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情感的纪念碑性:路易丝·布尔乔亚的艺术世界

2018-12-06 06:57金影村JinYingcun
画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路易丝艺术家摄影

金影村(Jin Yingcun)

“路易丝·布尔乔亚:永恒的丝线”展览现场 摄影:谢飞

路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无疑是当代艺术世界的一个奇迹,她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与战后那些备受瞩目的艺术家为邻:马克思·恩斯特(Max Ernst)、马塞尔·杜尚、安德里·梅森(Andre Masson)、安德里·布莱顿(Andre Breton)等等,可她自己却一直默默无名。1982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为她举办了大型回顾展,此时的布尔乔亚已经71岁高龄。更令人赞叹的是,MoMA的展览似乎只是艺术家的一个起点,此后,她陆续创作了《细胞》系列装置作品,以及她生命中最具纪念碑意义的蜘蛛《母亲》系列。这也是本次龙美术馆特别展出的系列作品。布尔乔亚以她的高寿及旺盛的创造力证明了自我信奉的强大效用,即使横跨了现代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等观念艺术兴起的两个黄金时期,艺术家似乎也完全不受风格、形式、媒介等种种流行因素的干扰,而是以绝对超然纯粹的姿态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中。她持续的创作力并不来自于1940-1980年代中西方艺术世界动荡却充满机会主义的语言创新,而是情感、记忆及一切莫可名状的精神状态在个人成长中的不断外溢,因而她的创作是一种极为坦诚而富于勇气的自我剖析行为。从这个角度看,路易丝·布尔乔亚不应被简单的归类为女性主义艺术家的代表或观念性雕塑的先驱等等,她的成名与否不带有任何标签意义或功利的气息,而仅仅是将自己的内心与思想用艺术的形式袒露出来。就此而言,艺术家一生的创作就是一部心灵自传,或者说由一件件肖像意义作品组成的自画像。

《母亲》 路易丝·布尔乔亚 钢、大理石 927.1cm×891.5cm×1023.6cm 1999年 泰特美术馆收藏 艺术家2008年提供伊斯顿基金会、VAGA(ARS),纽约 摄影:Jiaxi & zhe

《心》 路易丝·布尔乔亚 橡胶、不锈钢、金属、线、塑料、木材、纸板 59.1cm×48.3cm×29.2cm 2004年伊斯顿基金会、VAGA(ARS),纽约 摄影:Jiaxi & zhe

布尔乔亚的艺术之路开始于20世纪40年代的一系列雕塑,因其怪诞与隐晦的特征,人们难免会将这些创作与超现实主义风格联系在一起。超现实主义强调解构艺术的形式感,充分调动无意识或潜意识的能量,在非理性中对抗现代主义对“形式”的痴迷。但是,布尔乔亚的创作相比较于典型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仍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艺术家从个体经验出发,对精神的无意识流动展开了更为深入的探索。她的创作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童年的创伤性回忆:布尔乔亚出生在法国巴黎的一个普通家庭,幼年时期,她亲眼目睹父亲与自己的家庭教师公然同居,而作为纺织工人的母亲只能默默隐忍,用勤劳的工作掩盖世俗的压力与绝望。然而,压抑、不安与充满愤怒的童年生活似乎赋予了布尔乔亚无穷的情感原动力,让她自始自终与自己的情绪相较量。艺术家坦言:“我的童年从未失去它的魔力,它从未失去它的神秘,它从未失去它的戏剧性。过去的50年我所有的作品,我所有的主题,都能发现它们的灵感来自我的童年。”[1]在布尔乔亚的创作中,无论是形式还是反形式、无形式,都贯穿着个体情感经历的写照。而超现实主义具有鲜明的宣言性和党派性。在特定的、富有煽动性的语境中,许多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创作并不想面向自身,而是面向观众,急于表达某种创新的艺术语言。从这个意义上,布尔乔亚的作品并没有同时期先锋派艺术家那种强烈的艺术野心以及由此衍生出的阐释精神分析学说的表演性。相反,她的作品只对自己负责——她反复回到自己的记忆深处,将那些最为敏感脆弱的情感调动出来。她的怪诞源于对生活之不完美的再现,她的隐晦实则是对自我内心最大的忠诚。

而这或许也是布尔乔亚长期不受艺术圈青睐的原因——她坚持了艺术作品的叙事性与抒情性,她对材料的选择也并不迎合极简主义或波普艺术追求的“冷酷”“新奇”。艺术家后期的创作几乎抛却“形式感”,任由思绪编织出一件件看似具象、实则高度抽象的作品。在《蜘蛛》系列中,她用坚硬的材料表达最为柔软的情绪,那是一种对亲情的永恒追思。在《细胞》系列中,她用纤细的纺织物丝线探寻个体与世界的种种联系,将人浮于事的不安全感推向了极致。除此,艺术家还善于用家庭生活中的种种物件(手帕、毛线、衣物等)来诠释缠绵不绝的“乡愁”……这一切成为构成作品灵魂最重要的媒介,也是最原始的媒介。正如布尔乔亚晚年在接受采访时谈到,材料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感与思想。[2]她在创作上的原始性与现代主义的精英化表达背道而驰,也无法纳入到后现代主义扁平扩散的框架中。正是她对自我的坚持,使得认识她的作品几近于一个不断自我发现而与他者共情的过程,无论是艺术家还是欣赏者,都容不得一丝侥幸与怠慢。只有真正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才可能理解她的艺术创作。她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个爱人、一个倾听者那样对待观众,正如她以狰狞、混沌、愤怒对世界还以颜色,继而又试图让这一切平静下来,复归本质。

《情侣》 路易丝·布尔乔亚 布料、悬挂件 48.3cm×15.2cm×16.5cm 2001年伊斯顿基金会,VAGA授权 摄影:Christopher Burke

左·《无题》 路易丝·布尔乔亚 铝、悬挂件 2004年伊斯顿基金会、VAGA(ARS),纽约 摄影:Jiaxi & zhe中·《歇斯底里之弧》 路易丝·布尔乔亚 青铜、抛光铜绿、悬挂件 83.8cm×101.6cm×58.4 cm 1993年伊斯顿基金会、VAGA(ARS),纽约 摄影:Jiaxi & zhe右·《带包的女人》 路易丝·布尔乔亚 青铜、着色、不锈钢 165.1cm×45.7cm×30.5cm 1949年伊斯顿基金会,VAGA授权 摄影:Christopher Burke

《日侵蚀了夜,还是夜侵蚀了日?》 路易丝·布尔乔亚 铝、不锈钢、钢、二极管 581.7cm×320cm×299.7cm 2007年伊斯顿基金会、VAGA(ARS),纽约 摄影:Jiaxi & zhe

事实上,布尔乔亚作品中透露出的“原始性”,恰恰是西方艺术史自迈入现代性语境之后苦苦寻觅而不得的珍宝。贡布里希在《偏爱原始性》一书中,就提到了追求原始性与现代主义的困境。在贡布里希的笔下,西方艺术的“原始性”绝非简单的复古,亦非人类文明在艺术中的倒退。恰恰是针对现代艺术,原始性成为一个难题。当艺术开始抛却技法,由再现走向表现的过程中,如何存续艺术作品的精神性?如何在后-现代的语境中,寻求形式价值的解放?从心理意义上,现代艺术和观念艺术的原始性都无法简单地归类为回到童稚的形式,也绝非与儿童艺术或部落艺术相比邻。例如,当马蒂斯晚年开始用剪纸创作,实际上是其技法与风格高度统一的艺术巅峰;当达利开始用梦境诠释无意识的自发性时,他的画面再次回到了古典艺术所呈现的“美感”;杜尚花了近20年时间创作最后一件作品《Given:1.瀑布,2.照明气体》(Étant donnés),当作品面世时,我们似乎也看到了观念艺术的思辨性到达一定强度时所无法抵抗的自反性。由此可见,即使是伟大的现当代艺术家,他们对于艺术语言或观念传达的手段越是臻于成熟,对于“原始性”反而越难把握。因而“自发性”“原始力量”“意识流”等词汇,几乎成了20世纪先锋派艺术家求而不得的悖论。然而,在布尔乔亚的作品中,我们终于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原始性”:她对母体、生命、情感的刻画是如此坦诚,她那执拗的、不妥协的姿态不再等同于后现代主义的自我表演特质,以至于“手法”“形式”“观念”等要素都成为了这些作品的副产品。在布尔乔亚成名之后,或许再也不敢有人用“幼稚”“简单”来形容她的作品。但实际上,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正是因为布尔乔亚将“幼稚”“简单”发挥到了极致,并且一以贯之地对自身在形式语言上的“不自觉”不加掩饰,才诞生了“母亲”(蜘蛛)这样纪念碑性的作品。就此意义上,布尔乔亚的作品既对艺术界敞开,也对圈外人敞开,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自我界定。她的艺术世界由感性构成,形成了一股强大而持久的生命力。而这,恰恰是观念当道的艺术界所缺乏的原始力量。

2008年,一部名为《路易丝·布尔乔亚:橘子、蜘蛛与情人》的纪录片问世。这是一部关于晚年布尔乔亚的艺术、生活写照。在这部纪录片中,一头白发的路易斯·布尔乔亚仍然优雅而活泼,但在对谈中却始终保持着某种紧张感——她身上依然保留了那种面对不满随时可能爆发的愤怒。或许,这种紧张感就是她与世界相处的方式。她手中绵绵不绝的丝线,亦是一段情感的旅行。在这次龙美术馆为观众展示的布尔乔亚几大系列作品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或许不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女艺术家,而是一个时而局促、时而温柔、时而惶恐,但终究渴望平静与安宁的普通女性。她手握放大镜,观察着生命中那些最为细腻的情感体验,并最终将这种原始的情感力量,外化成了一座永恒的纪念碑。

注释:

[1]Louis Bourgeois,1994,unpublished notes,cited in Louis Bourgeois,p.81.

[2]《路易丝·布尔乔亚:橘子、蜘蛛与情人》采访片段

注:

展览名称:“路易丝·布尔乔亚:永恒的丝线”

展览时间:2018年11月3日-2019年2月24日

展览地点: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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