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羽
确认无误。裴子怡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儿是乳房,小巧可人;这儿是眼睛,桃花盼盼;这儿是肚子,一副富态;这儿是双腿,短小精悍。从额头打量到阑尾,虽然是更年期,虽然离婚了,虽然生了个儿子,可她,从里到外,还是个少女。
裴子怡离婚这件事,她也不是故意的。究竟谁是故意的,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嘴巴。可谁能料到,倪沪生被人瞧见从百德宾馆走出来,还陪了个女的。裴子怡问倪沪生,是不是打牌去了,怎么不叫她?还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害她虚惊一场?倪沪生也做得出,直接摊牌了。九个月的交情了,你裴子怡配得上吗?裴子怡用冷水一抹脸,雪地靴一蹬,嚷着喊着去民政局。倪沪生整整衣冠,戴好领结,对着马桶吼了一声痰,用冷水抹抹鬓角,再把刘海逆着后梳一遍,双手竦竦,扬出了屑屑的水珠。裴子怡看着,突然对这个架着金丝眼镜、厚唇薄齿、眼角生涡、相伴近30年的男人有了怜爱之情。原谅男人们的衰老,他们只是孩子。
办妥了。裴子怡却担心起另外一件事。她没鞋子穿了。究竟怎么没有鞋子,她也说不清。就比如,今天阳光高照,街道干干净净,楼房顶亮亮堂堂,外面一片光明,这时就该配一双金黄偏橙的、系带的、5厘米高的漆皮高跟鞋。可她没有。再比如,昨晚看了一部催泪的青春电影,男的爱着女的,小的爱着老的,狗爱着人,人爱着猫,这时就该配一双纯白色的、缝着丝绒花边的、稍微带点后跟的阿迪小白鞋。可她没有。听到一首劲歌、吃了一碗辣油面,买了蓬蓬裙、花手帕、迪奥同款珍珠耳钉,她都没有,就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倪沪生留给她的一套房子,一辆车,以及多年的积蓄。
倪沪生到底理亏。她裴子怡好端端的妙龄女子,被他从哈尔滨忽悠到小县城,为他生了个大胖儿子,虽然不怎么喜欢洗衣服,也只会煮方便面,但人生短暂,他倪沪生能碰到几个少女呢?裴子怡老是和人说,她只不过是生了个孩子,其他一切干干净净,规规整整,和那些红头绳的少女,并无两样。
那些俗人都不信她。还有人取笑,见过20岁的中年妇女,可还没见过50岁的少女呢!唯独有个人信。那天她穿了一双嗲粉色、蕾丝花边、镶钻蝴蝶结的磨砂皮单鞋,走起路来别提多欢快了。后头有几个人。不是女人就是男人。是女人,就好好长眼看看。是男人,还不快来抛个秋波?想想,秋波就算了。太多了,招架不住。况且,裴子怡不是轻浮的人。小男生走得近,那是讨债鬼。中年男人走得近,那是黑窟窿。一道一道的关呢。可这都是裴子怡夜里一个人想出来的。两只眼睛一张嘴,你来我往不吃亏。想着想着,裴子怡眯起了眼睛,一颗心扑通扑通,一双嗲粉色、蕾丝花边、镶钻蝴蝶结的磨砂皮单鞋啪嗒啪嗒。突然身后就响起了甄芝的声音:呀,小裴小裴!前头有水塘呢!
裴子怡果真瞧见前方有一个瘪塘。自从文化局搬到了这儿,马路上东一个瘪子西一个凹塘,一场雨下来,过路的鞋子都成了波点纹。你说,鞋子多么辛苦,踏山涉水,一路无悔,张了嘴,也怪不得自己的腿。只有裴子怡心疼它们。到了雨天,能开车开车,不能开车就绕着走。今天霉了,下了半道雨,有一搭没一腿的,到下班了识了相,收拾起它的嘴脸,憋着尿不放屁的,天上蜘蛛网,地上水满堂。早些时候,裴子怡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劲儿劲儿上班,扑索扑索下班。嗲粉色亮一圈,天色也明了二分。可就这雨。
说到甄芝,裴子怡这般形容:管报纸的。她确实是管报纸的。哪像裴子怡,文化局工会副主席,没什么实权,但工资摆在那儿。不过甄芝有一点好,实话实说。比如,见到裴子怡,资历浅的叫裴主席,资历深的叫老裴,没大没小的叫子怡,不三不四的直呼其名。就这个甄芝,叫她小裴。小裴多好,青春,脆嫩,说一遍,嘴周酣沉沉的甜。这才叫得出口。为了甄芝的实诚,裴子怡习惯于多瞧几眼报纸。
甄芝一声叫,裴子怡果然弯了脚,躲了老瘪子。许是一晃神,甄芝上前扶住了她。甄芝的手很软,摸多了油墨,像是长出了绸一样的膜,把人牢牢兜住了。裴子怡娇喘了一声,袅袅地落在了甄芝的怀里。裴子怡觉得自己太温柔了。直着落下去嘛,不客气;弯着落下去嘛,太假;就这样贴着甄芝的手缝落下去,人间四月芳菲尽,一枝红杏出墙来。
妥帖了半会儿,裴子怡颦颦徐徐地立起来了。她感觉脚下的鞋又高了一寸,忍不住朝下望。流行的嗲粉色,精致的蕾丝边,蝴蝶结亮得恰到好处,磨砂皮低调的奢华。人与人相惜,也与物相惜,反之亦然。她的鞋子太爱她了。甄芝觉察了这份心,也把了眼看。果然摸多了油墨,声音也文绉绉的:“小裴,你穿这鞋啊,活脱脱的小姑娘呢!”
人人都是寂寞的。裴子怡也这般思量甄芝。甄芝瘦,高,纤长的手指,长袍儿似的头发。从背后看,勉强也算得上少女。和她一样,甄芝有个儿子。不同的是,甄芝的老公没用,找不到小三;裴子怡的儿子有用,成绩比她儿子好。甄芝回家,得为两个人洗衣做饭。裴子怡回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颀瘦的甄芝,委委随随,粥粥弱弱,多说一句,身子骨就仰了倒。裴子怡顿觉怜惜。凭栏望,伊人阑珊。她裴子怡,不是那种冷落清秋之人。念去去千里烟波,怎堪人独自消受?
和裴子怡一样,甄芝也有两只脚。两个人谈趣消遣,十个有八个半关乎鞋子。甄芝喜欢纯皮的,不喜欢有鞋带。裴子怡只喜欢好看的,一切风格都可尝试。恰恰齐美百货一楼全是鞋子,一双双码在那儿,可不得安生。裴子怡喜欢百丽的,甄芝喜欢瑞贝卡的,裴子怡看上了千百度,甄芝说蝶素的鞋子物美价高。两人撺掇着撺掇着,竟有一种沧海生、同沾巾的名士之情。两人累了,靠在星巴克的软椅背上,绕一会儿舌头,盈眼对,望而笑。
热乎一阵,裴子怡可愁上了。她买了一双乳白色过膝靴。这是背着甄芝买的。为什么要背着她买呢?还不是因为裴子怡体贴,怕甄芝看腻了、看烦了、看难受了。对着乳白色过膝靴,裴子怡左看不对,右看不是。想想又没有所以然。得找个人问问。裴子怡巡了一圈,只把甄芝逮到了。传达室的阿姨、包子铺的大嫂、卖袜子的中年妇女,都没品位。找甄芝聊聊,还算体面。
甄芝一眼就瞧上了她的靴子。她说裴子怡你穿得上吗。裴子怡说怎么会穿不上。她说这靴子可得不少钱吧。裴子怡说不贵没多少。她说这牌子齐美有吗。裴子怡说在小店里随便买的。她说这是现在流行色,小裴你长进不少嘛。裴子怡说还不是得了甄芝你的真传。她说过膝靴要大长腿穿呢,得个子高的人才穿得出去。裴子怡一听不乐意了,起身倒杯水,和着嘴里的话咽了下去。甄芝又迎上了笑脸:小裴呀,我懂啦,问题就在于,你要找衣服配!
裴子怡当真找到了那衣服,玫瑰色羊绒大衣,蕾丝袖口,花边裙摆,背后缀着蝴蝶结。甄芝说一点都不显胖。裴子怡套上了带来的乳白色过膝靴。玫瑰配乳白,她整个人都温柔起来。温柔的发,温柔的脸,温柔的胳膊,温柔的腿。甄芝正在和营业员询问价钱,裴子怡却弯下身,倏地把靴子拔出脚,破了一个洞的红袜子露了出来。甄芝诧异地望着她。她把靴子狠狠地摔下地,用破袜子踩、碾、压,直到乳白色变成了灰色,她唾出一口唾沫:“叫你配!”
甄芝怕是被裴子怡吓到了,好长一段时间没理她。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安静,自在,人畜无害。人要活过别人,就必须比别人狠。上学时,分数要狠得高;找工作时,说话要狠得漂亮;结婚时,要从老公那儿狠出钱来。裴子怡觉得,她这人就是不狠,狠不出爱,狠不出陪伴,狠不出美满人生。相反,别人都太狠。甄芝也狠,瞧把自己狠得那么瘦!其他人也狠,传达室的阿姨、包子铺的大嫂、卖袜子的中年妇女,各个看上了倪沪生给她留的东西,阿姨时不时敲她几个水果,大嫂居然给包子涨价,中年妇女老是和她推销剩下的袜子。
裴子怡化悲愤为力量,连着几个工会办的活动,她把手下的小姑娘几顿好骂。文化局专养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小东西。稍微有点眼头见识的,不是谢了顶,就是有了啤酒肚。也是她自个儿的福报,文化局和电视台联办节目,她认识了个93年的小帅哥。
外面都称“小鲜肉”,还是很有道理的。脸上的肌肤多么嫩滑,小山一样的鼻子,天池一样的眸子,朱红的唇,细长的腿,宽阔的臂膀,看着比鲜肉可口多啦。小鲜肉姓陈,大家都叫他“冠希”,是电视台新晋主持人。裴子怡一瞧可欢喜了,食色性也嘛。冠希待人也好,左一口“子怡”,右一口“小裴姐姐”,叫得人心都酥了。
还是年轻人一起玩带劲。冠希一直混在女生堆里,没个准数。得了空,他会叫来裴子怡一起享受。春江路的西尾抹茶,步行街的海底捞,校园路的大喜制茶,裴子怡负责花钱,冠希负责陪笑。当然,冠希也请她做过美甲,天蓝色的底子,玫红的云。冠希还给她买过一副仿珍珠耳钉,大得吓人,裴子怡喜欢。她一直喜欢珍珠。他知道的。
裴子怡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少女了。不就是离了婚嘛,不就是生了个儿子嘛,不就是年龄大了嘛,婚离了她又是自由身,儿子生了给倪沪生带,年龄也从来不是问题。谢霆锋回头找王菲,英国王子娶了卡米拉。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模样也不差。
冠希会玩,也玩得好。这不,他又请裴子怡去美容院了。上次去足疗,捏了脚,捶了腿,还让小鱼苗亲了亲,这账单一下来,裴子怡心哗啦啦地疼。这次冠希打电话来,裴子怡还有点犹豫,冠希却说:小裴姐姐,你放心,这次咱们各付各的。我去种睫毛,你自己选美容项目。我认得佳人美容院的老板,只要报我名字,一律6折。你一万个放心。
白脸红唇的美容院服务员,一见人来,就端来两杯玫瑰枸杞茶,说是养颜的。冠希啜了几口,把枸杞吃光了。一个血盆大口的女服务员给裴子怡拿来了项目单。抽脂、隆鼻、填苹果肌,电视上的都有。裴子怡觉得晕乎乎的,分不清南北。冠希却笑嘻嘻地凑过来:小裴姐姐,你已经够美的了,想不想更加完美?血盆大口适时蹲下来,端详裴子怡的脸:裴女士,您的眼睛是桃花眼,可惜了——是单眼皮。其实只要打理好了,能招桃花呢!
裴子怡在她49岁生日来临之际,给自己做了一个全部6折的双眼皮手术。刀是6折的,钳子也是6折的,医生是6折的,她裴子怡也是6折的。好歹赚了。裴子怡在麻醉中安慰自己。一点都不疼,就像纸张在肉上哗啦一下,常有的。
走出手术室,冠希坐在沙发上,端着美颜茶,和服务员们有说有笑。裴子怡感到一阵生气,流血是因为谁?开刀是因为谁?小赤佬。冠希没有察觉到,反而折着手,让裴子怡过来。
血盆大口说,他们医院和省里有合作,需要几个美体模特。你们放心,不需要什么节食、减肥,瘦得像个竹竿一样。我们只需要人体的一个部分。比如眼睛啦、鼻子啦、手啦、胳膊啦,你们对哪个部分满意,都可以报名。你们想想,帽子需要头,眼镜需要眼睛,手套需要手,现在的社会,分工合作嘛。说完,血盆大口伸出了自己的巴掌:成了模特后,你们的出场费,可是这个数。
裴子怡小心地凑过去:五千?
血盆大口张开了她的大嘴,像要把裴子怡吃了,又吐出来的样子:万。这还是保守价。
万哪,是万!裴子怡睡不着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夜,反复想着。这个世界,不是女人就是男人。不是模特,就是非模特。可她照着镜子,头型虽好,不够圆;眼睛虽好,不够大;鼻子虽好,不够挺;嘴巴也好得很,不上镜。机会来了,可不能躲着。两只眼睛一张嘴,你说做模特亏不亏?
在裴子怡万分纠结之际,冠希来了电话,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裴子怡支支吾吾的,什么也说不出口。冠希听出了她的意思,在电话里噗嗤大笑:小裴姐姐,你有那么好看的脚,穿什么鞋子都好看,你愁什么呢!
小扣柴扉久不开,孤帆一片日边来啊。裴子怡浑身一抖,像是抖掉了自己的阑尾。
裴子怡下地下室,去找倪沪生给她留下的蓝色丰田车。这日子,好久不下雨了,也省得她睹物伤心。这次可不同,她要让倪沪生,包括他的爱车,都提了眼仔细看看,她裴子怡如何在人生的低潮中,重新寻找到自己的价值,并且实现自己的价值!
当着血盆大口的面,裴子怡缓缓地、抽丝剥茧地褪下了自己的鞋子。她穿着一双崭新的红色袜子,上面布满了粉色爱心。把爱心卷起来、卷起来,扔掉、扔掉,她肥瘦得当、均匀饱满、白皙透光的脚,像非洲草原上最完美、最矫健的豹子一样,被端上了餐桌。
都说她的脚是玉足,是锡像,是架子上闪闪的银壶。裴子怡在云朵间栖息下来,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自己的青色、紫色、五彩色的血管,像地下的车流一样,川流不息,绵延不绝。她感到了安心。这么长时间,她终于第一次感到了安心。
交了五千的报名费,拍了360度无死角的照片,裴子怡重新回到了人间,回到冷冷清清的家。橱柜是冷清的,挂了春夏秋冬。客厅是冷清的,走了甲乙丙丁。屋顶、窗台、床头柜的灯也是冷清的,白白照出了几千个裴子怡。偏偏这么个感伤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那个甄芝,找她微信视频来了。
冷了裴子怡三个月的甄芝,看上去又瘦了一轮。甄芝说,这段时间忙着儿子考研,一时间顾不上自己的好姐妹。裴子怡嗯嗯啊啊了一阵,没心思往心里去。甄芝说,儿子以前不知用功,没能争气,现在亡羊补牢,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她做母亲的,心疼,也没办法,看着儿子考完了,她才敢拿着他的生辰八字,找人算一算。裴子怡来了劲,算命?
是个胡子老头。坐定,老头摸着胡子,算了一会儿,神情似有惊喜。他对甄芝说,这孩子命是挺好的,少时可能不喜欢学习,但他很聪明,一旦心里有了觉悟,肯下功夫,他的目标都能达成。你做母亲的要引导他,配合他,助他一臂之力,将来会有财运、有成功。甄芝听了,神情哗地松散下来,眉眼藏不住的喜悦。裴子怡看在眼里,把自个儿子的八字给了老头。
老头算了一会儿,说,你这个孩子比较老实,比较本分,可能胆子也比较小,你们要学会呵护他的自尊心。裴子怡忙说,那他聪明吗?读书呢?能不能成功?
老头摸着胡子,眼睛眯了起来:你放心,他将来会很孝顺,对你会很好的。
裴子怡还要发话,老头转向了甄芝:再看这个孩子的父母宫,你和你丈夫应该比较和睦,夫妻感情和谐,会一直相伴到老,幸福一生的。
裴子怡扭转着自己的脚腕,冷不防踢到了胡子老头。她对老头说:就说说我的事业吧,我现在做的事,比如参加什么比赛啊、选拔啊、选美什么的,能不能成功?
老头放下了手中的八字,仔细观看着裴子怡的面相:你的鼻子嘴巴都很正常,就是你的眼睛,让人感到很奇怪。你有一双桃花眼,这个能招财、招桃花,可奇怪的是,你怎么会是双眼皮呢?按照格律,你这种眼睛,不该是双眼皮,这一双啊,阻断了多少好运。说完,老头开始摇头。
甄芝扭过头,看着裴子怡的脸。裴子怡连忙转过去,躲开她的目光:哎呀,我原来是内双,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双眼皮渐渐跑出来了,哈哈。什么桃不桃花眼的,什么桃不桃花运的,我就为孩子着想的,孩子成长要有个和谐的家庭环境,我也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大师,你算算,我和孩子他爸,还有没有可能?
这顿喝茶钱,还是甄芝掏的。从茶座出来,裴子怡飒爽地走在前头,头也不回。甄芝和老头道了谢,追上裴子怡。裴子怡瞥了一眼她,朝暗处给了个白眼,端端身子,正正喉咙:你说你,甄芝啊甄芝,都什么时代了,你还相信算命?真是搞不懂你,那个老头算得漏洞百出,可别真信了啊。真是的,好好的一下午,听了王八念经!
回了家,橱柜里多了无数人影,客厅里长满了人手人脚。屋顶、窗台、床头柜上的灯光,像狐狸精的目光,烁烁地,勾勾地,把裴子怡生吞活剥了去。裴子怡坐了一会儿,觉得舌燥,喝了矿泉水,还是不解渴,拨通了冠希的电话。
冠希似乎在酒吧,周围吵吵闹闹,莺飞燕舞。他说,等会儿再打给小裴姐姐。裴子怡意气风发,口舌连珠:出来,你出来说话。
冠希走出了酒吧,甜甜地问,小裴姐姐,你想我了呀?
这些人都太狠。裴子怡觉得,她这人就是不狠,对别人太好、太软,以至于个个骑到她头上来,盯上了她的东西。就连这个93年的小鲜肉,都在打她的主意!这世界凶险丛生,她独自厮杀,容易吗?好好的一个大姑娘,为了爱情,从国家的最北边,来到南方的小县城,被人辜负了自认倒霉,现在无依无靠,一个亲人都没有,出去找朋友,而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狠,想把她卖了,还让她自个数钱!
裴子怡越想越委屈,委屈得眼泪快憋不住了。啪嗒啪嗒,涓涓的,湍湍的,浩浩汤汤的,像一大笔一大笔的镀镍硬币,全都给我洒了,我全都不要了,你们爱拿多少拿多少,我他妈全都不要了!全部!
良久,冠希才开口,小心翼翼地问,小裴姐姐,你心情不好?我来陪你呀?
裴子怡抽噎着,弯下腰,一个一个地,一个接一个地,一个不落地,一个不能少地,把刚才洒出来的镀镍硬币,塞回了口袋。这些都是她的。对,她的。这些狠心人,怎么能便宜了他们。
裴子怡止住了哽咽,沉下心里喷涌的气体,抹开眼角的液体,一字一顿地、棱角分明地对着电话那头说,陈志强,你是不是拿了美容院回扣,合着伙骗我的?
冷冷清清的房子,又变得冷冷清清。裴子怡觉得房子里在下雪,有四角的,五角的,六角的,还有圆的,方的,多边形的。全都落下来了。落在橱柜,落在客厅,落在屋顶,窗台,床头柜,落在她的双眼皮,落在她的肩膀,落在她锡像、银壶般的脚上。全都落下来了。该落的,全都落下来了。
裴子怡向文化局局长告了年假,乘了汽车,转了火车,再坐巴士,一路往北方去。北方是有雪的。南方也有,但有得不够尽兴。小里小气的。她喜欢大气的。漫天的大雪,火红的炕,黑色的山脉,墨蓝的天。怎么舍得去南方的小县城的呢?人啊,有时就是想不通。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往黑窟窿里走。
到了哈尔滨,已是黑夜。有日子了,都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呢。裴子怡裹着从头到脚的羽绒服,围着羊毛针织围巾,一步一个趔趄地走着。要是没看错,那边亮着灯的就是。周边全是雪,暗沉的天色,衬得它盈盈的,幽幽的,围着她闪耀着、喜悦着,寂静升起,光升起。这样的夜一般是无人拜访的。因为众人都沉睡在雪里了。湖面成了镜子,山峦成了月的乳房。裴子怡呵着白气,一圈一圈的,汇成了小小的星辰,淡淡地缀在天边,凝视她、审判她,毫无辜负,毫无私心。
少女时一直走的路,怎么会这么长?裴子怡苦笑一声。她的脚湿了。从前的雪地靴已经烂了。她穿的是南方常见的棉鞋,三层红袜子。她感觉,自己的脚成了两根柱子,咚咚咚地敲在雪地里,一走就是两排窟窿。雪地很温柔,不像人类。该呈现的,它会呈现。该覆盖的,它会覆盖。故事很漫长,我们无法听到结尾。结尾很简单,我们无法猜到开头。
许是那晚,在雪地里冻坏了,回到县城,裴子怡的脚一直在隐隐作痛。她走了小半段路,雪都渗入她的身体里了。父母老了,弟弟老了,桌上的饺子依旧年轻。她有很多鞋子,一双金黄偏橙的、系带的、5厘米高的漆皮高跟鞋,一双纯白色的、缝着丝绒花边的、稍微带点后跟的阿迪小白鞋,一双踩脏了、又擦洗干净的乳白色过膝靴,该有的她都有。这么多鞋子,她也只有两只脚。
脚痛像是水蛇,缠在她的腿脚上,时不时咬她一口。只要裴子怡起身,水蛇就如影随形。她开始开车上班,中药泡脚,早睡晚起,后来去了医院,挂了号。医生说,这是年龄病,年纪到了,稍不注意,就会发作。没有什么药物。建议你多保暖,吃好穿好,重要的是心情保持愉快,一切会好起来的。
裴子怡喜欢上了和甄芝微信聊天。她儿子考上研究生了。她丈夫炒股赚了一笔钱。她最近烫了头发,长袍儿似的长发打了卷。裴子怡躺着,听着。她觉得只要平静下来,生活没有那么讨厌。甄芝依然管着报纸,她也经常多瞧几眼。她还是叫她小裴。想着,裴子怡笑了起来。
脚痛稍微缓和了些,裴子怡去超市买了特伦苏,旺旺,莫斯利安,装好,放进车里,开车去找倪沪生的新家。倪沪生的房子没有她的大。那女人穿了一件大红色毛衣,脸上一片显摆。屋子里有婴儿的吵闹声。那女人给倪沪生生了个女儿。怕什么,咱是儿子。儿子正在卧室里打游戏,流行的王者荣耀。打游戏也很累的,吃点东西补补。
见过了儿子,那女人客客气气地把她送出了门外。裴子怡犹豫了片刻,起步要走。门已经关上了。而门外的鞋架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双鞋子。一双男士皮鞋,一双高跟鞋,一双耐克鞋。裴子怡呆住了。三双鞋子是六只。为什么是偶数呢?为什么呢?她拎起三双中的各一只,手起刀落,扔出窗外。
那女人哗地开了门,大声呵斥她干什么。裴子怡也知道,她一直在猫眼后面。
少了。裴子怡说。
少了什么?那女人张开了血盆大口。声音引来了倪沪生。看着这个架着金丝眼镜、厚唇薄齿、眼角生涡、相伴近30年的男人,裴子怡觉得又下雪了,下到她心里去了。冷冰冰的,还怪好看。
我的一只鞋被穿走了。裴子怡平静缓和地说着。我的一只鞋子被穿走了,穿走了怎么办,穿走了王子能找到我吗?没有了我的水晶鞋,我还怎么谈恋爱,我还怎么嫁人?我还要离开家乡,随他到一个南方的小县城,给他生一个大胖儿子。虽然我不够勤劳,不会洗衣服,只会煮方便面,但我不能缺了这只鞋子。就是你们拿走的!你们还我鞋子!
那女人站在那儿。倪沪生也站在那儿。裴子怡也站着。窗外飞白。三个人都站着,静静地听雪落下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