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然
谶纬是经学的神学化,是中国神秘文化的大融汇,包含着多种多样的方术、神话、灾异、祥瑞及面目各异的鬼神妖怪形象。它对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是一个极大的冲击,建构了一个超越人的经验与理性的神奇世界。它为小说的发展营造了一个宽松的环境,提升了文人的想象力与叙事能力,给小说提供了丰富素材。《搜神记》作为志怪小说的代表作,其受到谶纬的影响是不容置疑的,然而学界对此问题的论述却相当薄弱。20世纪,仅有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等极少著作略微提及此问题。马德禹《谶纬思想源流及其在〈搜神记〉中的体现》(《甘肃联合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主要探讨谶纬思想源流,论述小说中记录的朝代更替之事。孙蓉蓉《谶纬与汉魏六朝的志怪小说》(《中国文化研究》2011年夏之卷)论到谶谣、感生、符瑞、灾异等在《搜神记》中均有表现。罗玲玉《〈搜神记〉中的阴阳五行思想》(《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论述《搜神记》体现的谴告论、祥瑞说与五德终始说。袁丁《从〈搜神记〉中的谶纬灾异看干宝的历史意识》(《时代文学》2012年第3期)则论述干宝记述谶纬灾异是将其作为沟通天人的一个桥梁。由于论者选取角度的关系,对此问题的论述不够完整。
《搜神记》作者干宝是一个通谶纬的人,《晋书》本传言其“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①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50页。。《搜神记》大量汲取了谶纬的营养。或直接取用谶纬的材料,如《舜手握宝》《孔子梦》《赤虹化玉》《疫鬼》《附宝》《女枢》《庆都》等条。或以谶纬来解释其所录之事。卷六《地暴长》条说:“历阳之郡,一夕沦入地中而为水泽,今历湖是也,不知何时。《运斗枢》曰:‘邑之沦,阴吞阳,下相屠焉。’”②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9页。上述影响还只是表层的,内在影响则表现在故事情节的叙述、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思维模式的运用等诸多方面。
谶纬中的圣人、圣王普遍是感生。何为感生?即感天而生。《论衡·奇怪篇》说:“儒者称圣人之生,不因人气,更禀精于天。”③王充撰,黄晖校释:《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56页。许慎《说文解字》“姓”字云:“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④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12页。虽然汉代有圣人有父无父之争,但承认天子是天之子则无异议,而人间之父只是其名义上的父亲。天子是其母感上帝或神而生、或感日月星辰而生,或感龙而长,或履大人迹而生,或吞异物而生,或遇异梦而生,或与神交接而生。当代学人则将感生视为图腾生育。受谶纬思想之影响,汉魏六朝不少帝王皆被为视为感生,如汉高祖刘邦、高丽王东明、哀夷国王九隆、吴孙权、前秦苻坚、北齐高澄、高洋等。通过这种方式,意在宣扬帝王是真命天子,从而起到神化帝王的作用。
《搜神记》从谶纬抄了不少感生神话,如佚文所录黄帝之出生、颛顼之出生、尧之出生等。其所记录的不少后代帝王亦为感生:
槁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曰:“有气如鸡子,从天来下,故我有娠。”后生子,捐之猪圈中,猪以喙嘘之;徙至马枥中,马复以气嘘之,故得不死也。王疑以为天子也,乃令其母收畜之,名曰“东明”。①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169页。
这个故事应该直接取自于前代传说,与《论衡·吉验篇》文字几乎如出一辙,《魏略》记载也大致相同。这里所感之物是从天上来的精气。而东明被抛弃后,神灵处处保佑他,颇有后稷的影子,于此亦可看出周文化对高丽文化的影响。
在谶纬中,“日”常作为帝王的对应之物,《后汉纪·光武皇帝纪》曰:“日者阳精,人君之象也。”②周天游:《后汉纪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1页。所以与“日”有关的现象皆与帝王联系起来,日食被认为皇权式微,大臣跋扈。感日是将生天子的征兆。《史记·外戚世家》便有王夫人梦日入怀而生武帝的记录。孙坚夫人梦月入怀而生孙策,梦日入怀而生孙权:
及权在孕,又梦日入怀。以吿坚曰:“妾昔怀策,梦月入怀;今又梦日,何也?”坚曰:“日月者,阴阳之精,极贵之象。吾子孙其兴乎! ”③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122页。
但随着平民百姓在小说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平民中亦有感生者。《搜神记》卷十一载:
汉末零阳郡太守史满有女,悦门下书佐,乃密使侍婢取书佐盥手残水,饮之,遂有妊,已而生子。至能行,太守令抱儿出使求其父,儿匍匐直入书佐怀中。书佐推之,仆地化为水,穷问之,具省前事,遂以女妻书佐。④同上,第142-143页。
饮俗人的洗手水即可怀孕生子,与通常的感生说不同。小儿从未见过其父亲,却一下能认出,被父亲推倒在地,又化成了水,可以说因水而生,死而为水,有佛教轮回说的影子。平民感生,打破了感生说仅限于圣人、圣王的局限,去掉了君权天命的色彩,使感生说成为神奇出生的一种。
虽说感生模式来自谶纬,但《搜神记》中不再写女子与神交感的经过,而突出所生小儿的奇特及其受到神的护佑,增强了故事的曲折性及神奇性。
谶纬以为,当一个新朝代要兴起或统治清明时,便会有符瑞(祥瑞)出现。《春秋感精符》云:“帝王之兴,多从符瑞。”⑤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746页。符瑞要与五德终始的观念一致。五德即金木水火土,各个朝代按五行相生的顺序,即尧火德、舜土德、禹金德、汤水德、周木德、汉火德、魏土德、晋金德,依次更替。当旧王朝要灭亡、新王朝要兴起时,总会有与新朝代相应之德的符瑞出现。《尚书中候》记汤祭洛水时,黑乌化为黑玉,与汤水德对应黑色相关⑥同上,第410页。。同书又云:“尧火德,故赤龙应焉”⑦同上,第401页。相关符瑞说成为宣扬君命天授与歌功颂德的最佳材料。史书中不乏对祥瑞的记载,《宋书》还专立《符瑞志》。《隋书·经籍志》在杂传一类中记录陆琼撰《嘉瑞记》,无名氏撰《祥瑞记》,许善心撰《符瑞记》。同书在五行一类中又记录孙柔之 《瑞应图记》、《瑞应图赞》、侯亶《祥瑞图》、高堂隆与孟众均撰有《张掖郡玄石图》及无名氏撰《祥瑞图》、《瑞应图》等多种。受此风气影响,《搜神记》多有祥瑞之事,卷八所录王朝兴起之符瑞居多。天赐图书是表明天命之所在的常见形式。
孔子是素王,为汉制法,解读麒麟吐书,预言周灭之后,刘邦当为天子,《孝经援神契》中有明确记录。《搜神记》卷八叙述此事,直接抄自纬书:
鲁哀公十四年,孔子夜梦三槐之间,丰沛之邦,有赤氤气起,乃呼颜回、子夏同往观之。驱车到楚西北范氏街,见刍儿打麟,伤其左前足,束薪而覆之。……麟向孔子蒙其耳,吐三卷图,广三寸,长八寸,每卷二十四字。其言:“赤刘当起日周亡。赤气起,火耀兴,玄丘制命,帝卯金。”①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111页。
赤氤气为天子气,起于丰沣之邦,暗示此地有天子出现。麟为木精,预示周将灭亡。汉为火德,刍儿自称姓赤松,孔子预测出赤刘(刘季)为天下主,陈胜、项羽为辅,在五星入井的时候,刘邦进入咸阳。这是把历史神话化。李剑国《新辑搜神记》以为此段文字来自《孝经右契》
同卷《赤虹化黄玉》条孔子读玉上的刻文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②同上,第112页。卯金刀即为刘字,禾子即为季字,以重复口吻将刘邦要建立火德汉朝的意思表达更为显豁。
司马家族自魏文帝曹丕时便已掌握军事大权,明帝去世时,托孤于司马懿,为司马家族夺权创造了条件。有识之士对司马氏将取代曹魏政权已心知肚明,时有“司马昭之心,路人尽知”的传言。有人为此营造舆论:
初,汉元、成之世,先识之士有言曰:“魏年有和,当有开石于西三千余里,系五马,文曰‘大讨曹’。”及魏之初兴也,张掖之柳谷有开石焉。始见于建安,形成于黄初,文备于太和。周围七寻,中高一仞。苍质素章,龙马、麟鹿、凤皇、仙人之象,粲然咸著。此一事者,魏晋代兴之符也。……其字有“金”,有“中”,有“大司马”,有“王”,有“大吉”,有“正”,有“开寿”;其一成行,曰“金当取之”。③同上,第93页。
马讨曹,寓意司马家族取代曹魏政权。龙马、麟鹿、凤皇、仙人皆为祥瑞之象,模糊的字迹中,有大司马、金、王、大吉、金当取之等,意味着司马氏当称王,以金德取代土德大吉之意。此石头有文有图,与《河图》《洛书》的图文并茂何其一致。此故事取材于高堂隆的《张掖郡玄石图》。
在谶纬中,为了宣扬君命天授,往往会多有祥瑞出现于帝王兴起之先,表明天意。正如《春秋繁露·同类相动》说:“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④董仲舒撰,苏舆注,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58页。宣帝是戾太子的孙子,汉武帝的曾孙,名病已,后登上帝位。人们将宣帝继位与昭帝时的异象联系起来:
昭帝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芜莱山南,汹汹有数千人声。民往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集其旁。宣帝中兴之瑞也。⑤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76页。
昭帝时,上林苑中大柳树断,仆地。一朝起立,生枝叶。有虫食其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⑥同上,第76页。
这两则故事取自于《汉书·睦孟传》,只是干宝删去了有关这两件事的象征意义的分析。着眼点只关注于其事的奇特,而对其政治意义的推衍则有意淡化。
祥瑞不仅能国家的政治命运,亦能预示人物、事件的美好命运,即所谓的吉兆。吉兆形式不一,或为吉梦。和帝邓皇后在入宫前曾做过一个美梦,“尝梦登梯以扪天,体荡荡正清,滑有若钟乳状,乃仰噏饮之”⑦同上,第122页。。占梦者云吉不可言。或为宝物。汝南应妪“昼见神光照社,试探之,乃得黄金。自是诸子宦学,并有才名,至玚七世通显”。⑧同上,第115页。神光照社,颇有光武帝出生时赤光满室的影子。其神奇之处在于神光又可变成黄金,兆示应氏家族的兴旺发达。或为异象。杨震长隐不仕,有冠雀衔三鱓鱼,飞集讲堂前。都讲曰:“蛇鱓者,卿大夫之象也。数三者,法三台也。”①干宝撰,李剑国辑:《新辑搜神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89页。三鱓鱼预示杨震可做到卿大夫之职。
灾异观念在谶纬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灾异的出现是上天对人间社会不满的展示,警告人类必须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调整、改善。董仲舒完善了灾异谴告说,《春秋繁露·必仁且智》说:“其大略之类,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畏天之威。’殆此谓也。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以此见天意之仁而不欲陷人也。”②董仲舒撰,苏舆注,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259页。灾异是由国家的过失引起的。这种观念为谶纬所继承。《春秋元命包》云:“凡天象之变异,皆本于人事之所感。”③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第654页。灾异谴告观念的前提是同类感应说。天和人是同类,同类可以交互感应。自然界的一切变异,皆由于人事间的政治变动而起。而这种变法是由阴阳五行的异常变动所起。谶纬重灾异,大量的天象灾、气象灾、地质灾、人类异常、动物异常、植物异常、无生命之物的异常,触目可见。而人或生物器官的异常比比皆是,如牛四足、人生五首等。一物变为另一物的记录层出迭见:“立秋日腐草化为萤。立冬……荠麦生,雀入水为蛤。 ”(《易通卦验》)④孙瑴辑:《古微书》,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年影印《守山阁丛书》本,第270页。,又如木化为人,人死后变为虎等。受到谶纬灾异说的影响,社会全体上下对灾异出奇地重视。每当有灾异出现时,皇帝会下罪己诏,改良政治,大臣亦会讨论致灾之因,寻求祛灾之策。《汉书》以后的史书专立五行志,记录种种妖孽、精怪、眚祥、谣言等,受到谶纬的重要影响。
魏晋南北朝社会黑暗,战乱不断,灾祸不断。人们挣扎在死亡边缘,故灾异题材特多。《隋书·经籍志》“杂传类”记录了大量的志怪记异的作品,如魏文帝《列异传》、王寿《古异传》、戴祚《甄异传》、祖冲之《述异记》、刘敬叔《异苑》、无名氏《续异苑》、祖台之《志怪》、孔氏《志怪》、无名氏《灵异录》、《灵异记》、殖氏《志怪记》、侯君素《旌异记》及刘质《近异录》。谶纬为干宝《搜神记》的写作提供了不竭的源泉与灵感。《搜神记》记述了大量的妖孽鬼怪神灵之事,多数取自《汉书》、《续汉书》等史书的五行志。据李剑国《新辑搜神记》统计,仅妖怪篇便有90篇,变化篇有63篇,复生之事13篇。《搜神记》里既有大旱、天雨草、地震、山崩、火灾等天文地质灾害,又有形形色色的妖孽精怪,既有无生命之物,又不乏有生命之物。有体貌异形者,或器官数目异常,或一物生出他物器官,或器官错位,如人生角,婴儿连体,阴在上等。或表现为生育异常,有人生出物者,有物生出人者,有生出怪胎者。有人死复生者,枯树开花者。变化是导致妖怪出现的常见方式:“夫万物之化,无有常形;人之变异,无有常体。”⑤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32页。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一物可变成另一物,物可变成人,人亦可变成物,男可变为女,女可变成男,雌可变为雄,雄可变为雌,完全突破了理性的限制。妖怪的出现,则因五行之气变化错乱所致:“气乱于中,物变于外。”⑥同上,第67页。五行之气的错乱又有多种情况,或为器官错乱,或为生出异类,或为性别互变:“应变而动,是为顺常;苟错其方,则为妖眚。故下体生于上,上体生于下,气之反者也;人生兽,兽生人,气之乱者也;男化为女,女化为男,气之贸者也。”⑦同上,第147页。物老则精气依附,易为妖怪:“千岁之雉,入海为蜃;百年之雀,入海为蛤;千岁龟鼋,能与人语;千岁之狐,起为美女;千岁之蛇,断而复续;百年之鼠,而能相卜:数之至也。”①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146页。
《搜神记》中的变化,较谶纬远为复杂多样,物既能变成人,又可变回物。如卷十二载,人们设槛捕虎,却发现亭长入其中,且带有官方文书,将其放出后,亭长化虎而去。在谶纬中,变化多是单向的,一物变化为他物后,不能再变回自身。《搜神记》中的物变为人之后,往往有人的情感与灵性,故多能与人交往,演绎出曲折动人的故事,比谶纬中单纯写变化情节要复杂得多。卷十八“张茂先”条讲述燕昭王墓前有一只千年老狐,变成一个英俊书生,要与张华争个高下,征询华表之意。华表预言这样做只会害人害己。老狐不听,遂与张华纵论经史文章,老庄玄理,让后者大为叹服,怀疑书生不是鬼魅,便是狐狸。老狐脱身不能,欲以辨口利舌打动张华。张华不为所动,又让使者去砍华表木,路遇一青衣小儿。小儿获悉使者之意,流泪痛哭。点燃千年华表木后,终使书生现出原形。这里的狐狸,与人一样能言善辩,且有人的虚荣心,华表木亦与人一样在大难之前伤心痛苦。整篇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形象丰满,阐明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哲理。
这些妖怪与人事都有特定的关系,或用象征,或用类比,或用联想,从而将二者联系起来。比如太兴二年,生出二头的马驹,“此政在私门,二头之象也。其后王敦陵上”。②同上,第107页。又如,胡床、貊槃,为翟之器,羌煮、貊灸,为翟之食。中国崇尚翟人之器物、饮食,“戎、翟侵中国之前兆也”③同上,第94页。。
此外,《搜神记》记录了不少精怪,如卷十二言山精曰“傒囊”。卷十八言木之精曰“彭侯”。“内容一似《白泽图》《夏鼎志》等书,而材料亦多取自这类书。”④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98页。陈槃《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以《白泽图》为谶纬之书。据《太平御览》所引《白泽图》,其书主要记述众物之精。
感应观念是谶纬的核心思想。钟肇鹏断言谶纬的主导思想是“以阴阳五行为骨架的天人感应神学目的论”⑤钟肇鹏:《谶纬论略》,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89页。。按照谶纬的观念,人们可以自己的品德、语言、行为感动上苍,天出异象以昭示人事,对人事加以干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祥瑞与灾异也都是感应观念下的产物,天人互动之事皆与感应相关。将人事与天地自然联系起来,增加了叙事的奇幻色彩,强化了动人肺腑的力量。《搜神记》有感应篇,依李剑国《新辑搜神记》,共有62篇。但所收篇目似过于宽泛,比如《祀星》等条便不应在此列。精诚感动上天的故事,多姿多彩。有的是千古奇冤,有的是摧人泪下的至孝,有的是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有的是让人称道的善举。
东海孝妇无辜被杀,连上苍也为之震怒。此事最早见于《说苑·贵德》,又见于《汉书·于定国传》。干宝丰富了这个故事,记述了孝妇临刑前许下的诺言,表达了对自己枉死的控诉:
汉时,东海孝妇养姑甚谨。姑曰:“妇养我勤苦。我已老,何惜余年,久累年少。”遂自缢死。其女告官云:“妇杀我母。”官收,系之。拷掠毒治,孝妇不堪苦楚,自诬服之。时于公为狱吏,曰:“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不得理,抱其狱词,哭于府而去。自后郡中枯旱,三年不雨。后太守至,于公曰:“孝妇不当死,前太守枉杀之,咎当在此。”太守即时身祭孝妇冢,因表其墓。天立雨,岁大熟。长老传云:“孝妇名周青,青将死,车载十丈竹竿,以悬五幡,立誓于众曰:‘青若有罪,愿杀,血当顺下;青若枉死,血当逆流。’既行刑已,其血青黄,缘幡竹而上极标,又缘幡而下云。”⑥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139页。
孝妇的孝心与怨气感动了上天,血逆流,大旱三年,直到于定国说出孝妇冤情,继任太守为其平反昭雪,天才降雨。其血倒流之说应为此故事在流传过程中人们的增饰。《窦娥冤》便借鉴了这个故事,窦娥临死前发下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大旱三年,六月飞雪。其中两桩誓愿便源于此。冤情致旱与理冤狱救旱来自于谶纬。《春秋感精符》曰:“国大旱,冤狱结。”①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第743页。又曰:“僖公……理冤狱四百余人,精诚感天,不雩而得澍雨。”②同上,第745页。史书上不乏理冤狱而降雨的记载,如《后汉书》所记明帝等。淳于伯同周青的故事几乎如出一辙。按照谶纬的说法,大旱是由阳气过盛、法律严酷引起的。
孝子故事多以行孝感动天地为基本思路。儒家以孝治天下,对男子的要求是在家为孝子,在朝为忠臣。孝是忠的前提,所以《孝经纬》借孔子之口云:“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③同上,第1059页。故有直接举孝子为官的规定。社会上对孝子的宣传不遗余力,大批孝子涌现,自《后汉书》 起,《晋书》《宋书》《魏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周书》《隋书》等立有孝子传。这在小说中有所反映。而在讲述孝子故事时,无疑受到了谶纬的影响。孝经纬论到行孝可以感动天地鬼神之事。孙瑴释《孝经援神契》曰:“此言孝道之至,行于阴阳,通于鬼神,上下古今,若执符契也。”④孙瑴辑:《古微书》,第511页。《孝经钩命决》言:“孝悌之至,通于神明。”⑤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第1008页。说到君主、百姓尽孝会有诸多祥瑞出现之事。《孝经援神契》曰:“天子孝,天龙负图,地龟出书,妖孽消灭,景云出游。庶人孝,则木泽茂,浮珍舒,恪草秀,水出神鱼。”⑥同上,第971页。水出鱼的故事成为诸多孝子传的一个经典情节。《华阳国志》卷十中载:“姜诗字士游,洛人也,事母至孝。母欲江水及鲤鱼脍,又不能独食,须邻母共之。诗尝供备。子汲江溺死,秘言遣学,不使母知。于是有涌泉出于舍侧,有江水之香,朝朝出鲤鱼二头,供二母之膳。”⑦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755页。王祥感动鱼出的事迹入《搜神记》中:
王祥,字休征,琅邪人。性至孝,早丧亲,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每使扫除牛下。父母有疾,衣不解带。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母又思黄雀炙,复有黄雀数十入其幕,复以供母。乡里惊叹,以为孝感所致。⑧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134页。
王祥在冬天脱掉衣服,剖冰求鱼,冰自开,鱼自出。其后母想吃黄雀,黄雀自至。为了充分宣扬孝子的行为高尚,他们孝敬的不是自己的生母,而往往是自己的后母。后母还虐待孝子,提无理要求,刁难孝子,虐待孝子,孝子则无一句怨言。即使在后母想害死他们时,为了孝道,孝子愿意接收这样的结果。⑨《世说新语·德行》载:“祥尝在别床眠,母自往闇斫之,值祥私起,空斫得被。既还,知母憾之不已,因跪前请死。母于是感悟,爱之如己子。”孝子的行为感动了上天,不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亦感动了铁石心肠的后母,终让母子关系和好。
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表现孝子题材多以悉心照料病中母亲为题材。张嵩有至孝之心,天为感动,非时生堇菜。其母亲下葬后,三年哭声不绝,天又以霹雳震开墓穴,延长其母亲生命,棺额上云:“张嵩至孝,通于神明。今日天感至诚,放却延命,更得三十二年,将归侍养。”⑩干宝撰,李剑国辑:《新辑搜神记》,第146页。
这个故事的特别之处在于将人的孝心与死而复活结合起来,使故事更为神奇曲折。
在魏晋南北朝,随着人性的觉醒,人们提出任性情而越礼教的主张。他们的爱情突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超越了门第,超越了礼法,甚至超越了阴阳之隔。《河间男女》中两个青年男女私定终身,女子在男子从军后痴痴等待,在父母的逼迫之下嫁到了另一家,但很快伤心病亡。虽未成亲,但男子到女子坟上痛哭一场,悲不自胜,打开棺木,女子竟不可思议的复活了。男子认为天赐姻缘,王导亦以为:“精诚之至,感于天地,故死而更生。此非常事,不得以常礼断之,请还开冢者。”①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179页。类似的故事还有同卷的《王道平》。在人间礼法与上天意志之间,人们选择了后者,借此宣扬了爱情高于礼法的主张。
在阴阳五行家看来,人死而复活,“至阴为阳,下人为上”(《汉书·五行志》)②班固撰:《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1473页。,本是有关地位微贱之人登上帝位的灾异。而在这些人鬼相恋的故事中,已经没有了谶纬中的政治及伦理意义,也去掉了恐怖色彩,有的只是为了宣扬爱情之上的感动天地的神奇故事,女子为爱而死,又为爱而复活,诉说着一个个哀婉感人的悲喜剧。后世的《牡丹亭》颇受此故事影响。正如汤显祖所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记〉题词》)③汤显祖:《牡丹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页。天人感应,增加了故事的离奇色彩,强化了其打动人心的张力。
谶言可预决吉凶,谶谣是以歌谣的形式预测未来。能准确预言将来者,大多为圣人、鬼神与通方术的术士与儒生。孔子前知上古,下知万世,谶纬中多有其预言身后事者。《论衡·实知篇》与《案书篇》均有孔子遗谶曰:“董仲舒,乱我书。”④王充撰,黄晖校释:《论衡校释》,第1069-1170页。《搜神记》卷三《钟离意》条故事明显借鉴了孔子遗谶的影响。钟离意在孔子瓮中发现素书,文曰:“后世修吾书,董仲舒。护吾车,拭吾履,发吾笥,会稽钟离意。璧有七,张伯藏其一。”⑤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29页。谯周洞悉三国局势,学识渊博,《三国志》本传载其“兼通诸经及图纬”⑥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27页。,以谶言来表达自己对时局的看法。正巧蜀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自折,谯周书柱曰:“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⑦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91页。后人解为:“言曹者,大也。众而大,天下当其会也。具而授,如何复有立者乎?”⑧同上,第91页。反映谯周对蜀国政局的失望以及对曹魏终将统一天下的预测。戴洋在《晋书》中入《艺术传》,即术士之传。他在赴洛阳时,梦神人谓之曰:“洛中当败,人尽南渡。后五年,扬州必有天子。”⑨同上,第114页。与其说他梦神人之言,不如说他是在自神其言,预言西晋将败,而东晋将要兴起。动物有时扮演预言的角色,京房《易妖》曰:“牛能言,如其言,占吉凶。”⑩同上,第101页。卷七《牛能言》条载太安中,张骋所乘牛忽言曰:“天下方乱,吾甚极为。乘我何之?”⑪同上,第 101页。这年秋天,张昌鼓动百姓百姓动乱,一郡残破,死亡过半。
童谣是歌谣的重要一种,依传统说法,“荧惑降为童儿,歌谣嬉戏”(《晋书·天文志》)⑫房玄龄:《晋书》,第 320页。,其传达的是天意,被视为诗妖。五行志中颇多记录,有巨大的舆论力量。童谣在国家动乱、人心不稳时容易出现、传播。《搜神记》卷八讲述永安三年荧惑星下凡为童子预言三国归晋的结局,“三公归于司马”⑬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113页。,旋即回到天庭。此后其预言成真。
《搜神记》卷六通过童谣及华容女子之口,形象地叙述了汉末荆州一地的历史变迁:
建安初,荆州童谣曰:“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是时华容有女子,忽啼呼曰:“将有大丧。”言语过差,县以为妖言,系狱月余。忽于狱中哭曰:“刘荆州今日死。”华容去州数百里,即遣马里验视,而刘表果死。县乃出之。续又歌吟曰:“不意李立为贵人。”后无几,曹公平荆州,以涿郡李立字建贤为荆州刺史。①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第89页。
此段文字里,既有童谣,又有歌吟,还有谶言,形式齐备。华容女子,或啼呼,或哭泣,或歌吟,意在描述其代神立言时不由自主的情态。
谶纬的想象,超越了常人经验与理性的范围,其所言时间,动辄有百万年之遥,其所谈空间,动辄数亿里,称人之大,则有数千丈,言人之小,则仅数寸。谶纬还将人物、天人、人神、人鬼、古今、中外界限统统打破。人可变物,物可变人,人有物之特性,物有人之性情。天人之间可互通感应,人与鬼神可自由交通。谶纬大大提升了人的想象力,为小说家丰富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展开细节描绘提供了基石。不可否认,《搜神记》中的故事大多渊源有自,凭空虚构者不多。但干宝对一些故事有意识地进行了创作,通过想象、虚构、增饰之笔,将它们演绎得活灵活现。干宝想象力如此发达,与其受到谶纬沾溉不无关系。如李娥死而复活之事,历史上或有其事。《后汉书·五行志》载:“建安四年二月,武陵充县女子李娥,年六十余,物故,以其家杉木槥敛,瘗于城外数里上,已十四日。有行闻其冢中有声,便语其家。家往视闻声,便发出,遂活。”②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348页。它是西晋司马彪综合东汉人应劭、董巴、谯周等人著述的基础之上写成的,成书在 《搜神记》之前。李娥葬后被行人听到声响,挖出后复活纯属意外。干宝把这件事讲得离奇曲折。他保留了故事的主干,但增加了众多的人物与情节。李娥墓被贪财的邻居蔡仲所盗,其棺中讲话把盗墓贼吓得魂飞魄散,蔡仲为官府抓获,李娥儿子将母亲挖出。李娥向太守讲述了其从阴间回到人间的奇遇。司命错把她抓到阴间,发现错误后又将其放回。在回来路上,她碰巧遇上外兄刘伯文,便请他为她找一同伴,且能找人将她挖出来。刘伯文向鬼官求助,鬼官找来李黑给李娥作伴,又指使蔡仲承担掘墓任务。太守判定蔡仲盗墓乃为鬼神所使,免除其死刑。刘伯文托李娥带给儿子刘佗的书信,无人能懂,只得请通方术的费长房来读,原来是让刘佗在指定的时间与地点会面。刘伯文与刘佗家小如约而至。伯文一一询问家人情况,并给儿子一丸药,以备明年春天大瘟疫时用。到期果然瘟疫爆发,靠着丸药,刘佗一家得保平安。干宝更凭借他惊人的想象力,将阴间之人情世故写得如在目前。鬼不再是可怕的形象,他们为了亲人的安危奔走,甚至可以突破阴阳之隔而返回人间,带来袪灾之药。情节虽荒诞却不失人情味。打破理性设定的界域正是谶纬给予人们的直接影响。《干将莫邪》亦是把一个非常简单的铸造利剑的故事改编成了一个荡气回肠的为父母报仇的义举,情节更为神奇变幻。
谶纬为《搜神记》写作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巨大宝库。其丰富的想象力为干宝叙事提供了飞翔的翅膀,使情节更为曲折细腻。谶纬特别关注异常现象,祥瑞与灾异是其大宗。《搜神记》记述了数量不菲的帝王兴起及个人好运到来之前的祥瑞之象,突出了命由天定的奇妙。谶纬的灾异说既激起全社会对灾异的关注,也是《搜神记》塑造千奇百怪的妖怪灾孽的动力与资源。感生是谶纬中常见的生育方式,《搜神记》多有继承、运用。谶纬强调预言的准确无误,为《搜神记》记录不同形态的谶言提供了依据。作为谶纬主导思想的天人感应,是《搜神记》写作感天动地故事情节的理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