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雪飛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殷墟四盤磨“易卦”卜骨,1950年由郭寶鈞先生發掘於安陽殷墟四盤磨SP11探方。(1)郭寶鈞: 《一九五年春殷墟發掘報告》,《中國考古學報》第五册(第一、二分合刊),1951年,頁55—56。卜骨共有三條卜辭,其中一條卜辭爲數字卦,另兩條卜辭由數字卦和文字構成。此卜骨曾引發學界對商周數字卦的探討,在易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然由於以往卜骨拓片不清,學界對卜骨的文字部分未能準確釋讀。2010年宋鎮豪先生公布了這片卜骨的清晰照片,(2)宋鎮豪: 《談談〈連山〉和〈歸藏〉》,《文物》2010年第2期。近來安陽博物館周偉先生公布了這片卜骨的彩色照片,(3)周偉: 《殷墟所見易卦文物》,“先秦秦漢史”微信公衆號“青銅器與金文專輯”,2017年8月28日。對考釋卜骨中的文字具有重要意義。筆者嘗試根據以上照片對卜骨作新的研究,不妥之處,請方家批評指正。
唐蘭先生最早研究四盤磨卜骨,他指出卜骨中的符號與數字有關,並考釋卜骨中的文字爲“曰(隗)”、“曰”。(4)唐蘭: 《在甲骨金文中所見的一種已經遺失的中國古代文字》,《考古學報》1957年第2期。張政烺先生成功“破譯”卜骨中的數字卦,並指出三段“易卦”分别爲“未濟”(七八七六七六)、“否”(七五七六六六)、“明夷”(八六六五八七),其中“未濟”卦之下的文字爲“曰隗”,“否”卦之下的文字爲“曰魁”,他認爲“隗”、“魁”爲原來的卦名,類似於“連山”。(5)張政烺: 《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考古學報》1980年第4期。
張亞初、劉雨先生對四盤磨卜骨作了摹寫,認爲“未濟”、“否”兩卦之下的文字“曰: □”中“曰”下一字不識,爲占筮的卦辭或卦名。(6)張亞初、劉雨: 《從商周八卦數字符號談筮法的幾個問題》,《考古》1981年第2期。管燮初先生釋讀“否”卦之下的兩字爲“曰畏”。(7)管燮初: 《商周甲骨和青銅器上的卦爻辨識》,《古文字研究》第六輯,北京: 中華書局1981年版,頁146—147。曹定雲先生重新對卜骨作了拓片和摹寫,將“未濟”卦“曰”下一字隸定爲“从囟从女”,釋爲“媿”,認爲“否”卦“曰”下一字確从鬼,但筆畫不清,難於隸定。他亦將“媿”理解爲卦名,並認爲“媿”有慚愧、羞愧之義,與“未濟”之義不合。他對四盤磨卜骨的文字、行款、形制、鑽鑿等作了深入研究,認爲卜骨與西周甲骨有近似之處,但仍屬殷人的易卦卜骨,其時代爲康丁時期。(8)曹定雲: 《殷墟四盤磨“易卦”卜骨研究》,《考古》1989年第7期。李零先生結合西周甲骨辭例,將卜辭中“曰”下一字釋讀爲“囟女”兩字,並指出“囟”是常見於周原甲骨中的一個虚詞。(9)李零: 《寫在前面的話——讀〈張政烺論易叢稿〉》,李零等整理: 《張政烺論易叢稿》,北京: 中華書局2011年版,頁17—18。李學勤先生指出“囟”字下一字是一般釋爲“御”的字,左爲一竪筆,右从“卩”。(10)李學勤: 《周易溯源》,成都: 巴蜀書社2000年版,頁209。
綜合以上學者的研究,學界對殷墟四盤磨卜骨中“易卦”部分的釋讀並無異議,争議的焦點集中於“未濟”、“否”兩卦之下的文字問題,争議的原因是“原骨腐朽,拓片不清,蝕紋與刀筆相混”。(11)曹定雲: 《殷墟四盤磨“易卦”卜骨研究》。而宋鎮豪和周偉先生公布的照片彌補了這一缺憾。那麽易卦之下的文字究竟爲何字?下面筆者即嘗試研究。
圖一 卜骨全貌
圖二 卜骨局部
圖三 卜辭摹本
H11.1H11.2H11.47H11.6H11.28H11.96H11.32H31.4
由於照片有一定傾斜度,因此卜骨中“囟”之横筆有點傾斜,其豎筆有些不清,但對照西周甲骨中大量的“囟”字,可知此字確當爲“囟”。“囟”是常見於西周卜辭中的一個詞,其辭例往往作“囟有正”、“囟亡咎”、“囟亡眚”、“囟克事”等,如:
……彝,盟羊三豚三,囟有正。
H11.1
……囟正。
H11.82
H11.6
曰: 友囟克事。
H11.21
囟亡眚。
H11.20
□歲,乘,囟亡咎。
H11.35
囟亡咎。
H11.77(12)所列舉西周卜辭參照曹瑋編著: 《周原甲骨文》,北京: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2年版。
丁卯,王在洛,告于天,囟亡咎。
H11.133+H11.96(13)此條卜辭由王恩田先生綴合,參見王恩田: 《商周甲骨文綴合舉例》,《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輯,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版,頁155。
其禱,囟又瘳。
齊家村02ZQIIA3H90∶79(14)參見曹瑋: 《周原新出西周甲骨文》,《考古與文物》2003年第4期。
“囟”後往往接好的結果,學者認爲它是一個表示希求、希望的詞,釋讀爲思、斯、使等。(15)參見李學勤: 《續論西周甲骨》,《人文雜志》1986年第1期;陳偉等著: 《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十四種》,北京: 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頁62。我們認爲四盤磨卜辭中的“囟”與西周甲骨中的“囟”含義相同,是一個表示希望、希求含義的詞。
可以看出四盤磨卜骨中的此字右邊从卩,左邊從一豎筆,與表列其他的字確當爲一字。裘锡圭先生在考釋《豳公盨》“永于寧”中的“”字時説:
裘先生對此字考察甚詳,近來曹錦炎先生對此字的釋讀提出了新的見解,認爲其當爲“卬”字,並將有關此字的辭例重讀。(17)曹錦炎: 《釋甲骨文“卬”》,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3095,2017年8月24日。王寧先生著文反對其觀點,堅持認爲此字爲“孚”字。(18)王寧: 《申説“符(孚)”》,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3098,2017年8月28日。筆者認爲將此字釋爲“孚”是可信的,釋爲“孚”,相關辭例可得通解。
七八七六七六,曰: 囟孚。
七五七六六六,曰: 囟孚。
八六六五八七。
囟孚于永終。
囟孚于休□。(21)曹瑋編著: 《周原甲骨文》,頁146。
李學勤先生指出“永終”、“休命”均爲先秦文獻中常見的詞,與卜辭對應的詞句如《尚書·君奭》“我不敢知曰: 厥基永孚於休”,《尚書·金縢》“公曰: 體,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於三王,惟永終是圖,兹攸俟,能念予一人”。(22)李學勤: 《再論周原任家村腹甲卜辭》,《夏商周文明研究》,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頁77—78。卜辭中的“孚”爲應驗之義。
殷墟卜辭中亦常見“孚”、“兹孚”等辭例,如:
辛丑卜,亘貞,王占曰: 好其有子,孚。
《合》94正
王占曰: 吉,孚。
《合》94反
貞: 王其有曰多尹。
貞: 勿曰多尹。
貞: 孚。
貞: 王其有曰多尹,若。
《合》5611正
王占曰: 孚。
王占曰: 若。
《合》5611反
乙丑[卜],王曰: 兹卜孚。
《合》24122
丙戌卜,内: 翌丁亥不其雨。丁亥雨。
兹不孚。雨。
《合》12456+12357
兹小孚。
《合》34345
戊戌王卜貞: 田弋,往來亡災。王占曰: 大吉。在四月。兹孚。獲狐十又三。
《合》37473
“孚”、“不孚”、“小孚”、“兹孚”、“兹卜孚”的“孚”訓爲“驗”,指占卜之事得到應驗。
“孚”又大量見於《周易》,兹即列舉“未濟”卦的爻辭爲例:
初六,濡其尾,吝。
九二,曳其輪,貞吉。
六三,未濟,征凶,利涉大川。
九四,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於大國。
六五,貞吉,無悔。君子之光。有孚,吉。
上九,有孚於飲酒,無咎。濡其首。有孚,失是。
《周易》中的“有孚”,與殷墟卜辭中的“孚”含義相同,《尚書·君奭》“若卜筮無不是孚”,卜骨和《周易》中的“孚”即“卜筮無不是孚”的“孚”。
綜上可見,“孚”是先秦占卜中常用的一個詞。“孚”的含義是“應驗”,指占卜之事得到應驗。凡占問“孚”的對象均爲好事,説明“孚”是占卜者希望得到的結果,故《尚書·君奭》謂“若卜筮無不是孚”。張玉金對先秦占卜中的“孚”有較爲深入的研究,他説:
我們把《周易》中的“孚”和甲骨文、金文、戰國簡牘中的“孚”聯繫起來考察,結果證明《周易》卦爻辭中的“孚”、“有孚”都應是筮占用語。甲骨文中的“孚”主要是卜兆出來以後的推測,是一種事先的判斷,而不是事後的記録。相應地,《周易》卦爻辭中的“孚”、“有孚”,也是卦象出來後的一種事先的推斷,所以往往是將然語氣。(23)張玉金: 《〈周易〉“有孚”新探》,《出土文獻》第三輯,上海: 中西書局2012年版,頁247。
殷墟卜辭的“孚”接近於《周易》的“有孚”,屬於占辭,表示占問的結果能够得到應驗。
殷墟四盤磨卜骨中的“囟孚”前以“曰”字開首,“曰”引領的是占辭,所以卜骨中的“孚”即視察卦象後的斷占,與殷墟甲骨和《周易》中的“孚”、“有孚”含義相同。“孚”是一種占卜者希望獲得的結果,因此卜骨稱爲“囟孚”。
殷墟四盤磨卜骨的時代,學界多有討論。由於殷墟四盤磨SP11探方的年代及同出器物没有公布,卜辭内容又主要爲易卦,文字極少,而且未能釋讀,學界只能根據卜骨的字體、行款、形制、鑽鑿形態等來判定其時代。學界普遍認爲四盤磨卜骨具有西周卜骨的特點,但是不能坐實。今得釋讀其文字,爲此説增添了又一力證。下面嘗試論述之。
在鉆鑿形態上,曹定雲先生指出,四盤磨卜骨兩側大幅形鑿,鑿旁之灼均在鑿之内側,兩兩左右相對,使兆枝指向卜骨的中央;甲岡上兩個小長方形鑿,其灼又在鑿之外側,使小鑿之灼與旁邊大幅形鑿之灼左右相對。這種左右兩兩相對之灼稱之爲相向,在殷墟卜骨中實不多見。殷墟卜骨中常見的灼向是同向,即卜骨上鑿旁之灼均位於鑿之同側(一律左側或一律右側),使兆枝指向同一方向。(24)曹定雲: 《殷墟四盤磨“易卦”卜骨研究》。案曹先生描述之同向之灼向以及兆枝相對等特徵,在殷墟卜骨中非常少見,却爲西周卜骨的一大特徵,西周的牛胛骨“由於圓鉆中間的豎槽稍靠外部,所以正面所呈現的兆枝必然向内……兆枝向對,這是西周卜骨的獨特作風”。(25)王宇信: 《西周甲骨探論》,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頁162。
在字體和行款上,曹定雲先生指出,卜骨上的文字比較細小,每字長3毫米左右,寬3毫米左右,比通常的殷墟卜辭要小。卜骨文字横向縱行,這種文字走向在以往的殷墟卜辭中實屬罕見,而在西周卜骨中則常見。(26)曹定雲: 《殷墟四盤磨“易卦”卜骨研究》。西周卜辭的文字較小,牛胛骨卜辭的行款,通常的卜辭“殷墟的卜骨以骨臼一方爲上,而西周卜骨正與此相反”。涉及“易卦”的卜辭則“均爲横刻”。横向縱行,這是商代卜辭没有見過的。(27)王宇信: 《西周甲骨探論》,頁162—164。字體較小,横向縱行等屬於西周甲骨的特點。
在卜骨内容上,除了其易卦與西周甲骨的易卦接近外,卜骨中的“囟孚”文例則與西周卜辭非常吻合。如果以上的鉆鑿形態、字體、行款尚不足以坐實四盤磨卜骨與西周甲骨的聯繫,則“囟孚”的辭例可以將這種聯繫坐實。“囟”字不見於殷墟卜辭,却是西周卜辭的標志性詞語。“囟孚”這樣的辭例以往只見於西周卜辭,在殷墟出土的卜辭中屬於首次見到,充分説明四盤磨卜骨與西周卜辭之間的聯繫。
綜之,從鑽鑿、文字大小、行款、辭例看,四盤磨卜骨均具有西周卜骨的特點。李學勤先生指出,四盤磨卜骨字體辭例與西周相同,只是與其他殷墟卜骨一樣切去了臼角。可見在晚殷時代殷都已有周人那種卜法存在。(28)李學勤: 《西周甲骨的幾點研究》,《考古》1985年第9期。這種認識是符合四盤卜骨特徵的。應該看到,四盤磨卜骨出土於殷墟,儘管具有西周卜骨的種種特徵,但是亦有諸多區别,如卜骨與其他殷墟卜骨一樣切去臼角,而西周卜骨則並不切去臼角。其字體雖小,但尚可以看清,比西周卜辭要大得多。在鉆鑿上,其出現了少量長方形鑿,但是整體與西周卜骨全部爲方鑿不同。可見四盤磨卜骨仍屬於殷人卜骨,帶有從殷墟卜辭向西周卜辭過渡的特點。
我們認爲四盤磨卜骨當爲一種時代較晚的殷人卜辭,這種卜辭形式由殷墟卜辭演變而來,並爲西周卜辭所繼承。目前對殷墟卜辭的時代下限未能確定,對其是否包含帝辛卜辭存在争議,對西周卜辭的上限,學界基本同意爲周文王時期。(29)王宇信: 《西周甲骨探論》,頁188—190。所以四盤磨卜辭極有可能處於殷墟卜辭和西周卜辭之間,屬於帝辛時代的卜辭。
四盤磨卜辭與西周卜辭的密切關係,説明殷墟卜辭在晚殷時期發生了較大變化,而此時逐漸興起的周人繼承了這種占卜形式。王宇信先生謂:“我們認爲西周甲骨與殷墟甲骨有許多的共同性,正説明它們是一脉相承的。而西周甲骨的特徵,規定了它與殷墟甲骨的不同本質。這些特徵不是獨創的,而是早在殷人那裏就始露端倪,加以繼承和發展而成,是時代進步性的表現。”(30)王宇信: 《西周甲骨探論》,頁174。四盤磨卜骨彌補了從殷墟卜辭向西周卜辭過渡的缺環,使我們看到,對殷墟卜辭的這種繼承和發展可能在帝辛時期已經完成,而周人直接采用了帝辛卜辭,所以西周卜辭本質上屬於帝辛卜辭,而並非自己的原創。
這與商周青銅器體現出的特點一致,如果從形制和紋飾的角度來説,周初的青銅器與商末的青銅器非常接近,兩者很難劃出明確的界限,而從銘文的角度來説,周初銘文的字體與商末也非常接近,銘文中出現的大量祭名往往見於殷墟甲骨文,而在西周中期逐漸消失,由此可見周文化與商文化的銜接關係。周人卜辭與商人卜辭的關係與之類似,我們認爲周人卜辭當與商晚期卜辭直接銜接,是采用、繼承了商晚期的卜辭。
另外四盤磨卜骨對考察學術史上的周原“廟祭甲骨”問題具有重要意義,下面嘗試考察之。周原甲骨有以下卜辭:
H11.1
H11.82
H11.84
此組甲骨,學界稱爲廟祭甲骨,自發現以來即引發學界不斷的討論。卜辭記載“王”祭祀成唐、太甲、文丁、帝乙等先祖,並册周方伯,其占卜形式與西周甲骨一致。學界對其族屬争議較大,王玉哲、李學勤、王宇信等先生認爲卜辭中的“王”指商王,“周方伯”指周文王,此卜辭爲商人卜辭,(32)分别參見王玉哲: 《陝西周原所出甲骨文的來源試探》,《社會科學戰綫》1982年第1期;李學勤: 《續論西周甲骨》,《人文雜志》1986年第1期;王宇信: 《試論周原出土的商人廟祭甲骨》,《中國史研究》1988年第1期。徐中舒、高明、王暉、李桂民等先生則認爲卜辭中的“王”指周文王,此卜辭爲周人卜辭。(33)分别參見徐中舒: 《周原甲骨初論》,載《古文字研究論文集》《四川大學學報叢刊》1982年第十輯;高明: 《略論周原甲骨文的族屬》,《考古與文物》1984年第5期;王暉: 《周原甲骨屬性與商周之際祭禮的變化》,《歷史研究》1998年第3期;李桂民: 《周原廟祭甲骨與文王受命公案》,《歷史研究》2013年第2期。
持“商人説”的學者提出古代“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周人不會在周原建立商人宗廟祭祀商人祖先,亦不會站在王的角度稱自己爲周方伯。但是此説需要解釋廟祭卜骨爲何與周人占卜形式一致的問題。於是學者提出“周人史官參與説”,如李學勤、王宇信、楊升南等先生認爲,廟祭卜辭爲商人册命周文王時的卜辭,而周史官參與了册命大典,並將這次册命用周人的占卜形式加以記録,並帶回周原。(34)李學勤: 《周文王時卜甲與商周文化關係》,《人文雜志》1988年第2期;王宇信: 《試論周原出土的商人廟祭甲骨》。又提出“文王占卜説”,如高明先生認爲廟祭卜辭是文王囚居殷時占卜的卜辭,之後帶回周原。(35)高明: 《略論周原甲骨文的族屬》。
持“周人説”的學者提出廟祭卜辭的占卜形式與周人卜辭一致,而與殷墟卜辭有很大區别,屬於周人占卜系統,因此不可能是商人卜辭。但是此説又要面對卜辭中的“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以及王與周方伯同出的問題。於是學者提出周人祭祀商人祖先説,(36)參見徐中舒: 《周原甲骨初論》;王暉: 《周原甲骨屬性與商周之際祭禮的變化》。周人藉祭祀商人祖先祈嗣受命説,(37)參見李桂民: 《周原廟祭甲骨與文王受命公案》。以及王與周方伯爲一人説等觀點。(38)參見仵君魁: 《試論“周方伯”》,《考古與文物叢刊》1983年第3號;孫斌來: 《對兩篇周原卜辭的釋讀》,《考古與文物》1986年第2期;王暉: 《周原甲骨屬性與商周之際祭禮的變化》。
綜之,以往學者争議産生的原因在於廟祭甲骨占卜風格與占卜内容之間的矛盾,學界均從兩者中的某一方面出發去試圖解釋另一方面。那麽,如何解釋這種卜骨占卜風格與占卜内容之間的矛盾?王宇信先生列舉了一種觀點,即帝辛時期卜法已有一定變革,出現了與此前不同的新形式。(39)王宇信: 《西周甲骨探論》,頁165。我們認爲這種觀點值得重視,殷墟四盤磨卜骨爲這種説法提供了重要綫索。
四盤磨卜辭的鑽鑿、字體大小、行款、卜辭内容等與西周卜辭接近,説明在某個較晚的時間段内,商人卜辭發生了變革,出現了四盤磨卜辭這種風格的卜法,而這種卜辭形式爲逐漸興起的周人所采用。正如王宇信先生所説,周作爲商的方國,在卜筮方法上與商屬於同一系統。(40)王宇信: 《西周甲骨探論》,頁165。在商代較晚時段興起的周人,直接采用了同時期商人的卜筮方法,因此周人卜法與商人卜法是保持一致的。所以周原廟祭甲骨雖爲殷人甲骨,但是和周人甲骨具有高度一致性。
我們認爲,廟祭甲骨中的“王”在商人宗廟祭祀商人祖先,則此王只能是商王。清華簡《程寤》記載太姒“夢見商廷惟棘,迺小子發取周廷梓樹于厥間,化爲松柏棫柞”後,周文王即詔祝宗“攻于商神”,“攻”相當於包山楚簡的“攻解”、“攻除”,指對造成災害的鬼神進行驅逐。“商神”,學者認爲即商的祖先神。(41)李凱: 《説清華簡〈程寤〉“攻于商神”》,《雲南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周人“攻于商神”,説明周人認爲商人祖先在危害自己,對之持一種敵對態度,因此周人不會祭祀商人祖先。又卜辭中提到王“册周方伯”,學界對“册”的含義有所争議,但是“册”無論是指册命還是指討伐,均説明王與周方伯並非一人,所以此卜辭只能是商人卜辭。又由於帝辛時期,周人采用了商人的卜辭,所以廟祭卜辭形式才與周人卜辭具有高度一致性。
那麽這組商人的帝辛卜辭爲何會出現於周原?李學勤、王宇信先生認爲卜辭由周人帶回周原。(42)李學勤、王宇信: 《周原卜辭選釋》,《古文字研究》第四輯,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版,頁255—256。那麽周人爲何帶回這組卜辭?顯然是因爲卜辭和周人有關。卜辭記載帝辛舉行祭祀大典而册命周文王爲方伯,此事對周來説屬於重大事件,因此周人要將册命的卜辭帶回周。在西周册命禮中,受册命者需要將命書帶回,作爲其接受任命、行使權力的憑證,廟祭卜辭很可能與此類似。周文王受帝辛册命,將這片册命時占卜的甲骨帶回周,以作爲其行使方伯之權的憑證。學界已公認殷墟甲骨具有官方文書檔案的性質,故周原廟祭甲骨很可能作爲文書,由周人在接受册命後帶回,藏於周之府庫,與其他周原甲骨一樣,由史官保存,類似於周人的命書。
以上結合新公布的照片對四盤磨卜骨作了研究,主要的結論可以歸納如下:
第一,以往學界由於“原骨腐朽,拓片不清,蝕紋與刀筆相混”,對殷墟四盤磨“易卦”卜骨中的文字未能準確釋讀。筆者根據新公布的照片,將兩條“易卦”下的文字釋讀爲“曰囟孚”三字,其中“囟”常見於西周甲骨,“孚”常見於殷墟甲骨、西周甲骨和《周易》,“囟孚”的辭例見於西周甲骨。“曰囟孚”爲占辭而非卦名,指占筮者視察卦象後作出的判斷。
第二,通過“曰囟孚”的文例,結合四盤磨卜骨的鑽鑿、字體、行款等特點,可以看出四盤磨卜辭與西周卜辭之間具有密切聯繫,四盤磨卜辭的時代可能處於殷墟卜辭與西周卜辭之間,因此四盤磨卜辭極有可能即商代晚期的帝辛卜辭。
第三,四盤磨卜辭説明商代晚期商人卜辭發生了重要變化,而西周卜辭即繼承這種晚商卜辭而來。周原出現的廟祭卜辭屬於商人帝辛卜辭,但由於這一時期周人卜辭采用了帝辛卜辭,故周原廟祭卜辭與整個西周卜辭的形式具有高度的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