既然被赋予了承载国家政治和治道的意义,文才卓越的士大夫也就肩负更大的使命和责任:往近处说,要参政议政,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往远处说,则要复古圣先王之道以致治,实现更为高远的政治理想。正如王禹偁在《吾志》诗中剖白道:“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姬孔。自谓志得行,功业如皋夔。”⑦王延梯、林瑞娥、王成:《王禹偁诗集编年笺注》,第238页。
如此看来,从文章的工具属性和文学之臣的事君逻辑到以文致治、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是由“器”而“道”、一气贯通的,而当王禹偁离开文学之臣的身份时,意味着由“文”致“治”、由“文”致“道”的通路被切断了。这导致王禹偁的身份认同的信念发生了动摇,同时,“文章”之于他的意义在贬谪之后也有了变化。此前,“文章”同时承载了词臣职能、政治理想、个人志趣等多重意义,但贬谪之后,“文章”属于职能和政治的一面锐减,而属于王禹偁个人志趣的一面得到大幅伸展。于是诗歌也成为王禹偁表达自我、专意精研的场域。正如《解梁官舍》带着调侃和自豪的语气所说的:“上天于我心还厚,只遣文章道更尊。”①王延梯、林瑞娥、王成:《王禹偁诗集编年笺注》,第472页。而角色意识的变化清晰体现在他贬居商州后创作的一系列人物传记类诗歌当中。
王禹偁在贬居商州期间集中创作了一批人物传记和历史题材诗歌,如《怀贤诗》3首、《五哀诗》5 首、《金吾》、《读〈汉文纪〉》。 这些人物传记诗贯穿着同一个主题:文臣的“道”与“命”。“道”是肩负才华的文士文臣的政治角色与人格操守,“命”则是他们的人生价值和归宿。王禹偁通过人物传记诗表达了他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文臣士大夫的命运的叩问,反映了他遭遇政治挫折后角色意识和心态的深刻变化。
在《怀贤诗》的诗前小序中,王禹偁叙述创作这组诗的动因:
仆直东观时,阅《五代史》,见近朝名贤立功立事者,耸慕不已,思欲形于歌咏而未遑。今待罪上洛,不与郡政,专以吟讽为事业。因赋《怀贤诗》三首,仍以官氏列于篇首云。②同上,第249页。
所谓“专以吟讽为事业”,这一调侃中包含了两层意思。首先,这意味着王禹偁将自己的角色调整为了一个“诗人”。《怀贤诗》序是王禹偁第一次自称“以吟讽为事业”,此后曾多次在诗歌中进行这样的表述,如 “消息还依道,生涯只在诗”(《谪居感事一百六十韵》)③同上,第286页。、“费尽俸钱因和药,忙于公事是吟诗”(《高闲》)④同上,第583页。、“老郎为郡辜朝寄,除却吟诗百不能”(《芍药诗》其三)⑤同上,第694页。,反复的表白反映出了王禹偁诗歌创作心态发生了变化,从之前“在朝”的近侍词臣,调整为“在野”的“诗人”,有意与文臣士大夫的身份拉开了距离。其次,以“吟诗”“吟讽”为事业意味着政治上的边缘人身份,与词臣的文官士大夫身份有着根本差异。过去王禹偁虽然也大量作诗,而且凭借任职江南时的诗作获得诗名,还因之得到了召试词臣的机会,但那时的他从不以“诗人”自命。在王禹偁的观念里,专以“诗”名的文人士大夫与主流文官士大夫是相对立的,“诗人”生涯凄苦,有些士人甚至一生未能进入仕途,他们空有诗才,却在政治上没有丝毫作为,与文臣士大夫不可同日而语。⑥王禹偁《还扬州许书记家集》云:“君不见近代诗家流,胡为蹇滞多穷愁。孟郊憔悴死逆旅,浪仙斥逐长江头。张生漂泊冬瓜堰,徒云轻薄万户侯。浩然无成鹿门去,李洞恸哭昭陵休。生无风教兴王化,死无勋爵贻孙谋。”(王延梯、林瑞娥、王成:《王禹偁诗集编年笺注》,第99页)。
值得注意的是,北宋前中期时“诗人”“诗家”在多数情况下指的是士大夫爱好自然风物、吟咏闲情的一面,它既不是一个士人身份的完整指称,也与士人的政治处境无关。如张咏《馆中新蝉》:“诗家取象吟难尽,画格偷真意不休。”⑦王仲荦:《西昆酬唱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6页。魏野《秋霁草堂闲望》:“依依永巷闻村笛,隐隐长河认客舟。正是诗家好风景,懒随前哲却悲愁。”⑧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14页。范仲淹《依韵酬李光化叙怀》:“列宿专城且自娱,清名善最即前途。江山乐国诚难会,风月诗家的不辜。”⑨范能濬编集,薛正兴校点:《范仲淹全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07页。《依韵酬叶道卿中秋对月》其一:“天遣今宵无寸阴,故开秋碧挂冰轮。诗人不悔衣沾露,为惜清光岂易亲。”①范能濬编集,薛正兴校点:《范仲淹全集》,第101页。“诗人”更多的是指士大夫艺术与审美的一面,因赏爱自然与闲情而激发出诗情,这种情况下写诗的士人方被称作“诗人”。梅尧臣曾经反驳挂在自己身上的“诗人”名头,也是因为世人所谓的“诗”与“诗家”只是无关宏旨的文辞技艺,一个消遣闲情、换取荣名的工具而已。②韩维、韩绛、韩缜兄弟曾作诗赠梅尧臣,称赞他的诗歌成就,梅尧臣连作二诗回答,《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云:“迩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辩雄,经营唯切偶,荣利因被蒙。遂使世上人,只曰一艺充,以巧比戏弈,以声喻鸣桐。嗟嗟一何陋,甘用无言终。”《前以诗答韩三子华后得其简因叙下情》云:“前者报君诗,妄说良有以,昔予在京师,多为人所诋,短章然无工,实未甘艺比。”(朱东润:《梅尧臣诗集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36页、第337页。)在此梅尧臣分辨自己与一般意义上的诗人不同,批评了以诗为技艺的观念,可见当时一般观念中诗歌和以诗闻名的诗人属于非严肃写作的性质。而王禹偁自称是“专以吟讽为事业”的诗人,一方面表明他不是以消遣的心情写诗,是在进行严肃的诗歌创作;另一方面也将自己置于他曾经悲叹过的“蹇滞穷愁”的“诗家”地位上,从而在身份和心态上与用诗歌写闲情的文臣划清了界线。
《怀贤诗》③王延梯、林瑞娥、王成:《王禹偁诗集编年笺注》,第249页。的三位主人公分别是桑维翰、李涛和王朴,均为五代政权中的名公重臣。《五哀诗》④同上,第262页。的五个主人公则分别是王祜、高锡、郑起、郭忠恕和颖贽,他们距离王禹偁的时间更近,都是早于王禹偁一代的前辈。综观诗歌中这八位人物的生平,会发现王禹偁选择他们作为表现对象,是基于文学之臣的共同身份和生涯、人格的一些共同特征。
首先是文翰之才。《怀贤》和《五哀》的主人公都是文学出众的士大夫。《怀贤》中描述李涛和王朴“文学科中甲”,王朴更是“文章敌燕许”。《五哀诗》中的王祜则是“王杨许为伍”“长卿有辞赋”;高锡是宋初倡导古文的先驱,诗歌开篇便称赞他扭转文风的功劳:“文自咸通后,流散不复雅。因仍历五代,秉笔多艳冶。高公在紫微,滥觞诱学者。自此遂彬彬,不荡亦不野”;郑起和颖贽的辞赋文采也十分突出,郑起“柱史有明迹,清才自天纵。构思庆云合,落笔醴泉涌。歌诗与文赋,铮铮人口讽”,颖贽“洛阳富文采,峭拔四子流。提笔入广场,辞气干斗牛”;郭忠恕则有着杰出的学术造诣,“《尚书》颂自口,何《论》落自笔”“古文识蝌蚪,奥学辨萍实。字穷苍颉本,篆证阳冰失”。王禹偁通过这些描述来强调他们的科举出身和文章才能,“文”与“学”便是串联起这八个人物的关键词。加之王祜和高锡曾担任过中书舍人、知制诰等词翰近臣职位,郑起、郭忠恕和颖贽亦是卓有声名的学者文士,王禹偁选择这八位人物显然包含了他同为文翰之才的同气之情。
其次,在文翰之上,王禹偁进一步强调他们怀抱儒家传统的政治理想。桑维翰“志在混车书,誓将阐儒术”,王朴“泽欲浸生民,化将还邃古”,并且力主排佛,“拆寺遇武宗,排佛如韩愈。尽发群苾刍,使之艺禾黍。兵威遂强盛,人力不耗蠹”。桑维翰和王朴的表现更多是分裂割据政权中的王佐能臣出于实际考虑的政务吏才,试图以此达到辅佐君王富国强兵、实现统一的政治目的,所谓“誓将阐儒术”“化将还邃古”的动机并不明显。王禹偁却在他们的事业功绩中特别强调复古崇儒的政治理想。王禹偁将实际的治理成绩与儒家的文治之道结合在一起,本质是将文士士大夫在政务层面的作用强加上了儒家政治思想背景,于是文翰之才、文治与儒家思想三者便共同构成了文士士大夫的“斯文”之道。除此之外,直言忠谏也作为重要事迹被特地表出。桑维翰上疏反对北伐契丹,“七事若丹青,辞切痛入骨。忠言殊不省,直道果见屈”。李涛请诛张彦泽,“强臣方跋扈,朝士多恇怯。独持上方剑,愿斩犇鲸鬣。……拜章请显戮,直气不可压”。文臣士大夫的“斯文”之道结合忠直谏言的政治品格,结合王禹偁的经历不难看出这同时也是他立身行世的“吾道”所在。
最后,文臣士大夫的后代也是王禹偁关注的一个主要话题。诗歌将主人公命运归宿的落脚点放在子孙的成就上。子孙能否继承父辈的文章事业、使家声不坠是“吾道”是否得伸的重要标准,所谓“皇天若有凭,必使光贻谋”(《故太子中允知洛阳显颖公》)。 《桑魏公(维翰)》结尾说:“惜乎英伟才,济世功未毕。一读晋朝史,遗恨空郁郁。子孙亦不振,天道难致诘。”《王枢密(朴)》在结尾期许道:“可能随众人,冥寞归尘土。子孙虽众多,必复事未睹。”《五哀诗》也几乎篇篇以这个话题收尾。如王祜的三个儿子都考中进士,次子王旦当时已经入馆阁,对此王禹偁《故尚书兵部侍郎琅琊王公》感慨道:“苍苍犹足信,吾道似有诉。余庆在子孙,明明深可据。”王禹偁之所以关注文臣的后代,主要原因在于后代能否继承父祖衣冠对于评价文臣士大夫的政治生命、乃至人生意义,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问题。陆扬在《论唐五代社会与政治中的词臣与词臣家族——以新出石刻资料为例》中论及晚唐五代的文学家族,指出他们维持家族的阶层地位和政治影响力需要一代代凭借科举出身的文学之士延续家族传统、积累政治资本。①陆扬:《清流文化与唐帝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83页。甚至前人的政治生涯如何评价、文章能否流传,与后代的成就都有莫大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文臣士大夫的政治生命就不止于他一身的经历而已,子孙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子孙不能继续保持士大夫的身份,“无子嗣家声”,不仅意味着家族离开士人阶层,连文章也有可能因无人编集而流失散落。身为文臣士大夫,若事业、文章俱归于虚无,真令人不禁感叹这些文翰英才 “身世若一梦”(《故殿中侍御史荥阳郑公》)。
虚无感是王禹偁人物传记诗叙述文臣士大夫命运的情感核心。无论是《怀贤诗》中名公巨卿的王佐之才,还是《五哀诗》中著名文臣的文翰之才,这些才华能力及其赋予士大夫的人生价值曾经是王禹偁非常确定并努力追寻的,然而现在他从这些人身上看到的只有功随身没、天道难问的虚无感。这种虚无感反映出的是王禹偁对自己曾经身在其中的文臣士大夫“斯文”之道的困惑,源自他对文臣士大夫行道致治理想不能实现的精神苦闷。这样的诗歌在五代至宋初弥漫已久的芜漫清丽、浅吟平述,精神平庸且缺乏情感的白体诗风中不啻奇峰雄嶂。除了人物传记诗,王禹偁贬谪之后其他题材的诗歌创作从思想情感、艺术风格,乃至精神旨趣也发生了变化。结合他贬谪以后整体诗歌创作的情形,才能了解王禹偁人物传记诗中的抒怀不仅仅是仕途坎坷中的一时愤激与牢骚,而是反映了诗人精神和心态层面的深刻转变。
心理角色转变为“诗人”之后,王禹偁的诗歌创作更加专注于抒写个人的心怀情志,表达生活的见闻感想,追求诗歌艺术的精进。诗歌既是表达自我的载体,亦是他的精神寄托。由此,王禹偁诗歌创作的题材和艺术取向均发生了明显变化。不仅抒怀言志之作明显增多,而且表现个人生活的诗歌也不同于以往。贬谪之前王禹偁表现生活的诗歌多是白体闲适诗,其类型化的表现方式意在呈现与文臣士大夫身份契合的风雅文士形象。而贬谪以后,王禹偁则将目光集中在自己真实的生活景况与思想感情上,表现个体的独特经验与感受。与此同时,诗歌更多使用写实的手法,用细节使叙事、写情、状物更为丰满,反映了诗人在诗歌表现力上的着意追求。
贬谪以后王禹偁的生活条件比较艰难,加之待罪之臣的身份,无论是现实处境还是个人心境,一定程度上王禹偁都回到了“田舍郎”的状态。这使得他的诗歌与现实生活的距离靠近了。于是,一方面王禹偁将目光更多集中于个人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也在用低姿态和近距离的眼光来观察和表现生活。如《携稚子东园刈菜,因书触目兼寄均州宋四阁长》:
大燕引新雏,小鸦哺老乌。青青树木间,禽鸟声欢娱。我携二稚子,东园撷春蔬。可以奉晨羞,采采供贫厨。非肉诚不饱,割身实无余。缅怀宋阁老,同日出京都。谪宦不携家,留妻事老姑。块然武当下,此乐固亦无。①王延梯、林瑞娥、王成:《王禹偁诗集编年笺注》,第240页。
诗歌描写诗人一家在困难处境中一饮一食皆须亲力亲为的生活情况。开头“大燕引新雏”四句,写实与比兴共存,既有场景的实感,又与携子摘菜的诗歌主题相通。这种表现方式颇有古意,在真切平实的场景中包含着生活的情味。王禹偁还将极其个人化的生活细事与体验也写入诗歌中,如《睡十二韵》:“此境一何醇!熙熙别得春。有声皆俗格,无梦是天真。壁上登山屐,床头漉酒巾。轻轻龟喘息,苒苒蝶精神。滞寂通禅理,无何等道人。曲肱高胜枕,藉草软于茵。吟苦魂初暝,杯酣味更珍。”②同上,第337页。层层铺陈,写出诗人从睡觉获得的酣美享受,诗人的性情与作诗当时的心境也跃然于诗歌当中,随后更将之上升为一种人生境界:“觉知生是幻,静与死为邻。……不入荣名客,还宜放逐臣。东窗一丈日,且作自由身。”这些诗歌反映出王禹偁的诗歌注重表现个体生活感受的倾向。
王禹偁表现贬居生活的诗歌真挚动人,这一方面来自于他生活体验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则由于诗人以充满细节的平实笔触将之表达了出来。相较之下,白体闲适诗只有文士风雅生活的表象,诗人对闲情逸致的生活和感受拒绝具体的描写,而是通过堆叠典型元素来呈现这种生活情调。对士大夫业余生活的描写不外乎“种莎”“寻僧”“养鹤”“吟诗”,士大夫闲暇时的生活图景便是这些要素的排列组合。如王禹偁《献转运副使太常李博士》,后半篇代表文士风雅野情的图景联翩出现:“旋种烟莎径,闲科雨竹丛。养成丹顶鹤,瘦尽雪花骢。移石情无倦,抄书俸不充。晨餐烧露笋,秋句写霜枫。棋阁连花坞,书窗映烛笼。僧传栽树法,客献递诗筒。饮席螺为盏,吟舟苇作篷。按琴苔院冷,捣药月堂空。”③同上,第53页。只有点到为止的意象和场景罗列,没有细部描写。诗歌的作者和表现对象均缺乏个体的独特性,指向的是文臣士大夫这个群体共有的面向,而非个体生活的独特体验。
王禹偁贬居商州不时要为生计发愁。艰苦的物质生活下他与普通百姓基本处在同一境遇,对民生之苦更加感同身受。而诗人也通过更多细节描写将这种感受传达出来。如《秋霖二首》:
秋霖过百日,岁望终何如。嘉谷就穗生,茁茁垂青须。宿麦未入土,大田多泥涂。河阔不辨马,原高恐生鱼。时政苟云失,生民亦何辜。雨若是天泪,天眼应已枯。
山云百日雨,山水十丈波。田畴与道路,一夕成江河。巨石大于瓮,吹转如蓬窠。夏旱既损麦,秋潦复无禾。津梁尽倾坏,商贩绝经过。斗米二百金,吾生将奈何。安敢比夷齐,愚圣不同科。应如元鲁山,饿死深山阿。④同上,第285页。诗中描写商山地区夏旱连秋涝,将严重影响收成。诗歌对农田细节的描写完全是写实的笔法,表现出了很多细节。如“嘉谷就穗生,茁茁垂青须。宿麦未入土,大田多泥涂”,写出麦穗在收成之前因长期下雨而发芽的样子,以及冬小麦无法播种的情况。“津梁尽倾坏,商贩绝经过。斗米二百金,吾生将奈何”,写出灾后物价飞涨的现实情况。有了这些细节,诗歌悯农叹己的感情就落在了实处,具有真挚动人的情感力量。此外如《感流亡》⑤同上,第219页。,以乐府的手法描写一户逃荒的农民,对他们饥寒交迫、流落异乡的处境进行了细致的叙述,且以对话问答的形式写出,颇有杜甫“三吏”“三别”和白居易“新乐府”诗的风格。无论题材还是表现方式,在宋初这类作品都是罕见的。
商山时期,王禹偁还创作了一批以山水或自然之物为题材的长篇排律诗,如 《商山十二韵》《丹水十二韵》《中条山二十韵》《五老峰十六韵》《盐池十八韵》《商山海棠》《樱花十六韵》《西晖亭》《仲咸因春游商山下,得三怪石,辇致郡斋,甚有幽趣,序其始末,题六十韵见和,依韵和之》等,体现出在诗歌技法、笔力上的刻意追求,反映出他“诗人”角色的另一面。这些作品不同于王禹偁早年诗歌表现山水自然的清浅秀丽,亦非当时盛行的萧疏点染的晚唐诗风,而是采用长篇排律的体制,工笔铺陈,厚重雄丽。以题咏赋物的方式描写山水自然,颇有律赋的风调。如《商山十二韵》:
六百里巉岩,岚光霁后添。经年吟未得(自注:予到商山已经年方有此诗),尽日看无厌。僧舍青当槛,人家翠满檐。气蒸丹水碧(自注:丹水在商州入汉),脉润紫芝甜。岭碍翻云鹘(自注:商山鹘领最高),峰遮落海蟾。涧深春有冻,影阔夏无炎。势斗嵩并华,名欺霍与灊。石危蹲虎脚,松老咤龙髯。暁榻便欹枕,青楼懒下帘。未能栖岫幌,犹道佐彤襜。望久衣襟湿,登多屐齿粘。何当随四皓,深隐避猜嫌。①王延梯、林瑞娥、王成:《王禹偁诗集编年笺注》,第314页。
全诗对偶精切,用白描手法对商山之山势景物进行描写,且诗歌意象、笔触于平实中间出奇伟。虽然写景部分的诗句单独来看未见特别精彩的描写,然而较之晚唐体五律、七律山水诗以略笔构图点染的作法,王禹偁的山水诗增添了更多内容,描写的笔触更加丰满,能看出诗人在努力描画以充实商山的图景。这种驰骋笔力的写实手法与杜甫、韩愈山水诗更为接近,在宋初诗坛中则比较罕见。大量创作长篇排律的自然山水诗,且诗歌的主体内容为摹景状物,从中可以看出诗人逞才的意图,反映了王禹偁作为“诗人”对诗歌艺术表现力的着意追求。正如王禹偁《前赋春居杂兴诗二首,间半岁不复省视。因长男嘉祐,读杜工部集,见语义颇有相类者,咨于予,且意予窃之也。予喜而作诗,聊以自贺》所言:“命屈由来道日新,诗家权柄敌陶钧。任无功业调金鼎,且有篇章到古人。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从今莫厌闲官职,主管风骚胜要津。”②同上,第374页。这正是王禹偁心态变化为“诗人”以后将精力投注于诗歌创作中的表现。
综上所述,贬居商州以后王禹偁的角色意识由士林主流的文臣士大夫变为政治边缘地带的“诗人”,原本与文学之臣的身份融为一体的文翰之才从中分裂出来,使得他的诗歌也脱离了一般的白体诗风,转向更加真挚丰满的个人表达与现实生活,同时,在艺术层面着力于诗艺的提升。在宋初平芜的诗坛上,王禹偁的诗歌向着注重个人观察体验、思想情志的方向变化,对于突破宋初诗歌创作千人一面的状况具有很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