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迎新
2月25日 晴
高高的马头墙,挑起日月的光辉,寂寞成岁月的悠远。沉淀成历史的青石板,绵延成径,导引出巷道的幽长。闹腾不息的,是不甘沉默的蛐蛐,苦望打破光阴的捆缚,在一泓碧波上跳跃和舞蹈。
无意求证这是什么所在,与或浓或淡的雾纠缠迷离许久,我驻足难离了。远远地,一处有些亭台楼榭效果的木质建筑跳入我的眼帘,那是与白墙黑瓦很不相同的处所,于白雾里隐隐约约,恍见仙女的袍袖轻盈地挥拂,把一腔寂寞,无奈地挥洒。
来至门前,才见上悬一方木质的匾额,上书一个大大的黑体“等”字。两侧门框上,是一副“春眠夏歇秋品茗,残雪煮酒与梅饮”的对联,笔法如翠竹抚风,清秀出奇。细细揣摩良久,仍是似懂非懂,好在门是敞开着的,便信步而入。
几无墙,皆木质栅栏,是徽派建筑典型的“美人靠”。阳光和微风,不遮不挡,如常客般随意进出。整幢建筑半边临水,不,是半边临驾于水之上,可闻水之心跳和呼吸。环目四顾,几桌几椅,随意放置,窗明几净,清爽温馨,更格外雅静。迎门一侧有半人高柜台迎宾,柜台后方靠墙是窗格式物架,碗们,碟们,杯们,瓶们,一色的青瓷,或高或低,或胖或瘦,或圆或方,或白底蓝花,或蓝底白花,极见清雅和素朴。
茶馆,酒馆?还是其它?心头有太多的谜等待破解,只是不见人影。
“有人吗?”
无人应声。
“有人吗?”
提高些音量的再次发问,有了反应。先是有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然后是一角的楼梯上,闪现出一双秀美的高跟鞋和白净匀称的腿,再然后是袅袅婷婷的身影出现。在这个略有些微寒的仲秋,尤其在这个几无鲜亮之色的环境,身着旗袍的她的出现,宛如大写意的黑白国画上突然添加了一抹鲜艳的红,更有兰卉之气飘渺其上。纯白质地的丝绸旗袍,几枝清幽的兰草疏密相间,高洁,韵致,似有幽香弥漫,不醉也醉。
“不知有贵客光临,抱歉!”
在那张精致秀美的脸上,纵然是轻浅的笑意,也胜过春风莅临。
轮椅摇走了,女孩一面朝妈妈停车的方向走一面回头看;老徐从鏊子上抬起烤红的脸,突然对女孩展颜笑了,伸出粘有面糊的右手,握拳,再对女孩竖起大拇指,久久地。
“没事。是否打扰了?”
“怎么会呢?现在是秋天,只有清茶一杯可以待客。请见谅!”
“你这是根据季节的不同,有不同的……”我特意说了半句,让她续接。她笑了,有如一朵洁白的荷花初初绽放。
“当然。你没看见我门口的对联吗?”
“春夏歇业,秋天是茶馆,冬天是酒馆?”
她只是轻浅地笑,无意回答。我端起小巧精致的薄胎瓷器茶杯,杯盖起处,一缕雾气盘旋而上,清香已沁入肺腑。望向杯中,几茎绿芽像刚出土的幼苗,肆意地伸展妩媚和嫩绿,稍顷,已满杯荡漾。轻抿一口,由口而心而五脏六腑,合体舒畅轻盈,心清脑明。
“好茶!好茶!”
没等她说话,我又发问了。我有很多疑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比如这个所在,那个等字。她笑了,沉吟了一下,娓娓道来:
“一直有个心愿,在一个巷老水清的地方,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或茶或酒,不招摇,不繁闹。有一些古旧,一些单薄,生意冷清,甚至被人遗忘。只要还有那么一个客人,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将一盏茶,喝到无味;将一首歌,听到无韵;将一本书,读到无字;将一个人,爱到无心。
给我一段老时光,独坐在绿苔滋长的木窗下,泡一壶闲茶。无须管那南飞燕子,何日返家;无须问那一叶小舟,会放逐何处;无须想那走过的岁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如果可以,我只想做一株遗世的梅花,守着寂寞的年华,在老去的渡口,和某个归人,一起静看日落烟霞。”
我呆了,仿佛在聆听深情地朗诵。好一篇精美诗意的文章呀,美得玲珑剔透,美得性灵十足。好久,才回过神来,寂寞的掌声响起,我和她是仅有的听众。她似乎进入状况了,信步于方寸之间,自顾滔滔,是回答我的疑问,更是自我得沉醉。
几支红枫斜窗,一壶清冷在握,独坐时光烟波里,细数每个落日残阳的章节。任那隔尘的寂寞,在曲曲折折的戏文里穿越,仅仅用一朵落花的时间,便瘦了满帘的思念。这芳华之外暗度的戏码,还要我如何用心去演绎?那翩舞于戏台之上,月光之下的舞姿,无论如何投入,都无力把那柔和的光影拥入梦里。舞累了,唱倦了,方才知道,我所演绎的,注定了是一场无尽的等待……
我醉了,是茶,是那一个等字,是她口中滔滔流淌的心音,是她。
从秋,到冬,我是那的常客,每天必去的常客,唯一的客。秋天的茶,从毛峰到瓜片,从龙井到铁观音,挨个品赏。无须懂茶,只把光阴和思想点滴入杯,静思或聆听,凝视或对话,茶就是我,我也是茶。冬天的酒,与雪有关,有梅相伴,风是暖的,火炉胜日,诗或是词,文或是画,尽可音符般跳荡,缠绵与雪,傲视了梅,欺辱了寒。
流水不息,岁月无情,当最后一片雪告别的时候,我不再是客了。她说,抱歉!我得关门歇业了。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不出丝毫的表情,是她,也不是她。我明白,她还是在等,但等的不是我。
外面的世界已传来桃红柳绿的消息,那是热闹的世界,与此不相融的热闹。终于记起我的来处了,也是我的去处?
直到离开,我都没问及她的名字,铭刻于心的,是那一个等字,是那幅“春眠夏歇秋品茗,残雪煮酒与梅饮”的对联!
何处有轻舟?直抵一盏茶或一杯酒。哪里的风,可捎来琴韵渐起,于秋月馨香里徜徉?做一个钓客吧,一杆星辉,明媚在夜?终是那一层雾的阻拦,可进,但终须出。
那一个等字,早已超越了世俗的烟尘,遥遥———有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