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这不是“放卫星”,是“放大炮”

2018-12-05 06:25
文史博览 2018年10期
关键词:福安试验田亩产

天津新立村位于天津市东郊,20世纪50年代曾以水稻试验田亩产12.4万多斤驰名中外。1958年8月10日,毛泽东曾到天津新立村视察。关于这次视察书刊报纸有过种种虚假描述,谬误流传,遗害不浅。作为《天津日报》记者,我曾先后两次去新立村进行实地调查。

孟繁兴:“这纯是胡扯!”

1993年夏的一个星期天,在纪念毛泽东到天津新立村视察35周年前夕,我第一次来到天津新立村。找到当年接待过毛主席的新立村党支部书记孟繁兴家里,一进门,就看见屋子四面墙上挂满了玻璃相框,里面镶嵌的全是1958年毛泽东在新立村视察的照片。我对他说,我在报纸上看过一篇《李银桥与毛泽东》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述:

“上世纪大跃进时代……牛皮越吹越大,最终在天津市东郊区新立村吹爆了,新立村上报亩产水稻12.7万斤,合63.5吨。毛泽东闻讯带李银桥驱车来到新立村,只见地里的稻秸紧密挨着,密不透风。地四周有一圈几米宽的水沟,他执意要过水沟去看,生产队和公社领导无奈,只得派人弄来几块大木板搭在沟的两沿,老李搀着他过了沟,毛泽东在地头就近拔出一株稻子看了看,最下面齐刷刷的没有一丝根须,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又有一篇文章这样写道:“1958年8月13日,毛泽东去天津新立村参观稻田,有关领导汇报说,亩产可达10万斤,毛泽东听后摇头撇嘴,表示不相信。毛泽东说:不可能的事。他指着一位领导说,你没有种过地,这不是‘放卫星’,是‘放大炮’。《人民日报》曾登过一幅照片,五位小女娃站在稻秧上嬉戏,毛泽东摇头风趣地说:娃娃,下来吧,站得越高,跌得越重哩。又说:吹牛,靠不住的,我是种过地的,亩产10万斤,堆也堆不起来么!”

1958年8月10日,毛泽东视察天津新立村,到农田参观,当时稻秧刚长到膝,还没吐穗

孟繁兴很不客气地说:“这纯是胡扯!”

此时的孟繁兴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精神饱满,待人亲切热情,他说:“来,先请你看看墙上这些照片吧。”

“看这张,毛主席右边这个瘦长脸小伙子是我。我右边这位宽脑门张嘴笑的是当时我们东郊区区委书记曾国栋。毛主席来那天是1958年8月10日,正是大夏天,毛主席戴着大草帽,穿着白衬衣,我和不少人穿着短袖褂;当时地里的稻秧才这么高,还没秀穗呢。怎么可能上报亩产12万斤,毛主席怎么可能看见小孩站在稻秧上?纯是胡扯!”

“真是,看了这些照片,所有的虚构和不实杜撰都被揭穿了。孟书记,就请您把毛主席视察新立村的真实情况介绍一下吧。”

孟繁兴沉静片刻,娓娓道来——

新立村的人,解放前基本上都是农村中的无产阶级,要饭的多,打光棍的多。解放后翻了身,分了地,劳动热情空前高涨。1951年组织了互助组,1955年成立8个初级社,1956年成立了高级社。社员们都真心实意走集体合作道路,发挥集体的力量,抓农业技术,抓稻田管理,抓科学种田,粮食产量年年递增。到1957年,水稻单产已达千斤,涌现了6名全国劳动模范。

1958年那年,河北省干旱特别严重,新立村发动群众挖渠浚河,整修水库,抗旱保苗,利用地下水浇地,庄稼没受损失,水稻长势喜人。时任河北省省长刘子厚(1909—2001)、天津市市长李耕涛(1912—1974)来过好几次。8月2日,刘子厚又来了。

“我领他去地里转了转,他很高兴地说:‘天这么旱,能把地种成这样,很不简单。过几天有中央首长到你们这里来。’我随便说:‘来吧。’当时根本不知道谁来。”

8月10日下午4点多钟,公路上开来6辆小车停在村头,刘子厚先下车,接着毛主席走出来了,随行的还有河北省委书记处书记阎达开、天津市市长李耕涛、毛主席的警卫员李银桥、摄影记者侯波等10多人。

毛主席和大家在稻田旁的路上往前走,看见田埂上插着写有“上游”的小红旗问是什么意思。东郊区区长张福安说:“每十天各队评比一次,上游是一类苗,插红旗,中游是二类苗,插黄旗,下游是三类苗,插白旗。”毛主席关切地问:“‘下游’了怎么赶?能不能赶啊?” 张福安回答说:“能赶,只要多施肥,加强后期管理,就能赶上‘上游’,5队的稻田原来都是‘中游’,半个月工夫,就争到了‘上游’。” 毛主席听了,笑着点点头。

孟繁兴把毛主席领到5队,主席径直下地里去了。

毛主席问:“一亩地插多少棵秧?”孟繁兴答:“30多万棵。”

毛主席又问:“能亩产多少斤?”孟繁兴答:“一千多斤。”

毛主席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 !”

区领导又领着主席去看实验田。

孟繁兴说:“这实验田一开始是我搞的,计划打3000斤。后来区领导把我找去说,南方已经放卫星了,亩产4万斤,市里也布置新立村放卫星,问我:‘你有胆子没有?’我说:‘实事求是吧,亩产3000斤还得争取呢。’后来区里不让我管了,直接来人抓这实验田。毛主席一来他们就汇报说要计划亩产5万斤。毛主席问区长张福安:‘产5万斤,有可能吗?’张福安说:‘过去没搞过,现在我们正在试验。’”

太阳西下,毛主席要走了,与围着送他的群众一一握手告别。

“这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 孟繁兴对我说。

“可是,后来报纸上确实报道了一亩地产了稻谷12万多斤,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很认真地问。孟繁兴很无奈地说:“都是上面逼着搞的!详情区领导知道。”

逼出来的“亩产稻谷12万斤”

我第二次到新立村时,老书记孟繁兴和老伴都已经先后故去。村委会张主任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我。谈起1958年“亩产稻谷12万斤”的事,他说:“那年我还没出生呢,只是听老人们说过一些,不过我们的村志里有一份当年的区委书记曾国栋的材料,他也是陪同毛主席视察一直在毛主席身边的人,你看看。”

曾国栋就是站在毛主席身边那位宽脑门张嘴笑的干部。他作为当时的区委书记所写的这份材料,披露了许多内情。现摘录几段——

“1958年全国‘大跃进’形势下,市委农村工作部召集四个郊区的书记、区长开会,领导说,据专家讲,水稻能亩产5万斤。所以领导给我们东郊区定的指标就是亩产5万斤。我们选定在新立村孟繁兴那搞,由区长张福安挂帅。张福安要农技干部齐学礼按亩产5万斤算出一米见方需要多少棵秧。区常委决定在津塘公路以北、四号桥以东那块地里拔秧,进行移栽。孟繁兴提出这样做肯定不行。区里没听他的意见。对试验田,孟繁兴的态度和区常委不一致,张福安找了他几次,后来对我说:‘孟繁兴这个人太固扏。’所以我们把他试验田的队长撤了,换成了翟殿柱,老翟这个同志老实、听话、好领导。”

时任新立村党支部书记孟繁兴(左二)与时任东郊区区长曾国栋(左一)陪同毛泽东视察

“栽完过了半个月,秧都烂了。又移了秧,栽了十多天,秧又烂了。社员们提出了意见,说你们这样搞,我们秋后吃什么?区委决定不搞了。市主要领导马上坐着汽车来东郊质问我为什么下马,我把烂秧的情况和群众的意见汇报给他。他批评我说:‘六六六粉(一种农药)还试验666次才成功,你试验两次就下马,不行!还得接着搞。’领导走后,试验田又上了马,移秧又烂了。当时全国各地、各国使节以及国家领导人都来参观。这怎么办?上面领导指示说:‘要想办法,不能让人靠近。’于是,我们用绳子把这块试验田拦上,参观的人隔10米观看。”

“孟繁兴同志说:‘不能再搞了,咱不能搞欺骗人的事。’上级领导说:‘国务院分管农业的领导指示试验田要认真搞,你们还得搞。现在先应付参观,别全换,光在外面换,叫金裹银。’根据他的意见,又把外围稻子换上新的。”

“毛主席在8月10日来新立村视察了,走到水稻试验田,主席问:‘亩产多少?’张福安答:‘5万斤。’主席说:‘你要搞到5万斤的十分之一,也是世界上的奇迹。’我认为这是主席的批评艺术。”

“收割季节到了,实际产量怎么办哪?正在没办法的时候,报纸上登出了湖北麻城放出早稻亩产7万斤‘卫星’的消息。我们马上派人前去‘取经’。‘取经’人回来说麻城的试验田,稻根在外面露着,一看就知是假的……9月27日,市里通知明天在新立村召开水稻试验田收割现场会,由市政府秘书长主持。接电话后,我和张福安等到现场研究。决定在特制的捋子(打谷机)里事先秘密倒进一麻袋稻谷,捋稻子时就掺进去了,参观的人看不出来。笫二天就是照这样干的。验收时,试验田的稻子只收割了一平方米,加上掺在捋子里的一麻袋稻谷,折算成亩产十二万四千多斤。”

查阅1958年10月1日的《天津日报》,果然有这样的重大新闻——

【本报讯】毛主席视察地的东郊区新立村人民公社水稻试验田获得高额丰收。这个社的一亩零四厘计划亩产十万斤的试验田,从9日28日到昨日,已经收割完了一亩二厘五。经严格的丈量、过磅和验收,共收获干谷十二万七千四百多斤,计核亩产十二万四千三百二十九斤半……

翻阅1958年的中央和各地方报纸,类似这样的新闻屡见不鲜。浮夸成了弥漫全国的风气。

毛泽东:我在这里唱的是低调

当时已退居二线的毛泽东通过调査研究,较早发现了这种偏差,便从1958年11月开始到1959年,相继召开了第一次、第二次郑州会议,武昌会议,上海会议等,大力纠正在“大跃进”中出现的错误,就是庐山会议,也是为了进一步纠正“左”的错误,只是因为会议快结束时发生了彭德怀针对“左”倾错误的“万言书”,遭到一部分中央领导人的激烈反对,使局势发生了逆转。

据时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吴冷西回忆,早在1958年3月,在成都会议期间,毛主席找他谈话,毛主席说:“现在报纸报道要调整一下,不要尽唱高调,要压缩空气,这不是泼冷水,而是不要鼓吹不切实际的高指标,要大家按实际条件办事。提口号,定指标要留有余地。”

1960年冬天,在全国农村开展了以整“五风”(即官僚主义、强迫命令、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错误为主要内容的整风整社运动。我作为河北省委工作队成员到衡水县情况最严重的“三类队”亲身参加了这项工作。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我本人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宣读了毛主席的《党内通信》,信中提到了包产问题,密植问题,节约粮食问题,播种面积要多的问题,机械化问题,讲真话问题等:“……包产能包多少,就讲能包多少,不讲经过努力实在做不到而又勉强讲做得到的假话。各项增产措施实行八字宪法,每项都不可讲假话。老实人,敢讲真话的人,归根到底,于人民事业有利,于自己也不吃亏。应当说,有许多假话是上面压出来的。上面‘一吹、二压、三许愿’,使下面很难办。因此,干劲一定要有,假话一定不可讲。同现在流行的一种高调比较起来,我在这里唱的是低调,目的在于真正调动积极性,达到增产的目的……”

记得当年我读这封信的时候,会场上鸦雀无声,社员们不分男女,个个睁大眼睛,认真倾听。读完之后,没人鼓掌,没人喊“毛主席万岁”,仿佛还在梦中。会后有位老人问我:“这封信可真是毛主席写给俺们的?” 我回答:“是真的。”他又问:“你们从哪里来?” 我说:“我从北京来。” 他又问:“是毛主席派你们来的?”我答:“可以这样说。” 他抓住我的手摇晃:“这一下可要好了!这一下可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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