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明
沈从文离世已然30年。这位大作家、大学者的一生,有如打摆子——冷了热,热了冷。现在,如其弟子汪曾祺,又复热了起来。说起来,我与沈从文也算是有“缘”。缘者何也?盖因我的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选题就是沈从文。我的导师黄曼君先生是湖南人,宽泛意义上的沈从文老乡。当初我提出要将沈从文作为毕业论文选题时,黄老师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沈从文的名字,似乎命定他的一生就得“从文”。考证方知,是在算命先生动议下由沈崇焕改过来的。沈从文学历很低,也就勉强读过小学,好像还没毕业。有一年我去北大培训,顺便参观北大校史馆,在众多大师肖像如蔡元培、鲁迅、钱三强、马寅初、钱钟书、冯友兰等中,赫然展示着沈从文的肖像。
俗话说,人从书里乖。提起沈从文的从文故事,很自然地,就让我想起他和读书的关系。当年沈从文背井离乡只身一人“北漂”时,不像现在的那些莘莘学子,包里揣着博士、硕士、学士之类的硬通货,沈从文可以说应了崔健的那首歌“一无所有”。他想考北大,其难度可谓瞎子登山。屡试不第的他,干脆不考了,决心直接当作家,用他自己的话说,靠一支笔打天下。
当作家谈何容易!前提是多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而且还要消化,这才能进入更高级的创作境界。居无定所、衣食无着的沈从文,彼时困顿到了要求助当时已声名鹊起的创造社作家、小说《沉沦》作者郁达夫。在郁达夫的帮助下,他才度过那段艰难的寒冬岁月,继续苦读苦写。假以时日,沈从文的名气在京城如滚雪球般大了起来,最后竟与胡适、朱光潜等文化名流成为同事,做了京城高等学府的国文系教授,专授小说写作。
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在沈从文身上显灵。沈从文婚事颇具戏剧性。当了国文教员的沈氏,看上天资聪颖、体貌生动的学生张兆和(确实“颜如玉”),于是求爱信雪片似的,一封一封又一封传至张美女手中,涉世不深的张兆和不胜其烦也不胜惶恐。最后竟至于将这些“物证”统统上交当时北大教务长的胡适手中。伊以为,有胡适“挡驾”,沈先生的心思或可收敛一二。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当胡适听完张的“投诉”之后,沉吟俄顷,认真地说:“我劝你嫁给他。”君子一言,如板上钉钉,遂令此事玉成。
鲁迅在与一位外国作家谈起中国作家时,曾褒扬过沈从文是“在中国有数的好作家之列”。但鲜为人知的是,沈从文少时,也是很贪玩的,甚至还有逃学看戏的故事,事后老师严厉责问他为何旷课。他羞红着脸,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老师气得罚他跪在树下,并大声训斥道:“你看,这楠木树天天往上长,而你却偏偏不思上进,甘愿做一个没出息的矮子!”第二天,老师又把沈叫去,对他说:“大家都在用功读书,你却偷偷溜去看戏。昨天我虽然羞辱了你,可这也是为了你好。一个人只有尊重自己,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老师一番话,警醒糊涂人,让沈从文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他暗自发誓,一定要记住这次教訓,做一个受人尊重的人。自此,沈从文读书非常用心,进步很快,为日后从事文学写作,进入文坛,成为一名靠读书、写作谋生和立足的作家、教授奠定了基础。
沈从文作为作家,世人已经说得很多,作为古文物学家的沈从文,则鲜为人知。沈从文编著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书稿仅以不足一年时间写成。成书之后,作为中国的国礼,此书被送给日本天皇和美国总统。1969年冬,年近70,身患高血压、心脏病的沈从文同许多著名文化人一道,下放湖北咸宁农村,养猪种菜。凭着惊人的毅力和超人的记忆力,在手边没有任何参考资料和笔记的情况下,硬是将满脑子里的丝、漆、铜、玉、花花朵朵、坛坛罐罐反复回忆温习,把图稿中疏忽遗漏或多余处一一用签条记忆下来,使失散的书稿再度复原而完成此书。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沈从文一生中,靠顽强自学成才。他先做文学家,写出了《边城》《长河》等蜚声海内外的文学佳作;后转而从事古代服饰研究,成为一位古文物大家,写作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甘于寂寞,坚韧不拔,不卑不亢,埋头苦干,“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不怀迟暮叹,还喜长庚明。独轮车虽小,不倒永向前。”这,就是沈从文先生留给世人的超越其著作文本之外的宝贵精神财富。
(孤山夜雨摘自《深圳商报》2018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