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乔生
1909年,鲁迅摄于杭州
1933年2月17日,鲁迅与萧伯纳、蔡元培
照相术的发明,使人的真实形象得以保存流传。在此之前,官府追捕逃犯,要“画影图形”,张贴通衢;无论画得与本人多么相像,也难以达到照片那样逼真。中国古代的人物画像,不重素描功夫,哲人文豪、帝王将相,各有模式,千人一面,难以分辨。日文里的照相用“写真”两个汉字表达,但照相也会有走样和失真的时候。有一回,鲁迅的一位日本朋友写信给他,说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写真”,形容瘦削,不像他本人。鲁迅回信调侃道:他本人的形象没有这么枯槁,可能是照相机枯槁了吧。这也提醒我们,照相机反映出来的人物形象,其真实性或有可疑之处。
鲁迅生活、所处的19世纪末期至20世纪前期,正好是照相术进入中国并逐渐发达的时代。尽管鲁迅并不十分热衷照相,但他一生也留下了不少照片。照片提供的直观人物形象,是一个人的档案性材料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研究鲁迅,应该将这部分材料收集完备,确定拍摄日期,梳理来龙去脉。文物出版社1977年出版了《鲁迅》影集,收录鲁迅114张照片。但实际上,鲁迅存世的照片数量并没有那么多,这本影集中有些照片是将合影中的鲁迅裁切出后局部放大的。从那时到今天,又有一些鲁迅照片陆续被发现。
1933年2月17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会欢迎萧伯纳来华,摄于上海孙中山故居。左起:史沫特莱,萧伯纳、宋庆龄、蔡元培、伊罗生、林语堂、鲁迅
1909年,鲁迅与许寿裳(右三)、蒋抑卮夫妇(右五、右六)及医护人员摄于东京
1927年8月19日摄于广州西关。前排左起:何春才、鲁迅;后排左起:许广平、廖立峨
1933年2月24日,鲁迅与杨杏佛、李济之摄于上海
1923年4月,鲁迅与周作人、爱罗先珂等摄于北京世界语学会。前排左起:周作人、李××、陈昆三、吴空超;后排左起:鲁迅、柳××、爱罗先珂、×××
1927年9月11日,鲁迅与许广平、蒋径三摄于广州
1927年11月16日,鲁迅赴光华大学讲演
文物出版社《鲁迅》影集的编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鲁迅生前照片的数量已不能确考,从有关记载看,最早的一张要算1902年4月摄于东京弘文学院的入学照片(现在尚未找到),……最迟的摄于1936年10月8日……其间几经战火,保存下来十分不易。现在本书发表的照片,极大部分是许广平同志生前珍藏的,一部分是北京鲁迅博物馆、上海鲁迅纪念馆、绍兴鲁迅纪念馆和其他单位历年征集所得,个别照片则是鲁迅生前友好以及外国朋友保存的。这并不是全部。有的照片至今尚未找到,前面提到的弘文学院入学照片就是一例。”该书还列举出几个线索,许多年过去了,除了1916年正月十三日通俗教育会员新年茶话会合影已经发现外,其余仍未显影。由于时代的局限,文物出版社的《鲁迅》影集也存在一些问题。最突出者,如该书编后记中所说:“个别照片有所剪裁。”这是指把所谓政治上有问题的人从画面上抹掉。全书有8张照片被剪去或抹掉了某些合照者。如第78幅鲁迅、宋庆龄、蔡元培、萧伯纳、林语堂、伊罗生、史沫特莱等七人的合照,1933年2月17日摄于宋庆龄寓所(孙中山故居)前。鲁迅当天日记记载:“午后汽车赍蔡先生信来,即乘车赴宋庆龄夫人宅午餐,同席为萧伯纳、伊、史沫特莱女士,杨杏佛、林语堂、蔡先生、孙夫人,共七人,饭毕照相二枚。同萧、蔡、林往笔社,约二十分钟后复回孙宅。绍介木村毅君于萧。傍晚归。”其中的一枚是七人合影,另一枚是鲁迅、蔡元培、萧伯纳三人合影(照了两张)。因为杨杏佛不在照片中,有人就认为他是拍摄者。1951年9月,为纪念鲁迅诞辰70周年,上海《文艺新地》第一卷第八期刊出了这张照片,但照片上只剩下五个人,林语堂和伊罗生均被涂去。此后全国各地报刊刊出的这张合影,都是“五人照”,如1956年10月15日出版的《文艺报》第十九号、10月16日出版的《萌芽》第十八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鲁迅图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5月出版的《鲁迅图片集》等等。据参与文物出版社《鲁迅》影集编辑的周海婴、裘沙在《一部在逆境中诞生的文献》一文中说,他们知道这张照片上原本有七人后,四处寻找。许广平珍藏的四本鲁迅照相册中没有,上海蔡粹盎女士保存的蔡元培遗物中也没有,上海宋庆龄故居、北京鲁迅博物馆、上海鲁迅纪念馆、绍兴鲁迅纪念馆的馆藏和展览中,也都仅有五人合影照。甚至在被人们认为是摄影者的杨杏佛的后人那里也没有找到原照。最后,从一位藏书家收藏的图书中找到一张图片做了翻拍。但其时《鲁迅》影集已经出版了。宋庆龄逝世后,1981年5月29日,新华社刊发的一组照片中有一张就是“七人照”。该社配发的说明文字是:“1933年2月17日,宋庆龄在家里宴请英国文豪萧伯纳等,并合影留念。前排左起:美国记者史沫特莱、中国现代著名教育家蔡元培、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后排左起萧伯纳、宋庆龄、美国记者伊罗生、中国现代散文家林语堂。”后来有人考证,这张照片的拍摄者并非杨杏佛,而是当时《上海晨报》的摄影记者毛松友。
1933年,鲁迅与宋庆龄、胡愈之、黎沛华摄于上海
曾与鲁迅出現在同一个画面的人中,林语堂是最倒霉的一位。同鲁迅的三张合影,他均被涂去。其他被涂掉的人物还有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李济和曾是鲁迅的学生、后来担任国民政府地方官员的孙福熙。此类涂抹不仅出现于《鲁迅》影集,那个时代出版的很多书籍都采用了这样的做法。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有时甚至还使用了现在颇为流行的PS手段,将合影中的人物重新组合,让没有与鲁迅单独合影的人有了合影:如有些出版物将文艺漫谈会十几个人合影中并肩而坐的鲁迅和郁达夫挖出来单独洗印,等等。
此外,该书中有些照片的说明存在时代错乱、人物混乱的现象。直至今日,鲁迅照片使用中也还存在着诸如说明文字不准确甚至错误等问题。
照片显示的人的身体语言、合影者之间的关系,将鲁迅的某些真实呈现给世人,让观者从中体察鲁迅的内心,认识他的社会关系,有利于去除神化或丑化鲁迅形象造成的偏见的迷雾。研究鲁迅,离不开作为第一手直观资料的照片。
这本影集,将鲁迅现存照片完整汇集,按时间顺序排列,并加以简要说明,目的是让读者了解其生平大概、精神状态,并从图片蕴含的信息中体会其所处时代的风貌。然而,把现有鲁迅照片的拍摄时间及照片中的人物等信息精准确定下来,难度不小。本书对照片的说明主要依据鲁迅日记,必要时也采用鲁迅亲友的回忆录等材料。有些照片还无法具体到日期,只能说春,或秋,甚或某年。其中部分人物还无法说明身份。如蔡元培、鲁迅、许寿裳与日本留学生合影,根据鲁迅日记等材料,确定拍摄日期是1923年1月7日,但照片上日本友人的姓名和身份,却难以一一认定。
我搜集和研究鲁迅照片,起意于2009年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参加“多媒体鲁迅”学术研讨会。我在会上提交的报告《“开麦拉”之前的鲁迅——鲁迅照片面面观》,概述鲁迅现存照片,并对照片研究的一些问题加以讨论,虽然粗浅笼统,但也得到一些有价值的反馈信息。2013年,我对鲁迅的照片做了一次比较系统的整理和解读,出版了《鲁迅像传》一书。
鲁迅的照片不但关乎鲁迅本人的生平和他所处的时代,同时也对当前的鲁迅研究产生着影响。这正是所谓“恢复鲁迅真实面目”的最基础性的工作。
1935年,鲁迅摄于上海大陆新村寓所前
1933年5月26日,鲁迅与翻译家姚克摄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