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莲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是最爱哭的,她的眼泪总也擦不干,眼泪似乎成了她的专利。也正因为这一特征,她成为文学史上一个特殊的典型。《红楼梦》的第一回就交代了三生石畔的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之间“眼泪还债”的故事,于是林黛玉的眼泪更因其神化色彩,增添了打动人心的魅力,也使得读者能够理解林妹妹并对她的眼泪习以为常。
可是却很少有人关注她的笑。虽然也有少数研究者在论文中提到了林黛玉的笑,但都较为零散,并没有从整体上来把握,也没能真正将其与个性联系到一起。如果我们能从整部小说重新来看林黛玉,就会发现她不仅和贾宝玉之间有很多笑,而且她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擅长冷笑的女主人公,也只有她才会有“捧心西子”式的笑、神采飞扬的诗人般的笑、令人伤心绝望的笑……林黛玉不是眼泪的代名词,她的笑有时甚至比眼泪更能展现她不同的性格侧面和特殊的心理状态,也正因为有了这些笑,林黛玉的形象才更加真实生动,更为人们接受和喜爱。
一、笑在爱情的世界里
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中,曹雪芹用较多的笔墨展现了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纷扰的爱情,林黛玉虽然有若干苦涩的眼泪,却不乏快乐和生动的笑,她在爱情世界里的笑,不仅值得我们欣赏和回味,也使我们更全面地看到了她的心灵世界。
亦嗔亦怪的笑。这是黛玉和宝玉之间最快乐的笑,也是林黛玉天真而富有韵味的笑。第十九回写黛玉在床上午睡,贾宝玉来看她,并且非要留下:
黛玉听了,哧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
在黛玉的笑中含着一点儿嗔怪和命令的口气,称宝玉为“天魔星”,着实是一个特别而可爱的称呼,他们虽同床而未共枕,极其高明而含蓄。接下来这对天真的小儿女在闺房里嬉笑打闹,贾宝玉讲了一段老鼠“偷香芋”的故事,此时“泥做的”贾宝玉真是机智而又幽默,变得“清爽”极了。当黛玉听到宝玉说“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才明白原来说的是自己,此时柔弱的林妹妹竟然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看来这个故事发挥了极大的效力,黛玉已经顾不得什么礼教规范了,恰好薛宝钗适时地出现,他们的嬉闹戛然而止。这段老鼠偷香芋的故事曾让很多的读者赞叹和喜爱,因为这里有林妹妹很多次开心的笑,她和贾宝玉不谙俗世、尘心未染,曹雪芹创造了别具一格的爱情意境,“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
关爱体贴的笑。虽然林黛玉有“小性儿”,是“行动爱恼的人”,但是她对贾宝玉也有关心体贴的一面。第四十五回,黛玉做了一首《秋窗风雨夕》后,宝玉来探望她,黛玉高兴地和宝玉边说边笑,宝玉走时,黛玉发现他点的是“羊角灯笼”,便笑道:“这个天点灯笼?”于是取下自己的“玻璃绣球灯”,又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还责怪他是“剖腹藏珠的脾气”,关爱之情已经溢于言表。深情可用“浅语传之”,深情亦可用一笑传之。在第三十二回中,宝玉对湘云和袭人赞叹黛玉从来不说混账话,黛玉听后,在悲喜交集之余不免又有了眼泪,可是当宝玉来追问时,却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黛玉强作笑容是因为彼此间已经心意相通,她不想宝玉为自己担心。在第六十七回中,描写黛玉因思乡“泪痕满面”,见到宝玉却勉强地笑,不着痕迹地展露出了黛玉对宝玉的深情。小说家不一定都要描写眼睛,却可以抓住其他的特征,像黑格尔说的那样,“由艺术化成眼睛,人们从这眼睛里就可以认识到内在的无限的自由的心灵”。曹雪芹没有描写过黛玉眼神的变化,却能把笑化成眼睛,让读者窥视到她的心灵。
狡黠的笑。林黛玉虽然总是爱和贾宝玉怄气,但不是每次都只会不停地哭泣。在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她一反常态,不但没有生气,竟然还主动还击,大有王熙凤之风范。这一回中,宝玉想要看薛宝钗的红麝串,却无意看到了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便发起呆来,宝钗很不好意思,刚要走时“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黛玉的这个神态很特别,似妒非妒,似嘲非嘲。宝钗问她怎么又站在风口里,黛玉笑着说是要出来看呆雁,便将帕子“向宝玉脸上甩来”,给了“负心人”一手帕,力量不那么轻,也不那么重。还没等二人明白怎么回事儿,黛玉已经“摇着头儿笑”了,深为自己的“失手”得意,这真是无法掩饰,也无法演绎的笑,充分展示了黛玉机敏而狡猾的另一个侧面。曹雪芹把人物的神态、动作、语言完美地交织在一起,极有分寸又似信手拈来,在林黛玉性格的彩图中添上了斑斓一笔。
“半含酸式”的笑。薛寶钗自从进了贾府,就无意中走进了黛玉和宝玉的爱情世界,在某种程度上使黛玉的心理结构遭到了破坏,她不仅对宝玉多了误解和猜疑,还常对宝钗流露出醋意和敌意。第八回,贾宝玉和薛宝钗第一次单独相见,他们刚欣赏完彼此的金和玉,黛玉便来了:
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 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林黛玉看起来说说笑笑,可是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不巧”是很不是时候的意思,好像要故意回避什么,弦外之音却是对二人的见面不大满意,可是经她一辩解,倒好像是很为宝钗着想。接着宝玉要饮冷酒,宝钗劝他冷酒对人有害,宝玉便没有饮,黛玉听了之后“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此时黛玉笑在嘴角,酸在心尖,借雪雁送手炉之机说道:“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这一语双关的奚落,令薛姨妈莫名其妙,宝钗和宝玉心里自然明白。这是三位主人公第一次共同亮相,林黛玉在说笑间就表现出了小心眼儿,但读者并不去责备她,因为“《红楼》作者,于写黛玉拈酸吃醋处,无一笔不是从女孩儿家心坎中搜剔而出”。因此,即便是林黛玉非常小心眼儿,我们也觉得真实可爱。
嫉妒的冷笑。随着黛玉和宝玉感情的加深,黛玉对薛宝钗的醋意逐渐演变成了强烈的嫉妒,也就有了林黛玉最独特的冷笑。当然不止是对薛宝钗,也包括史湘云,试举其中几个典型的例子:
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第二十九回)
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同上)
林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第三十一回)
黛玉对宝钗的冷笑显得毫无道理,是自己非常在乎人家带的东西,却说薛宝钗在人带的东西上留心。对宝玉的冷笑也多因宝钗而起,对湘云也有一点嫉妒,只因为她有个金麒麟。薛姨妈告诉了大家癞头和尚所说的“金玉之论”,这成了林黛玉最大的心病,导致黛玉见到“带金”的就有点害怕。林黛玉的担惊受怕似乎不是没有道理,薛宝钗不仅有一个让黛玉日夜“悬心”的金锁,而且无论从哪一方面都和贾宝玉非常匹配,因此黛玉多次对宝钗充满敌意的冷笑就不仅是嫉妒,也隐藏了无法掌控命运的沉重和忧虑。她不断地在这种心灵的失衡和情感的焦虑中研磨自己,她的痛苦和薛宝钗有关,但不是薛宝钗造成的。只是由于她对贾宝玉太在意、太痴情,因而太沉重,人生中无形的“茧”必然要来束缚她。她和贾宝玉根本不可能像崔莺莺和张生那样跨越礼教的门槛,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似乎只是个童话。无数个中国女人曾经为追求个人的爱情和幸福在礼教和传统的精神重压下苦苦挣扎,从这个角度来看,林黛玉才是真实的代表。她的冷笑是无数心灵病态的抽象,被作者赋予了沉重的内涵。
林黛玉在爱情世界里的笑还有很多,如“含笑”“满面含笑”“忙笑”“陪笑”“点头叹笑”“摇头笑”“拍手笑”“改口笑”“又气又笑”“只管发笑”“笑着忙央告”“指着宝玉笑”“拉着宝钗笑”“手捂着嘴不敢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等,作者用笑给我们呈现了她和贾宝玉之间纯真而美好的爱情,也给我们展示了她因过分执着于爱情而产生的焦虑而沉重的心态。感谢作者用这样的文字表达出了对女性人生和命运深切的关注。
二、笑在琐屑的生活中
从林黛玉一进入贾府,曹雪芹就写了她谨慎而礼貌的笑,直到第七十九回和宝玉含笑谈论悼念晴雯的诔文。可以说黛玉的笑贯穿了自己的人生,也贯穿了《红楼梦》,这些平常琐屑生活中的笑,为我们进一步展现出了林黛玉多侧面的个性。
打趣的笑。史湘云曾说过黛玉是“见一个打趣一个”,在平常生活中,她的确从不放过这种机会。她笑湘云“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第二十回),这可能是湘云唯一的短处,被专挑别人不是的黛玉敏锐地发现了。在第三十一回中,晴雯因为摔坏了扇子和宝玉、袭人发生了冲突,三人正陷入难堪的哭泣之际,黛玉恰巧来了,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 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一句话立刻缓解了局面,宝玉和袭人都笑了,不能不说黛玉机智而幽默。但接下来笑称袭人“好嫂子”,一语点破宝玉和袭人间的微妙关系,使宝玉和袭人感到很尴尬,而黛玉只不过是半戏半真,打趣他们,但别人却不会像她这样“混说”。其实黛玉对袭人并无嫉妒,所以宝玉说要做和尚时她也没有生气,只是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抿嘴笑”有似是而非的模糊性,加上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让我们感到聪明又有小个性的林妹妹就站在那里,虽然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却让人觉得饶有趣味,也似乎暗示读者,贾宝玉是必然要成为和尚的。
戏谑讽刺的笑。黛玉的这种笑看似很幽默,但实质上已经不是打趣别人,而是含着强烈的讽刺。在第四十一回中,写刘姥姥喝了酒后,听到音乐便“手舞足蹈”,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她引经据典,比喻贴切,听似好笑,只是带了些蔑视的味道。可能这次揶揄得还不够,接着在四十二回中,黛玉笑把刘姥姥比作“母蝗虫”,还为惜春的画起个名字,“叫作《携蝗大嚼图》”,令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并笑倒了憨态可掬的史湘云。只是她的比喻过于尖锐,含有强烈的嘲笑和轻蔑,有点让“劳动人民”无法接受。其实这并不是林黛玉道德修养有问题,写黛玉嘲笑刘姥姥不过是用深闺中贵族的眼睛来观察贫民,写刘姥姥进大观园恰恰是用贫民的眼睛来描绘贵族的生活。试想,一个深闺中只知道吟诗的淑女,突然看到一个“食量大如牛”的山野老妪戏剧性的表演,怎么能不觉得好笑呢?林黛玉不嘲笑刘姥姥,反倒是怪事,除非她经历了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境,到平民百姓中间去历练一番,她才可能理解刘姥姥。曹雪芹能理解刘姥姥而黛玉不能,這正是小说的高妙之处。
个性鲜明的笑。黛玉的笑与众人不同之处,还在于常带着鲜明的个人特征。也是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一回中,出现了《红楼梦》中精彩的群笑图,黛玉在这幅群笑图中“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在笑态万千的小姐和夫人中,也只有体弱多病的林妹妹会笑岔气。在四十二回黛玉嘲讽刘姥姥和取笑惜春的时候,“自己掌不住笑”,对于她来说不是控制不住自己,而是体力不支,后来她竟“笑的两手捧着胸口”,她的笑既符合“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外部特征,又符合相对脆弱的心理特征,我们看到林妹妹是弱不禁笑的,惜香怜玉的读者一定会有点儿担心,林妹妹不要累坏了才好。应该说曹雪芹成功地描摹了王熙凤银铃般爽朗的笑声,那笑声仿佛从远处飘来,就响在耳畔;曹雪芹也同样成功地刻画了林黛玉病态的笑,那笑态是“捧心西子”,似乎就在眼前。林黛玉这种富有个性特征的笑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独一无二。
无理而怨的冷笑。林黛玉为读者所熟悉的冷笑不只表现在爱情上,也表现在一些细碎的小事上。在第八回中,由于李嬷嬷阻拦宝玉喝酒,黛玉冷笑着嘲讽李嬷嬷“你这妈妈太小心了”,或许我们可以为她找到理由,因为李嬷嬷妨碍了宝玉喝酒。在第二十二回中,黛玉对宝玉冷笑道:“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我们也可以找到理由,因为宝玉用眼色“伙同”湘云把她比作戏子。可是周瑞家的来送宫花,实在没有得罪她:
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第七回)
黛玉何以认定宫花是别人挑剩的呢? 是挑剩的也和周瑞家的没关系。许多人认为她的冷笑是出于强烈的自尊,是寄人篱下的自卑感产生的,只是黛玉没有摆好自尊和自卑的位置,因为自卑所以要过分地强调自尊,至于别人的尊严,她没考虑那么多。所以她对周瑞家的冷笑带着几分无理和不屑,别人挑剩的林黛玉怎么能要呢? 她尖酸的冷笑如同刀子一样锋利,让人无法接受。
笑本是一个平常的表情,如果不是变化的,不是放在具体的情境下,就会失去活力和内容。作者對黛玉的笑的描写不是纯客观的,而是将笑与生活角色、人际关系、性格因素、外部特征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让笑声穿透出个性,展示出了人物不同的性格层面。
三、笑在诗的意境里
林黛玉最大的爱好是读书作诗,在大观园众多的女儿中她最具有诗人的气质,在她的身上充满了中国古代文士脱俗的气息,她那种“天地灵毓之气”在作诗中得以充分展现,她的笑告诉我们,似乎只有诗的世界才是她快乐自由的家园。
洒脱的笑。洒脱是林黛玉与众人作诗的不同之处。她第一次真正发挥诗才是在第三十七回咏白海棠的时候,在写诗之前其他人“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她让人感到很不正规,简直像个悠闲的局外人,还能腾出时间和丫头们说笑,可是交稿时,“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这个动作极为潇洒利落,这哪里是写诗,分明是在游戏,且语出:“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不但新奇别致,而且极有神韵。在第二次菊花诗赛上(第三十八回),表现更为洒脱,在钓鱼饮酒中运筹帷幄,一举夺魁。这一回中她先嘲笑宝玉咏螃蟹的诗,然后便“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速度之快确实无人能及,但后来黛玉笑着承认自己的诗不及宝玉,看来这位才思敏捷的诗人没有狂妄自大。
谦和的笑。黛玉的性格中有许多孤傲的成分,但在作诗上她不仅没有自傲,而且待人态度谦和。对于香菱学诗,平日里目下无尘的黛玉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作者多次描写了她的笑。我们看到,不仅作诗让黛玉快乐,甚至谈诗也是件极快乐的事。当香菱来找她时,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第四十八回)她还给香菱规定了具体篇目,送了王右丞的集子。等香菱又来请教时,黛玉一直是笑着鼓励指导,让她学习陶渊明“淡而现成”的诗风。在香菱作诗的过程中,黛玉指点准确到位,还给予香菱极大的支持和理解,觉得“自然算难为他了”,真正做到了“诲人不倦”。等到聪慧的香菱创作出第三首诗时,终于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这真要感谢她的这位老师。这是黛玉在与他人交往中最富有“亲和力”的一面,应该说是林黛玉曾在精神上给予了不幸的香菱最大的理解和尊重。林黛玉的这种笑,使她尖酸的个性在某种程度上得以稀释。
不可遏制的笑。在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中作者描写了黛玉与众人联诗时的笑,也许用快乐来形容她还远远不够。这次联诗比咏白海棠和菊花更吸引人。“名士自风流”的史湘云“锦心绣口”,锐不可当,在联诗的过程中忙得不亦乐乎,贾宝玉只顾观战,薛宝钗变成了陪衬,已经抢不上了。湘云笑弯了腰,喊出“石楼闲睡鹤”,再看黛玉,先还是一边笑一边抢联,听了湘云这句诗后,“笑的握着胸口,高声嚷道:锦罽暖亲猫”,她已经笑得说不出话,竟还要坚持“高声嚷”,看来已顾不上淑女的仪态和教养了。除了笑话刘姥姥那次,这是最能体现她“笑”不可遏的一回。最后,可爱的史湘云笑得伏在薛宝钗怀里,说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林黛玉又何尝不是。在这次芦雪庭联诗中,读者们见识了一群戏谑诗词的高手,也看到了林黛玉在诗境里无拘的笑。
赞叹惊喜的笑。黛玉似乎很难欣赏别人,但对于别人的佳作却能由衷地赞叹和欣赏。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是全书中黛玉笑得最多的一回,共计21 次。这一回写黛玉和湘云二人联诗,彼此相互嘲笑,又相互点评得十分精彩,每一句话“叙来恰肖其人”。在笑声中,她们渐入佳境,湘云联出“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黛玉“不禁起身叫妙”,赞叹“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接着在“漏永吟残”之际,白鹤的出现,似乎打破了优美的诗境,却帮了湘云的忙,她联出“寒塘渡鹤影”,前一次黛玉还是赞叹,此时她已是惊叹不已,“又叫好,又跺足”,能让黛玉如此激动,差一点为此“搁笔”,足见此句之妙。湘云自为得意,劝黛玉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岂肯就此罢休,“只看天,不理他”,半日才“猛然”一笑,似乎灵光一闪,文思突来,便有了《红楼梦》中的经典名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只是黛玉的诗句让人感到“清奇诡谲”太悲凉了,她们联诗是为了消除寂寞,快乐到了极点,情绪便陡然跌落,成了真正的“联诗悲寂寞”。虽然诗成谶语,在“品凄清”和“悲寂寞”中暗藏着个人的悲剧命运和家族的衰败气息,但是这些仍然无法掩盖她们月夜下的欢乐和笑声,我们无法忘却的不是诗句,而是她们诗人的气度和风采。
林黛玉曾在她那些忧伤的诗句中饱含了最多的眼泪,但也在诗的世界里中绽露了最多的笑容,笑声给她短暂的人生以及《红楼梦》增添了绚丽光彩,使我们看到哭和笑两个侧面交错纵横,悲和喜两种色调交相辉映。
四、笑在高鹗的笔下
高鹗在后四十回的《红楼梦》中对林黛玉的笑描写得并不很多,到第九十八回林黛玉就夭亡了,具体来说黛玉的笑出现在第八十二回至第九十七回之间,共计33次。我们已无法知道曹雪芹会让林黛玉在何种氛围和情境下死去,更不知道曹雪芹还会不会写林黛玉的笑,但我们可以明确,高鹗笔下的林黛玉不是自然地“泪尽夭亡”的,也许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他打破了曹雪芹“眼泪还债”的艺术构想,可是当我们忘了被眼泪注定的命运悲剧的时候,林黛玉坚定而固执地“求死”,是不是更具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们也可以更明了地说,高鹗笔下的林黛玉是死于“金玉良缘”的,即她不是在自戕中毁灭了自己,而是在被毁灭中进行了自戕。因而我们看到了高鹗笔下动人心魄的黛玉最终的两种笑。
宝黛诀别时的傻笑。在第九十六回,宝黛最后一次相见时,高鹗不但一次也没有写黛玉的眼泪,反而渲染了她的笑:
……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 …袭人和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语言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
在当她刚刚得知宝玉娶亲的消息时,是“如同一个疾雷”一般,对于活在爱情理想境界的林黛玉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消息,悲伤、失望、痛苦、懊悔等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她几乎无力支撑自己,也辨别不出走路的方向,因此紫鹃以为她“内心迷惑”了。当她来到宝玉屋里时先是看到了袭人,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吗?”这一个“笑”字,让我们不能不感到有些辛酸。接着便出现了我们上面看到的“相对傻笑”的场面,这是在一个危及他们一生的婚姻和命运的时刻,一个生死离别的时刻,而他们竟无所顾忌地“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这笑当中包含了太多的凄凉和绝望。
袭人见了他们这样,感到害怕又没有办法,便让秋纹同紫鹃送黛玉回去,作者接著写了她的笑:
那黛玉也就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林黛玉就是在这样的“笑”中和贾宝玉作了最后的告别,并且是带着一路的笑走到了潇湘馆,这是怎样的笑呢?王国维先生认为,“宝玉与黛玉最后之相见一节”是“最壮美者之一例”,那么“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应该不止感到了难过,而是令人心痛的悲壮。“一口血直吐出来”告诉我们,黛玉能走完这段路其实很艰难,她用生命做了最后的支撑。她的笑与悲惨的命运、残酷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自然地产生了强大的艺术力量,使我们的心灵受到震动,灵魂受到感动。
去世时冷静的微笑。在黛玉临死之前作者三次描写了她的笑。第九十七回,当黛玉在潇湘馆里苏醒后,见紫鹃和雪雁在哭,她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这是她在安慰自己的丫头,而实际上她是“反不伤心,惟求速死。”贾母来探望她时,她只说了一句“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就不再说话,她是在和贾母进行最后的告别,面对贾母的劝慰,她只是“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对于一个知晓一切过程的人,一个决然求死的人,贾母的劝慰显得那样微不足道,被推向死亡的林黛玉不需要安慰,也无法安慰。黛玉最后一次笑,是紫鹃劝说她时,“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她知道紫鹃是用善意的谎言安慰她,可是这对于黛玉来说还能有什么意义呢?黛玉临死前仍然没有眼泪,而她冷静的微笑却让人感到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袭上心头,说不清这是凄凉,是难过,还是哀伤。
或许曹雪芹不会这样来写林黛玉的死,但是我们认为高鹗已经出色地完成了林黛玉的悲剧,并且运用了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他将人物过度的悲哀用笑的方式来表达,用似哭而笑的复杂情感变化来揭示人生的悲剧,虽然没有把林黛玉的眼泪写到生命的尽头,却留下了比悲苦还动人心魄的笑。
笑是林黛玉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将这些笑抽去,真的就只剩下眼泪了。有眼泪的不一定都是悲剧,悲剧式的人物也不必完全靠眼泪作为支撑。林黛玉各种不同的笑,不仅使这个形象鲜活而可爱,也使她悲剧的永恒魅力生生不已。
(选自《明清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