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采写/
我祖父袁吉六(1868—1932,1897年中丁酉科拔贡。1914年后,先后任教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长沙一中、长郡、明德诸校,参加筹建湖南大学并任教)是日本明治维新那年出生的,生在保靖,祖籍在湖南新化县永固团巴油袁家凼(今隆回县罗洪乡白莲村),前7代迁到保靖。祖父中举那年是1897年,30岁,和谭延闿一起,他们是同年。
谭延闿做湖南省督军的时候,要祖父做机要秘书,祖父没去。后来谭延闿当上国民政府主席,又要祖父去做国史馆的总编修,祖父也没去。他不认同谭延闿的某些政治行为。
袁吉六
人没去,银子照发。谭延闿把钱直接寄到我奶奶那里。奶奶在新化老家。祖父回老家,在路上,有人恭喜祖父:拔贡老子——我们老家的人喊他拔贡老子,你屋里的禾长得蛮好。祖父讲,我哪里来的禾,我又没得田。对方讲,是太太买的。祖父听了,回到家里问哪里来的钱买田,才晓得是谭延闿给的钱。马上把田卖了,把钱收回来,退回给谭延闿。
听我父亲讲,谭延闿给祖父写过很多信,祖父回了两封,都是指出谭延闿哪些地方做得不好的。父亲讲,祖父给别人写信是一挥而就,给谭延闿写信是写几个字,放下,书房里来回走一下,再写。
祖父跟谭延闿交往多年,只给谭延闿写过一个东西——《援鄂檄文》,是在1915年护国战争时写的。
1970年,我到北京,王季范(教育家,毛泽东表兄,曾任教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回忆说,你祖父太耿直,脾气大,很容易得罪人,我不知替他打了多少圆场。
听我姑妈讲,祖父住在长沙西园北里时,有个牧师经常来跟祖父谈西方的宗教、科学和风土人情。祖父则跟他讲我们的国学。
谭延闿有个女儿,叫谭祥,后面嫁给了陈诚。谭延闿把谭祥交给我祖父教。我祖父很喜欢谭祥,讲谭祥很会读书。谭祥与我祖父有很多信件往来。
祖父在政治上虽然开明,但在男女问题上,很封建。他有男学生,有女学生。学生到家里请教问题,他要男学生站一行,女学生站一行,男女有别。
除了在一师(湖南省立第一师范),祖父还在陈润霖的修业学校、胡子靖的明德学校教过书。他教毛泽东,教了五年半。四师半年,一师五年整。1936年毛泽东接受斯诺采访,讲到过我祖父。他讲:“学校里有一个国文教员,学生给他取了个袁大胡子的绰号,他嘲笑我的作文,说是新闻记者的手笔,他看不起我视为楷模的梁启超,认为半通不通,我只得改文风,钻研韩愈的文章,学会了古文体,所以多亏袁大胡子,今天我在必要时仍然能写出一篇过得去的文言文。”
我听周谷城(湖南益阳人,历史学家、教育家)讲过,周谷城在当时的省立一中读书,和毛泽东是“同师受教”,我祖父跟周谷城讲,他有两个学生作文写得好,一师的是毛泽东,一中的是周谷城。
1915年,一师的学生发起“驱逐校长张干”的运动。张干要开除毛泽东,经人求情,毛泽东才没被开除。现在很多书上讲是杨昌济和徐特立求的情。周世钊曾跟我父亲讲,毛泽东没被张干开除,主要靠我祖父。祖父和谭延闿关系很好,谭延闿是一师的校董。别人的话,张干未必肯听,但我祖父的话,他肯定会考虑。
祖父买了很多书。他没买田,薪水基本上买书了。1930年,祖父从湖南大学辞职回新化,走水路,我父亲当时17岁,他记得当时一共装了6船书。“土改”的时候,被人挑走了,放在行李箱里,足足挑了几十担。20世纪70年代,我回老家高坪,高坪离孟公(白莲曾属于孟公)大概有20里路。我问老乡,到袁吉六的老家怎么走。老乡不晓得袁吉六是谁,想了半天,说,你问的是不是拔贡老子家啊。我讲是的。他就讲,我们家家屋里都有拔贡老子的书。乡里没什么纸,他们就拿我祖父的书卷纸烟。
我姑妈讲,20世纪40年代她在老家整理祖父的书时,看到很多书里夹了毛泽东的借书条。王季范也经常到祖父家借书。王季范比祖父小16岁,和祖父是忘年交。姑妈讲,王季范到祖父书房,有时碰到我祖父在写字,讲都不讲,直接到书架上翻书。看完又讲都不讲,走了。
1932年,祖父去世前跟我父亲讲:如果母亲养不大你们,可卖三样东西。印泥盒,那是他在甘肃游历的时候,从一个地主手上买的,有些年头了。另外两样是书,一本是明刻本的《资治通鉴》,在江西买的,明朝一个进士在书上作过很多诠注,清朝一个翰林又作过很多圈点,他自己也圈点了;另外一本是《医宗全鉴》。
1965年春,毛泽东办家宴,请了周世钊、章士钊、王季范、郭沫若。吃饭的时候,讲起我祖父。章士钊讲,此老通古今文史。郭沫若讲,斯人教天下英才。毛泽东则说,英才过誉,但“教天下”则符合袁老身份。
这事是周世钊对我父亲讲的。但我怀疑父亲记错了。因为其他人都是毛主席的“故旧”,郭沫若不是,因此我怀疑请的是徐特立。
1980年,父亲给祖父修坟墓时,把“此老通古今文史”和“斯人教天下英才”的前面两个字去掉,写在了墓碑上。
附注:袁大川,1946年生,《世界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编辑委员会主编。退休前为海南出版社社长、党组书记。曾先后担任过中学校长、长沙市教育局局长助理、湖南科技出版社社长、湖南教育出版社社长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