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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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约克郡的霍沃思小镇到坎布里亚郡湖区,查阅1:760000的新版英格兰地图,感觉直线距离并不算远,似乎只是隔着一条奔宁山脉。可当车子在路上跑起来之后却是丝毫都没有轻松的感觉。这一点在我从伦敦去勃朗特三姐妹的家乡霍沃思小镇时就已经领教过了。北英格兰一带的山地颇有点儿像是我们国内由山西吕梁山地向雁北高地过渡的那样一种地形地貌,许多路段虽不是特别险峻,却足够曲折蜿蜒。纵贯大不列颠岛南北的奔宁山脉即是从坎布里亚郡延伸入苏格兰的邓弗里斯-加洛韦地区的。在古代,这一区域曾是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反复争夺的战场,著名的哈德良长城便位于坎布里亚郡的湖区以北,古代凯尔特人时期所存留的神秘的卡塞里格巨石圈也位于湖区以北。虽然哈德良长城无论从高度和长度上来讲都无法与中国的长城相提并论,但究其功能却完全一致,皆属于用来抵御外敌侵袭的人工建筑。我在去湖区沿途的路旁就看到了不止一处古代凯尔特人那种低矮的由大块石头堆砌的堡垒遗存,还有“圈地运动”时期残留至今的低矮的木制围栏,恍惚间产生了某种穿越时空隧道的感觉。
道路曲折蜿蜒,有些路段甚至过于狭窄逼仄,但随着湖区的临近,其间所途经的每一座村镇,眼前所掠过的每一栋建筑,都仿佛是一帧帧美好到无须剪裁的画面。这些村镇中的房屋以早期的撒克逊式建筑风格为主,也有诺曼式、哥特式的风格建筑;那些撒克逊式的建筑看上去多半已经极其老旧,但即使年代再久,每一幢房屋前也都种满了鲜花,或者是在窗台上用小栅栏围起一方精心搭配的花艺,或者是在檐下垂挂了一只小小的精致的花篮,于阳光的碎影中闪烁着光芒。
坎布里亚湖区面积广达两千三百多平方公里,其间分布着十余个大大小小的湖泊,英格兰最高峰——海拔977米的斯科费尔峰就位于湖区范围之内。坎布里亚湖区不仅是英格兰,同时也是全英国面积最大的国家自然公园。但是,吸引我来坎布里亚湖区的显然不是那些个于静谧中晶莹剔透的湖泊,甚至也不是残存的仅剩余一人多高的哈德良长城,吸引我来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诗人威廉·华兹华斯与他的妹妹多萝西·华兹华斯创作与生活的地方“鸽舍”,以及因坎布里亚湖区而诞生的“湖畔派文学”。没错,我就是来看这一对兄妹的。当然,“湖畔派文学”的另外两员主将——萨缪尔·柯勒律治与罗伯特·骚塞,同样不容错过。是的,至少在我来看,湖区是自然的湖区,更是文学的湖区。当“世界上最纯净的十四行诗”,当“‘湖畔派文学’与英国自然主义浪漫派文学发源地”的标签,当威廉·华兹华斯、萨缪尔·柯勒律治、罗伯特·骚塞、查尔斯·兰姆以及多萝西·华兹华斯这些英语文学史上响当当的名字,与坎布里亚湖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里的湖光山色便不再是简简单单可供养眼的风景,而是拥有了足以养心的幽情与意境。
倘使把英国“湖畔派文学”中的几位代表性人物,与我之前拜访过她们故乡的勃朗特三姐妹做一比较,我以为,二者的不同之处不仅仅是小说与诗歌散文体裁的区隔,也不单是前者仿佛更加“入世”,后者相对更加“出世”,而是在色彩与味道方面的迥异抑或分野。前者更接近于油画和中餐,浓墨重彩、煎炒烹炸;后者更接近于国画和西餐,泼墨写意、生冷微熟。倒是多萝西·华兹华斯与三姐妹中的小妹安妮·勃朗特有几分相似,叙事都是那么沉着,用笔都是那么娴静。安妮的作品,说是小说但更倾向于叙事散文,而多萝西的日记体文学,说是散文却兼有小说的细腻刻画,只可惜活着的时候她们互不相识,尽管她们所处的直线距离并不遥远——仅仅是隔着一条奔宁山脉。
勃朗特三姐妹的故乡霍沃思小镇,位于北英格兰的西约克郡、北约克郡以及兰开夏郡的三郡交界处,属于著名的西约克郡荒原的中心地带,地处奔宁山脉的东麓;而华兹华斯兄妹所在的湖区以及“鸽舍”所在地格拉斯米尔镇则位于奔宁山脉的西麓向苏格兰高地缓慢过渡的地带。生前,三姐妹与华兹华斯兄妹没有任何交集,我所知的只是写作《简·爱》的夏洛蒂·勃朗特曾经给“湖畔派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罗伯特·骚塞写过信。而当时罗伯特·骚塞正住在坎布里亚湖区中心城镇凯西克的家中,作为彼时全英唯一一名英王钦封的“桂冠诗人”,领着300镑的年薪,日常除了自己吟诗作赋之外便是与华兹华斯兄妹及柯勒律治等人往来唱和。有记载表明,夏洛蒂·勃朗特的那封信就发往了凯西克,凯西克当时也是英国的铅笔制造中心。对于傲慢的“桂冠诗人”罗伯特·骚塞而言,一封来自西约克某个不知名乡村的陌生女人的来信,显然提不起他的什么兴趣,但他还是回信了,他明确地告诉夏洛蒂·勃朗特——女人不适合搞文学创作,你还是干点儿别的什么更适合你干的事情吧!后来的情况大家应该也都知道了,显然,由英国国王钦封的“桂冠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仅仅就在十年之后,这位斗胆给他写信,且信中充满了战战兢兢的恭敬话语的乡下姑娘,一跃而成为英伦三岛家喻户晓的女作家,并且很快又征服了世界文坛。而对这位乡下姑娘不屑一顾且断言此女“并无创作才华”的罗伯特·骚塞呢?他的名字虽然被永久性地镌刻在了英国王室内的某一面墙壁上,但是如果不是搭“湖畔派文学”与十四行诗这一创作文体的便车,他的文学成就很难成为世界文学史中的哪怕一行,即使是他的著名粉丝——因写作《名利场》而一举成名的萨克雷四处宣扬骚塞的伟大文学成就,并且将罗伯特·骚塞称为有史以来英语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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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英格兰,本该是最炎热的季节,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凉爽舒适。自从来到北英格兰,我便换上了牛仔布的长袖上衣。来湖区后,这种凉的感觉愈发明显——越是接近湖区,天气愈凉;打开车窗,迎面吹来的风完全是浸透了凉意的那种,间或还可以嗅到某种源自湖水的湿润气息。事实上,此次北英格兰之行,差不多是一次文学的朝圣之旅。即便是在工业化重镇和有足球城之称的曼彻斯特,我依然感受到了盖斯凯尔夫人的现实主义文学对那座城市的影响。当年夏洛蒂·勃朗特就曾两次去曼彻斯特向盖斯凯尔夫人讨教文学创作的方法,而盖斯凯尔夫人也曾去霍沃思小镇看望三姐妹,就目前所知,盖斯凯尔夫人大约是当时唯一一位前往遥远的霍沃思小镇看望三姐妹的已经成名的作家。
车子驶入湖区A592公路,沿着一条小溪流向南行驶,没过多远我便看到了一泓碧水。电子地图上面显示,这泓碧水便是与华兹华斯兄妹朝夕相处的格拉斯米尔湖了。它在群山环抱之中,山上深深浅浅的绿植形状皆倒映于湖水之中,如同一幅幅晕染开来的欧洲早期的水粉画。看到了格拉斯米尔湖,我便知道,前方不远处应该就是在世界多地所编撰的《世界文学史》中都曾出现过的“鸽舍”了。作为华兹华斯兄妹的故居,他们二人最主要的文学作品都是在这里创作完成的,他们二人所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也是在这座“鸽舍”里。
“鸽舍”是一幢典型的撒克逊式英国乡村建筑,小楼不大,院子也不大,院门很窄,白色的院墙也不高,垒砌的石块看上去很薄,一切都是那么低调,那么恬静,那么和谐。“鸽舍”一面临街,一面是花园。墙上爬满了青绿的藤蔓,上面开着淡粉色的小花,苍青的屋瓦上也生了许多暗绿的苔藓,流露出岁月古老的痕迹。
1795年,威廉·华兹华斯因为过分热衷于政治,令其监护人十分不满,遂切断其经济来源,威廉·华兹华斯的生活一时陷入窘困。而恰在此时,他的一位居住在彭里斯的名叫雷斯利·卡尔弗特的中学同学于临终前,将其遗产中的900镑赠予了他一直暗暗钦佩的威廉·华兹华斯同学。据说当律师在伦敦找到威廉·华兹华斯的时候,诗人张大了嘴好半天都合不拢。也是在这一年,威廉·华兹华斯认识了之后对他影响深远的文友兼好友萨缪尔·柯勒律治,见到了一开始并没能引起他好感的罗伯特·骚塞。那时候,来自遥远的布里斯托尔的工厂主的儿子罗伯特·骚塞还没有成为全英皆知的“桂冠诗人”,威廉·华兹华斯更不会想到自己最终所获的“桂冠诗人”称号也是接替死去的罗伯特·骚塞的。但不管怎么说,1795年的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年份,至少“湖畔派文学”中的三员大将开始同时出现于历史的舞台之上,“湖畔派文学”显然就要呼之欲出了。
从建筑的白色外墙、石板地面以及黑色镶嵌木板这些特征来看,可以分析出“鸽舍”应该建成于17世纪早期。18世纪时小楼开了一家名叫“鸽子与橄榄”的小酒馆(这也是“鸽舍”一名的来历),酒馆停业后空置了几年,直到1799年12月20日那一天,威廉·华兹华斯和他的妹妹多萝西·华兹华斯搬了进来。华兹华斯兄妹最初来到“鸽舍”便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威廉·华兹华斯感慨“这是眼睛和心灵都得到享受的地方”,并认为自己找到了“痛苦世界里安宁的中心”。而且这对兄妹还惊喜地发现,“鸽舍”一年的租金只需要8镑(一说5镑),于是便决定长租下来。搬到“鸽舍”几个月之后,威廉·华兹华斯如此写道:“多萝西非常满意这所房子,她已经开始设想在斜坡的上面再建一所夏天的避暑房子了。”于是他们兄妹自己动手修葺了院里破损的台阶,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能够食用的蔬菜,包括豌豆、大豆、胡萝卜和白萝卜,并且沿着院子的围墙栽种了许多金银花和玫瑰花。
走进“鸽舍”,室中的一切陈设都是按照华兹华斯兄妹当年的生活习惯摆放的。“鸽舍”中的房间普遍不大,家具和装饰看上去也很简单,整个“鸽舍”最好的房间应该就是华兹华斯自己的书房兼创作室了,但也只是摆着两张不大的书桌而已。在书房靠近窗台的那一侧,普通的白色花瓶里插着一束盛放的黄水仙,据说这是大诗人最喜欢的花。由大块石材所拼成的地板和木条镶嵌的墙壁让“鸽舍”房间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暗。不难想象,在坎布里亚湖区漫长而寒冷的冬天里,这里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也许就在那一个个昼短夜长的日子里,华兹华斯兄妹守着壁炉,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望着窗外冷冽的星光,各自捕捉着属于自己的灵感。从新版的《英国文学史》中我了解到,在19世纪第一天的早晨,威廉·华兹华斯就是在这张书桌旁开始创作他的长诗《隐士》的。在“鸽舍”的9年,是华兹华斯创作生涯中最为旺盛的时期,他的《序曲》《听潭寺旁》《永生的悟颂》等传世作品都是在这里写就的。
威廉·华兹华斯与妻子玛丽的卧室在一层,房间里至今还留有他们使用过的水壶、洗脸盆。厨房面积相对较大,除了做饭烧菜,还可供主人洗衣熨烫。多萝西在日记中说,她在这间厨房里烤面包、烘馅饼,也烤肉和鱼。他们日常的饮食据说非常简单,一日三餐中,有两餐都只有麦片粥。当时“鸽舍”里没有水,所有用水都是从流经院子的一道溪流里掬得。威廉·华兹华斯曾想在院子里打一口井,但最后没有成功。“鸽舍”虽然很小而且偏于简陋,但对于将近两百年之前的那一批文人而言却无异于天堂。这里无疑就是滋养“湖畔派文学”成长的襁褓。“鸽舍”的座上客中不仅有柯勒律治和骚塞,还有以写作《伊利亚随笔》一书而成名的作家查尔斯·兰姆,有19世纪前期英国的重要诗人和文学评论家德·昆西,更有来自大洋彼岸“新世界”的著名思想家、作家拉尔夫·爱默生。
关于查尔斯·兰姆作为“湖畔派文学”一员的说法,其实一直都是有争议的。主要原因在于,兰姆虽然一生中无数次来到坎布里亚湖区,并且与生活在湖畔的诗人们把酒唱和、探讨文学,同时他也始终在追求“我手写我心”这一“湖畔派文学”的创作理念,并且在对自由与浪漫的认知上与“湖畔派文学”的主将们并无二致。但不同之处在于,当威廉·华兹华斯与萨缪尔·柯勒律治把乡村、大自然、内心深处的崇高理想以及世间美好爱情当作他们的讴歌对象时,查尔斯·兰姆却坚持以伦敦的城市生活以及伦敦城市底层社会人群作为自己的描写对象;兰姆从城市的芸芸众生中探寻出了饱含诗意的东西,并赋予日常生活中的凡人小事一种浪漫的奇妙异彩。所以,更普遍的观点是将兰姆归为“半个湖畔派文人”,并且公认查尔斯·兰姆的散文与多萝西·华兹华斯的散文同属于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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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1年,民间的华兹华斯基金会在伦敦成立,该基金会成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永久性地买下了“鸽舍”产权,作为对华兹华斯兄妹生活和创作的纪念。1981年,紧邻“鸽舍”的一栋建造于19世纪的马房被改建成华兹华斯博物馆。这是全世界有关华兹华斯兄妹最权威的一座博物馆,拥有6万余件藏品,其中包括威廉·华兹华斯90%的已发现手稿以及多萝西·华兹华斯的《格拉斯米尔手记》等多部手稿。但可惜的是,我到“鸽舍”的那天,这座博物馆并没有开门,好像是内部正在修缮。
威廉·华兹华斯是在“鸽舍”里结婚的,妻子是相识多年的玛丽·赫金森。多萝西没有出席哥哥的婚礼,这对于这对终生没有分离的兄妹而言的确匪夷所思,也不禁让人充满遐想。而就在转年的6月份,就在玛丽临产的前几天,华兹华斯兄妹却又约上了柯勒律治一同前往苏格兰去旅行,这同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次旅行是他们三人最长的一次旅行,几乎走遍了大半个苏格兰,并且在爱丁堡见到了刚刚出版了《苏格兰边区歌谣集》的瓦尔特·司各特。
我到爱丁堡的时候曾经去司各特的一处故居瞻仰过,当时我就想,华兹华斯兄妹与柯勒律治应该就是在这里见到的司各特吧!说实话真的很难想象当时的情景——彼时英格兰最好的诗人中的两位以及最好的散文家中的一位,与彼时苏格兰最好的诗人和小说家会面,在我看来,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应该算是英语文学世界里的一件大事情。但是,更不简单的还是威廉·华兹华斯与萨缪尔·柯勒律治之间,以及华兹华斯兄妹之间的关系,有关他们的八卦至今在英国依然属于某一特定语境下的私密话题。
在搬到坎布里亚湖区之前,他们三个人在英格兰南部时就常常一起散步,一起讨论文学。多萝茜说他们是三个身体,一个灵魂。他们三个人友谊的巅峰时期也是两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创作的巅峰时期,也是一位英国19世纪前期著名散文家创作的巅峰时期。
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威廉·华兹华斯与萨缪尔·柯勒律治之间的关系有几多不正常,倒是有关华兹华斯兄妹之间的很多记载,其中所透露的一些细节颇令人费解。要知道多萝西不仅仅是哥哥威廉创作灵感的来源,在她中年生病之前的二十几年的时光里,她还是哥哥作品的誊写员。多萝西不仅誊写,她还帮助哥哥改诗,她有自己独特的观点,而她的观点,威廉几乎每次都会“照单全收”。多萝西是威廉·华兹华斯诗歌中的“亲爱的”,是他诗中的“艾米莉”,是他笔下的“爱玛”,还是众多学者与读者至今莫衷一是、争论不休的“露西”。在威廉·华兹华斯长达6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的妹妹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她与哥哥一起旅行,一起生活,一起招待朋友,一起探讨作品,一起在创作中找寻灵感。
威廉·华兹华斯的很多作品中都提到了自己的妹妹多萝西,例如《写给我妹妹》《丁登寺》等,著名的《露西》组诗也被认为“露西”其人就是多萝西。有许多证据可以用来佐证,他们兄妹经常一起结伴在广阔的湖区漫游。作为两个成年人,他们却喜欢做那种在当时儿童才会喜欢去做的游戏:兄妹二人在丛林中并排躺下,假装是躺在坟墓之中。有的研究者认定两人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强烈的吸引力,认为他们之间即使没有乱伦的关系也可能存在乱伦的思想。1802年威廉·华兹华斯结婚,尽管新娘是多萝西自幼相识的好朋友,但她还是受到了很大刺激而且坚决不参加婚礼。但威廉结婚以后,多萝西还是与兄嫂生活在一起,只是亲密度显然比不上哥哥结婚之前。
尽管有种种证据都在给人提供着暧昧联想,但说实话我不认为华兹华斯兄妹之间会有实质性的越轨行为,这与威廉·华兹华斯写了多少道德说教性的作品没有关系,也与我个人的道德认知没有关系,我更觉得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是有着某种文人精神病式的隐秘情愫在作祟,非常人所能以常识推论之。后来多萝西的确罹患了严重的精神错乱病且一直无药可医,倒是可以作为一种旁证。
威廉·华兹华斯在《丁登寺》里所写的诗句也多少印证了这对兄妹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这是她特殊的恩典/贯穿我们一生的岁月,从欢乐/引向欢乐;因为她能够赋予/我们深藏的心智以活力,留给/我们宁静而优美的印象,以崇高的思想滋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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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3年,因经济拮据,在朋友的推荐下,威廉·华兹华斯得到了一个年薪400镑的湖区印花税税务官的职务,这令他不用离开湖区便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说起来这原本不算是一件大事儿,却没成想引起了轩然大波。先是拜伦写文章讽刺华兹华斯拜金,因他之前一直与华兹华斯不睦,所以倒也不算奇怪;雪莱之前是崇拜华兹华斯的,却因此事站出来公开指责华兹华斯身上沾满了铜臭。
事实上,这件事情也让我们国内的很多学者感到为难。要知道国内大量以研习比较文学安身立命的学者们,最常见的一种认知就是拿我们的陶渊明、谢灵运、王维、苏东坡等等与人家的威廉·华兹华斯等“湖畔派文人”做横向比较。而因为这一份年薪400镑的官差,威廉·华兹华斯显然就不能做“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楷模了,也就无法与陶渊明比肩。又论道他的那些毫无烟火气、似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文字,都是“假装”出来的?
其实,在我来看,能合情合理地拿到一笔钱,用以呵护和保障自己理想的践行,实在算不上是一件坏事儿。雪莱也无权要求华兹华斯兄妹必须在湖畔去过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如果盖棺论定的话,三位“湖畔派文学”的领军人物中,威廉·华兹华斯其实是最能挣钱的一位,柯勒律治是最能花钱的,而骚塞则是最能攒钱的,据说他在晚年积攒了一万两千镑,连伦敦的银行都将这位“桂冠诗人”当成是需要争取到手的大户。
萨缪尔·柯勒律治与罗伯特·骚塞的家都在湖区的中心城镇凯西克。虽然同样是在坎布里亚湖区,但与华兹华斯兄妹的“鸽舍”还是有一段距离。柯勒律治与骚塞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显示他们二人的志同道合,不仅买房买到了一起,而且还娶了亲姐妹作为各自的妻子,这样一来想不成为亲戚都不可能了。
我一直觉得把“湖畔派文学”中的几位核心人物团结到一起的人不是威廉·华兹华斯,而是萨缪尔·柯勒律治。作为当时英国国内的著名诗人,他的文学创作水准和鉴赏力之高被各方所公认;而作为朋友,他的身上则有着一种文人身上少有的亲和力。
柯勒律治当初在伦敦一所教会学校上学,班里有个同学特崇拜他,这个同学就是查尔斯·兰姆。少年兰姆十分仰慕高大帅气的柯勒律治,认他当了大哥。查尔斯·兰姆的命运说实话比较不幸,他们一家都有精神病。1796年,兰姆的姐姐玛丽犯病,拿刀把她妈给捅死了,那一年兰姆21岁。兰姆跟他姐姐感情很好,俩人都没结婚,一起生活了30年,还领养了一个孩子。那本著名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就是他们姐弟一起编撰的。查尔斯·兰姆本人也曾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精神错乱,这成为他的终身阴影。从目前所知道的情况看,早年的柯勒律治有点儿像个问题少年,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总是爱给自己起各种各样的假名。他用假名参了军,结果因为军事训练不行,上级让他去当了部队医院的护士。除了当男护士,柯勒律治还替人写情书,这个天才诗人终生都有比较严重的疑病症,他常跟别人说自己有痛风、肾结石、丹毒、尿道炎、肝硬化等等,为了缓解这些病症的困扰,柯勒律治一生都没有离开鸦片。
柯勒律治经常会来“鸽舍”看望华兹华斯兄妹俩,在书房里听威廉·华兹华斯滔滔不绝给他讲人生的大道理,像个听话的好孩子;可回到凯西克,他却继续与他的鸦片烟恋战,然后兴奋得睡不着觉,便熬夜写诗对读者进行谆谆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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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华兹华斯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突然我看到一大片鲜花/是金色的水仙遍地开放/它们开在湖畔/开在树下/它们随风嬉舞/随风飘荡”。
这正是坎布里亚湖区春夏两季的真实写照。即使是在将近两百年后的今天,在这片依然没有被工业化也没有被高科技过多染指的土地上,依旧能够看到威廉·华兹华斯在作品中所勾画的很多景致。评论家和画家罗斯金曾经称威廉·华兹华斯为那个时期“英国文坛上最伟大的风景画家”。的确,静下心来想一想,在那个时代,同样作为天才诗人,拜伦的笔下是希腊,雪莱则在不厌其烦地赞美着意大利,司各特在讴歌苏格兰,穆尔则在赞颂着爱尔兰。而英格兰呢?只有威廉·华兹华斯,只有他在为英格兰浅吟低唱。他饱含激情、浓墨重彩、不厌其烦地讴歌着英格兰的美丽山川;他对坎布里亚湖区的每一棵草木、每一块石头都充满敬意。他的诗歌中的确不乏大量说教之辞,可那是一个时代的文学特征啊!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英国诗歌是从威廉·华兹华斯这里摆脱了十四行诗日益“贵族化”的倾向,是他赋予了这一文体更加清丽的风格;威廉·华兹华斯让农民以及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们纷纷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从根本上动摇了英国古典主义诗学的多年统治。威廉·华兹华斯认为,农夫的语言只要剔除其糟粕就是最美的语言,因为这一类人时刻都在与最美好的事物接触,而且因为所处的社会地位低下,所以他们所受的社会虚荣影响最小。威廉·华兹华斯说:“诗,是来源于以宁静的心情回忆起来的感情。”
“朴素生活,高尚思考”是威廉·华兹华斯留给这个世界的名言,也是牛津大学奉行至今的格言。威廉·华兹华斯相信在日复一日与自然亲近的朴素生活中,人类心灵的各种基本感情都可以找到自己适宜的生长土壤,其间所受到的限制也最少,而且可以用比较简洁明确的语言加以描述。他相信文人在这种状况下,可以对人类的各种基本感情得出比其在城市生活中更为精确的观察结论。
让英语诗歌从古典主义诗学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威廉·华兹华斯无疑是革命性的人物;但同时他也是古板的,因为坚信只有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状态才可以创作出“真正”的文学作品。他几乎不喜欢那个时代所有后起的青年作家。
1843年,已经73岁的威廉·华兹华斯在伦敦见到了只有31岁的狄更斯,在骨子里对年轻作家不屑一顾的他和朋友谈到了对狄更斯的印象。“我不喜欢对我遇到的人妄加评论,可是你一定要我说,我倒愿意坦白承认,我本以为他(狄更斯)是个健谈而粗俗的年轻人——但是现在,我想,他也许非常聪明。请注意,我不想批评他,因为我从来就没读过他写的一个字。”而当有人问及狄更斯对威廉·华兹华斯的印象时,狄更斯说:“喜欢他?绝不!”不能简单去评判华兹华斯与狄更斯孰是孰非以及他们在文学成就上的高下,就像我们无法拿一头斑马去比较一头河马,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很珍贵!
当坎布里亚湖区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的时候,格拉斯米尔镇上那家卖炸鱼薯饼的店前就会排起长队。排队的人多半是来湖区的旅游者。人们捧着炸得金黄的鳕鱼,坐到湖边,一边望着水中惬意地梳理着羽毛的天鹅和野鸭,一边品尝着美食。他们当中只有少数人会去“鸽舍”,不是因为不方便,而是因为说到“湖畔派”嘛,对于当下以秒表计算的快节奏生活而言,是不是太遥远了些呢?
很多人提到威廉·华兹华斯都会想起中国的田园诗人陶渊明,而剑桥大学文学教授戴维·米达伦则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威廉·华兹华斯更像是中国的白居易,因为他的诗歌中对自然的描写是出于一种热爱和激情,而不是以回归自然的方式来逃避现实,威廉·华兹华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现实。
晚年的威廉·华兹华斯是孤独的。萨缪尔·柯勒律治与查尔斯·兰姆于1834年同年去世;1843年罗伯特·骚塞去世,威廉·华兹华斯从骚塞那里继承了英国“桂冠诗人”这一称号。1831年,多萝西·华兹华斯患动脉硬化瘫痪,随之神智严重混乱,她在轮椅上度过了余生的24年,守着终年不灭的壁炉,即使是夏天,她也不允许把壁炉里的火灭掉,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狄更斯《雾都孤儿》里的那个老女人。多萝西一生写过九部作品,其中《格拉斯米尔手记》和《苏格兰漫游回忆》是最具代表性的两部。谈到英国18-19世纪女作家的时候,早已有人将多萝西·华兹华斯与简·奥斯汀、勃朗特三姐妹、乔治·爱略特相提并论。与其他几位女作家不同的是,多萝西的写作没有丝毫功利目的(她的多部手稿还是上世纪30年代租住在“鸽舍”以写作《彼得兔的故事》而成名的女作家波特在柴房里发现的),她只是为了捕捉生活中一闪而逝的瞬间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对大自然的描绘充满了想象力,她的语言极为生动,散文优美得像诗歌一样。
除了格拉斯米尔湖,湖区内的里代尔湖、温得米尔湖、康尼斯顿湖和维斯博恩湖等都是华兹华斯兄妹经常涉足的地方。他们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坐在田间,谈文论诗,遥看远处的湖光山色,谛听自然的声音和自己内心的悸动。
七月,的确应该算是坎布里亚湖区最好的时光,漫山遍野色彩各异的花朵在争奇斗艳,点缀着墨绿色的大地,铺满了一条条湖畔的道路和小径。
离开“鸽舍”,我沿着“鸽舍”旁向南的一条山路径直走了上去。走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样子,视野陡然变得开阔起来:两侧是牧场的围栏,举目是长满青草的绿色山峦。当我登上一个被绿草覆盖的小山包后,看到了绵羊与牛群,这些生灵都在悠闲地吃草;向下望能看到格拉斯米尔湖的一角,有层叠的树影倒映在朦胧的水面上,仿佛是列维坦的一幅油画。我不清楚在将近两百年前,华兹华斯兄妹是否到这座小山包附近来过,对了,还有柯勒律治和骚塞,我想,他们一定是来过的吧!我躺倒在草地上,看到天上有几绺云丝在浮动,当年的“湖畔派”文人们是否也像我这样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呢?我们望着的是同一片天空吗?至少在那一时刻,我是认真地在想这个问题,就像我同时也在认真地想:什么时候我们的文学还能与大自然如此亲近?什么时候大自然的美还能像在“湖畔派”文人的笔下那样,不断地幻化出瑰丽的诗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