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星
我与黄陂有缘。
先父曾是解放军十五军四十五师的一名老兵。那支部队一直驻防黄陂。我两岁以前就住在军营中,可惜,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来。两岁以后,因为母亲在武汉市卫生局工作,我也上了卫生局的医工幼儿园,这才离开了黄陂。到武汉以后,我家安在了黎黄陂路的三合里(后改名为“韶山二里”)三号一处通体红色的老式公寓里。我儿时上的小学就叫黎黄陂路小学(“文革”中改名“延安小学”,“文革”后改名“黄陂路小学‘)。那时,我并不知道,黎黄陂路是为了纪念一位了不起的黄陂人--曾任中华民国两任大总统的黎元洪。而黎元洪的墓又在华中师范大学的校园里。我在二十九岁那年考上华中师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后来留在华师工作了十年。这不是冥冥中的缘分么——与黄陂的神奇之缘?
那条黎黄陂路,全长虽然只有604米,却因为已经拥有众多的历史与欧式建筑而得到保护,成为”黎黄陂路街头博物馆“。宋庆龄故居、名医高氏医院旧址,都在这条街上。中共”八七会议“会址,也离这条街很近。可是,这一切对于当时懵懵懂懂的我,当然一无所知。那时我常去的地方,是近在咫尺的中原电影院、太平洋澡堂、滨江公园……几年后,我们家搬离黎黄陂路,住进了只有一箭之遥的同兴里。再后来,不论搬家、求学、工作的地方离那条路多么远,我还是喜欢那一带的宁静、典雅,抽空常常会去那一带缅怀悄然逝去的童年时光。
就因为小时候在黄陂生活过,就因为在黎黄陂路住过几年,所以我对于黄陂有关的一切都很有兴趣——从“黄陂到孝感——县过县(现过现)”的俗语到“无陂不成镇”的响亮名号,从关于“二程”(程顥、程颐)的悠久传说到1970年代盘龙城遗址的重见天日,还有2005年被建设部、国家文物局评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大余湾……黄陂,就这样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关键词”。
记得上研究生时,通过导师王凤先生认识了曾卓老人。那时,曾老常去华师看望我身体一直欠佳的导师。聊天中才得知,曾老与导师是青年时期的诗友。后来,导师也是因为与曾老的亲密关系被划入“胡风分子”之列,劳动改造多年,吃了不少苦头。因为这层关系,后来我几次在市文联开会时遇到曾老,聆听曾老富于激情的发言,都体会到不一般的感动。记得有一次,华师请了曾老和同为诗人、也同为“胡风分子”的绿原先生与研究生们座谈,两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谈起诗歌创作,谈起人生来,一位激情充沛,另一位则相当平和,却都毫无饱受苦难折磨的悲凉气,令人难忘。每当我在课堂上给我的学生们讲当代诗歌,讲到曾老的《悬崖边的树》、绿原先生的《人之诗》那样脍炙人口的篇章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出二位老人的音容笑貌。而二位老人,也都是黄陂人啊。黄陂不仅仅以出工匠著称于世,也出铁骨铮铮的诗人!
后来因为文人雅集,渐渐结识了一批黄陂的文友——从积极奖掖后进的前辈周大旺到潜心研究黄陂文化、著述丰厚的同龄人裴高才,从醉心于民间彩词的收集、整理,成果累累的明德运到小说创作成绩斐然的喻之之、任茂华,还有勤奋写作的诗人翟锦……,他们满腔热情投身文学创作与文学活动的付出,都令人印象深刻。黄陂的作家们已经打起了“黄陂作家群”的旗帜。他们的创作成就也渐渐广为人知。那么,什么是这个群体的精神特质?除了写黄陂的山水、文化与人生的本土情怀,我觉得还有一股强大的气势——那是走遍天下、“无陂不成镇”的心劲,是逢人就谈黄陂的好山好水、文化名人、特产特色的满腔热情,也是一心要在文学上搞出点名堂的痴心。就在2017年的上半年,黄陂的文化人就先后成功举办了“首届曾卓诗歌节”(在黄陂花香茶谷)和“第四届木兰诗歌节”(在月亮湖山庄),进一步聚拢四方的文气,彰显黄陂的文运兴旺。
是呀,花香茶谷、月亮湖山庄,都是黄陂近些年才开发、扬名的新景点。多年来,黄陂人已精心打造出木兰天池、木兰草原等风景名胜,引来如潮的观光客。“生态旅游热”的兴起更激励出精明的黄陂人开发新的休闲、旅游资源的满满热情。花香茶谷就脱胎于一处知青茶场,管理人张隽也是一位知名的黄陂诗人。月亮湖山庄则来自一位“海归”黄陂人陶兵林的创业设想。有了这些新兴的开发项目,黄陂变得更美,也与昨天很不一样了。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可到了新的世纪,富起来的新一代黄陂人还要凭着理想的构思,让曾经沉睡的山水焕发出惊艳的魅力!这些在本土创业的黄陂人,为“无陂不成镇”的传统注入了新的活力。黄陂人正在描绘黄陂山水的新图景。
在武汉的周边,像花香茶谷、月亮湖山庄这样环境幽静、山清水秀、适宜休闲、旅游的去处已成星罗棋布之势。到了周末、节假日,武汉人呼朋唤友、全家出动,来到这些新的景点,享受轻松、愉悦的时光,已成新的时尚。自然美景,需要人文亮点的相映生辉。且看黄陂的文友如何谱写更新的美好篇章吧!
公安居然是一个地名!不错。文学史上的“公安派”就是以这个地名命名的文学流派。在明代,公安人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反对一度流行的拟古主张,倡导“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风,开创一代新风,影响所及,直至“五四”时期。周作人就曾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指出:“公安派的文学历史观念是我所佩服的”,“那一次的文学运动,和民国以来的这次文学革命运动,很有些相像的地方。……胡适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废名两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3、52页。)如此说来,“公安派”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源头之一。而早在三袁之前,还有东晋时车胤刻苦读书的故事为人传诵:因为家贫,缺灯少油,少年车胤就想出在夏夜用白色纱布袋盛装数十只萤火虫作照明读书的办法,令人感动。这故事后来还被写入了代代相传的《三字经》:“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当今公安还有以车胤命名的中学,显示着车胤精神后继有人。由此可见,从车胤到三袁,贯穿了一脉文气:发奋自强,独辟蹊径。我当年下乡,与农民兄弟朝夕相处,就注意到那里的农民欢喜(那里的人习惯说“欢喜”而不是“喜欢”)读书的风气。一位叫薛宏才的农民,性格古怪,常常与乡村干部闹别扭,对母亲却十分孝顺。而且欢喜读书,见我也是同道,就主动借书给我看,《离骚》《虹》《三家巷》这些书,都是他借给我看的。他还得意地告诉我,他在一位亲戚家还看过脂砚斋评《石头记》。在公安,他有一批这样爱书的朋友。其中一位酷爱买书,为此常常与老婆吵架。那是一个许多好书都被打入禁区的年代。生活在那样的年代里却爱书如命,是多么大的痛苦!而生活在那样一个生活贫困、精神禁锢的年代里却依然爱书,又体现出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从那时起,我对农民开始刮目相看。一直到今天,公安仍然有一批又一批的文学青年在苦苦追求着文学的梦想,想着树起“新公安派”的旗帜,都是公安文心常在的证明。
说到公安得名,来自于三国时,刘备借荆州,在此驻军。因刘公安营的一段历史而得此奇名,可见公安与三国文化的悠久因缘。此外民间还有一说: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刘备去紧邻公安的石首娶亲,路过公安。住过一夜后,有人问候:“公安否?”而石首的绣林山也就因为当时刘备招亲的盛况——“挂锦于山,结绣如林”——才得绣林之名。三国故事,常常惊心动魄,偏偏最浪漫的一段,发生在这里。公安之奇,也于此可见一斑了。
公安也是水乡、鱼米之乡。1950年代初,在举国开始热火朝天的建设大业之时,荆江分洪工程就迅速上马了,可见情况之紧迫。工程就在公安。三十万军民齐上阵,争分夺秒赶进度,终于赶在1954年特大洪水汹涌到来之前完工,及时为确保江汉平原和武汉市的安全发挥了至关重要的分洪作用。我当知青时,就听说当年荆江分洪,洪水淹没家园,大家都被转移到蓄洪区中的一个个堤坝围垸上,看洪水从屋顶漫过的奇异体验。分洪期间大家不用下地干活,有吃有喝,还可以领到一些救济补助。水退以后,田地格外肥沃,来年一定没有虫害,保证丰收。所以年轻人都盼望着再经历一次分洪。然而,此后几度告急的洪峰警报却最终再也没有导致第二次分洪。由于是分洪区,在几十年时间里,公安的经济发展相当缓慢。可尽管如此,在“农业学大寨”的年代里,公安仍然成为了当时荆州地区的四个“学大寨先进县”之一。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凯乐科技1982年从乡镇小厂起步,在跨越式发展中崛起为高科技上市公司,光电缆排名全国前5名,硅芯管生产基地为亚洲最大制造基地。这不能不说是公安的又一奇迹。
引人瞩目的还有,在激烈竞争的美食市场中,公安人也创出了自己的品牌,肖记公安牛肉鱼杂的创始人肖述林,就是从公安县走出来的餐饮业界弄潮儿。经过近三十年的打拼,他和他的团队终于将“公安牛肉三鲜火锅”、“石锅鱼杂三鲜火锅”、“牛肉春卷”这三款具有公安地方特色的土菜佳肴推向了武汉三镇、湖北各地、全国多地,其口碑之好,堪比驰名四方的潜江油焖大虾,也创造了美食界的“公安奇迹”。还有名小吃公安锅盔,据说也来自刘备驻军公安时的军粮。这种烤制的面食与新疆的馕近似,但外焦里嫩,松软适宜,还可以根据不同的口味涂上豆瓣酱或者牛肉泥、榨菜末,可口价廉,便于携带,是深受大众欢迎的小吃,现在也在荆州、武汉遍地开花,与热干面、面窝、油条、米粑一起成为荆州、武汉百姓普遍青睐的知名小吃。每天晚上,如果你漫步在人流穿梭、热闹喧腾的公安街头,经过那些飘出袅袅炊烟的小吃店或者街头临时搭起、一眼望不到头的路边大排档,就常常会看见三五成群的人们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旁边,喝着小酒,吃着牛肉鱼杂,咬着锅盔,享受着安逸人生的热腾腾场面。虽然这样的场面各地都随处可见,但在公安,我的感觉还是格外温馨。因为我在这里经历过街道冷冷清清与热热闹闹的两重天。我为公安人不仅善于享受生活、而且敢于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化品牌、科技品牌、美食品牌的精神感到格外开心。
每当品尝价廉物美的公安美食时,常常会想到当年下乡时吃不饱饭的艰苦日子。那时,在知青点,一大锅饭几个人吃,一会就见锅底了。遇到青黄不接时,菜不够吃,有的知青只好端着饭碗,厚着脸皮到老乡家去讨点菜,老乡也知道知青下乡造孽,从他们的菜碗中夹几筷子自己腌制的辣萝卜干、辣椒飵(当代人叫“飵胡椒”),聊作安慰。其实,那时的贫下中农也常常抱怨:“一年上头,肚子里没有油水,哪有劲搞事?当农民怎么就这么背时!”有的知青吃不了这份苦,常常跑回城里的家中蹭饭。那时,上堤修水利是重体力劳动,在农闲时,壮劳力会集中起来,去江边加固江堤。因为有专人“烧火”(做饭),所以就可以吃饱一点。每次上堤,都有老乡善意地提示我们一句:“带最大的碗。盛饭时,先不要盛满。赶快吃了就去盛第二碗。这第二碗就必须狠狠地装(“恶奢地盛”)!要不然,马上就没有了!大家都是这么搞的!”一到了堤上,果然!大家争抢起饭来,既紧张也快乐。今天想来,那是一种饥饿恐惧症吧!天天都有吃不饱的感觉。一旦有机会,就如饿虎扑食一般!那时,一顿吃一斤饭是常事。所以我们的米常常不够吃。有时米缸见底了,大家都回城蹭饭,父母见了,哪有不辛酸的!在乡下,我印象中吃得非常满意的大餐,有那么几次:一次是邻居老乡结婚的宴会,一次是帮大队书记起屋时的“流水席”,还有一次是庆祝下乡一周年自己动手的聚会,以及一次修路完工后的“打牙祭”(至今记得菜是一脸盆萝卜烧肉,还有酒。有的知青朋友一豪饮起来,不一会就醉倒了)。就因为挨饿的时候多,所以才对有数的大餐记忆深刻啊!那时,即使是吃大餐,好像也不曾听说过“牛肉鱼杂火锅”。哪像今天,在武汉吃公安美食也是如探囊取物一般啊!真是:两个时代两重天!
那个年代的农民,度日如年。一位初中毕业回乡当农民的小老乡就十分羡慕我们这些同样度日如年的知青:“你们几好!收了工也不用喂猪。再苦再难,滚钉耙(当地人形容苦日子)也只滚两年吧。哪像我们,要滚一生!”还有一位平时喜欢唱歌的女青年,有次突然问我:“你们知识青年看过山没得?我们在这里,一辈子连山都没有看到过!”悲凉心情,溢于言表。而那时,我想起的是我在太行山里生活的堂兄、堂妹们,他们的愿望就是走出山沟沟,到城里来生活。那时,谁都没想到,命运不久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不知道那位小老乡今天是否已经在县城落户?也不知道那位女青年在生活好起来以后是否投入到旅游的滚滚人潮中,去名山大川一饱眼福?我在太行山深处生活的堂兄后来终于盖起了新房,靠种板栗,每年也能卖上两三万块了。而堂妹,后来也和裁缝出身的老公一起,在城里买了房。同一块土地,政策一变,农民的生活就有天壤之别!
只是,为什么那个年代也仍然有令人怀念的地方?记得那时村后的一条小河,大约二十多米宽,清澈迷人,平时淘米、洗菜,就在河边。天热时收工回来,一头扎进河里,那水是可以张口就喝的,真的有点甜。有时,我会静静躺在水面上,体会那份“极目楚天舒”的自在、闲适。那时,我不知道中国许多农村严重缺水。多年后我读郑义的小说《老井》、麦天枢的报告文学《西部在移民》,才知道在那些缺水的地方,人们根本不可能体会到在公安水乡无处不在的湿润感。那是怎样的天差地别啊!公安多水,就是福地。可多年以后我回到公安,却发现那条河只剩下一湾已被污染得不忍看的小沟了。两相对比,昨天那条波光粼粼的小何真是恍然如梦啊。过去,真的是回不去的过去。那么明天会不会更美好?当然,事在人为。改革开放以来,无数农民挣脱了土地的束缚,走南闯北,去经商、打工,稍有积蓄的都在县城里买了房,过上了“小康”生活。留在村里的老人,得过且过,谁还有心去治水?那,应该是有关部门集合起专业队伍才能做的事情。而当地青年,是以能够“走出去”为荣的。
来自公安的作家陈应松曾经告诉我:“你注意到没有,公安人到哪里都很冲的!”他指的是公安人那种不甘平庸、渴望出人头地、渴望一鸣惊人的心劲。想想有道理,车胤苦读成名,三袁标新立异,凯乐科技突破困局,公安美食异军突起,都凸显出一股子“冲”劲!这股“冲”劲,应该就是“公安精神”吧!我因此想到了楚文化史上“一飞冲天”的典故,想到了“荆楚饶劲士”的格言。是啊,“公安精神”就是楚魂流韵的又一个证明。我曾经在《在梦里水乡遐想》中认为:沔阳人“好冲动、敢拼搏、能开拓”,虽在水乡,却并无“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姿态,而是“像滔滔洪水那样汹涌澎湃、一往无前”的品格,是沔阳的民魂。现在,我觉得可以在“公安精神”与“沔阳民魂”之间找到共通之处了:都孕育于江汉平原的河湖沟渠、田野大地上,都沐浴过刚烈、浪漫楚魂的洗礼,都感天动地也气冲斗牛。而且,不论是沔阳人还是公安人,都是绝不仅仅安于能吃饱饭、有酒喝、有牌玩的,他们的目光一直是盯着武汉乃至全国的。沔阳人一谈起来就是差一点成了皇帝的陈友谅、世界体操冠军李小双。公安人一说起来就是“三袁”、车胤,都是全国鼎鼎大名的人物啊。有这样的民风民气,这里一定会后继有人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江汉平原日日新。公安人一定能够继续为这个精彩日新月异的时代不断创造出怎样精彩夺目的文学奇迹、科技奇迹、还有美食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