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紫威
内容摘要:《活着》把历史虚化为人物命运的背景,人物在求生之路上艰难行走,最后活下来的意义是沦为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兄弟》把人物的命运与时代紧密相连,在兄弟命运的交错和颠覆中,传统价值观与现代价值观激烈碰撞;《第七天》以死无葬身之地来观照现实世界,充满荒诞性和寓言性,人死后灵魂陡然复活,在非人间相偎取暖,温情中透着悲凉。
关键词:余华 长篇小说 灵魂
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从来也不可能完全是一种中性的活动。[1]作家在作品中避免不了介入,以此表达一种价值观念。大约1991年之前余华致力于先锋探索,“余华的先锋小说是启蒙叙事,其母题围绕人性之恶、世事如烟、命中注定、难逃劫数等命题展开”[2],在那之后,余华的创作发生转变,他开始较多地赋予他笔下的人物以爱和温情,这与先锋时期有很大不同,余华的价值观念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活着》大约写在1993年前后,《兄弟》写在1996-2005年间,《第七天》则是他2013年的作品,后两部作品的问世时间相隔较长。在某种程度上,这三部作品可以看做是余华跨越“文革”、改革开放和当今三个时代,试图去把握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和人的命运的三部曲,这三部作品实则串联出了一个灵魂失而复得的故事。
一.活着,灵魂死亡
《活着》被视为是余华回归传统和世俗的作品,小说的主要人物福贵和家人历经种种苦难,最后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小说在多个宏大历史背景下展开,比如抗日战争、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等,如果按照余华以往的写法,他能从这里面写出多少暴力、血腥和残酷,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些历史未被过渡阐释,而只是充当了主要人物福贵一生坎坷命运的时代背景,人物命运才是重点书写对象。
这种处理历史与人物的方法,将人物推到前台,使读者对小说里面的“小人物”给予更多的关注。例如日本投降、国军即将进城的那个夜晚,米行的陈老板(也就是福贵的老丈人)带头领着一帮老百姓准备欢迎国军进城,恰好这时福贵骑在妓女的背上准备出城,老丈人以为是国军来了,吆喝民众热烈鼓掌,走近了一看才看清楚,原来不是国军,而是福贵。这样一个滑稽的场面就把日本投降、国军进城这一历史背景给淡化了,读者关注的可能就是福贵和老丈人的关系会如何变化。余华这种虚化历史和现实的写作方式,很自然地突出了人物。
《活着》是一部小人物的苦难剧,福贵能够九死一生、大难不死,承受力的确令人惊异,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似乎是天佑其命。但是他的家人却受尽命运的捉弄,儿子有庆、女儿凤霞、妻子家珍相继死亡离他而去,到了最后,他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把老牛当做寄托说说话。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遭受了家破人亡之惨剧,并不能算是“福贵”和天佑,而实在是一种精神的摧残。家庭宗族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最重要的精神归属之一,家不在了,个人彻底沦为独孤的个体,漂泊于人世,灵魂和精神也早已被苦难击成碎片,永远无法缝合,最后活着的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
以这样的方式“活着”怎样呢?福贵最后说道,“活着比什么都好”,似乎这样活着也可以,忘记精神上的痛苦,为这个身体“保命”。余华在《活着》的韩文版自序中写道:“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3]”这样一种生活哲学仿佛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人几千年来的生存方式,好死不如赖活。
二.兄弟,靈魂放逐
十年动乱之后,我国快速进入到改革开放时代,人们用一个词来形容国人生活发生的变化,那就是“翻天覆地”,传统与现代形成了激烈碰撞。余华的长篇小说《兄弟》所讲的故事就跨越了这两个时代,从此真正进入当代生活书写。在这部长篇里,余华直面历史与现实,重现血腥和暴力。
《兄弟》有上下两部,分别对应“文革”和改革开放两个时代。宋钢和李光头是俩兄弟,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仿佛已经暗示了文化之断裂。在这部小说中,历史和现实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背景,而是能够影响人物命运的一股强大的力量,比如上部中兄弟的父亲宋凡平的惨死,长头发孙伟及孙伟父亲的死亡,都与宏大政治分不开。《兄弟》下部直面商品化浮躁纵欲的现实,把时代的变迁和人物命运的颠覆与交错表现得异常复杂,正如余华在《兄弟》的序言中所说,“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的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四百年间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4]市场经济让一部分人的发家致富之路畅通无阻,弟弟李光头长大后靠捡垃圾起家,通过各种造假骗人的手段发了财,哥哥宋钢和林红结婚后生活越过越差,宋钢为了林红不惜丢掉男人的尊严去外地贩卖保健药,林红却投入了李光头的怀抱,宋钢知道后伤心欲绝,卧轨自杀。
宋钢的死意味深长,他的死蕴含了深刻的社会文化内涵,加缪曾在他的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中说到,“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5]。作为《兄弟》的两个主要人物,李光头和宋钢的命运象征了两种文化价值观的激烈冲突。用作者的话说,李光头是猪八戒,他野蛮横行,但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扬帆起航,通过捡破烂起家成了名副其实的土豪、全镇的GDP,最终因为哥哥宋钢的死,在性狂欢的深渊里丧失了性功能。而宋钢好比唐僧,他有情有义,想努力赚钱但不愿意欺人骗世,他的灵魂经受了巨大的痛苦的折磨,最终还是走投无路。弟兄二人作为两个时代的枢纽,在经历时代巨变和灵魂放逐之后,一个死亡,一个丧失性功能,纽带的联结作用彻底宣告报废。最后李光头坐在镀金马桶上,幻想坐上太空飞船带着宋钢的骨灰飞离地球,去外太空重建兄弟情谊,“我的兄弟宋钢就是外星人了”。从此,良心的持有者宋钢只能活在李光头负罪的幻想中,而物质富足的李光头则犹如困兽,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三.第七天,灵魂复活
《第七天》像一则寓言,作者直接将现实生活中的社会新闻事件拿来做素材,比如拆迁、弃婴、卖淫、腐败、卖肾,这是更加彻底的观照现实的方式,以死人的视角来观照活人,以死无葬身之地来观照现实世界。小说以死亡为开场白,主人公杨飞以怪诞的方式死去,一个人游离在阴阳两界,人物命运的结果一开始就呈现为一种完成时。杨飞的出生同样充满荒诞的意味,杨飞是死后才得知自己的身世的:刚出生的婴儿杨飞从轰轰前行的火车厕所洞里掉下来,铁路扳道工杨彪恰好把他捡了回去,他才得以幸存,荒诞之极又无比接近真实。
个体生存与死亡的动因在《第七天》里不再背负沉重的历史负担,而是立足当下现实,个体命运充满了偶然性和不确定性,身体和灵魂的冲突也在某种程度上被解构了,比如杨飞死于饭店的一次爆炸,鼠妹因男友伍超没能按时赴约而负气跳楼自杀……个体死亡变得如此轻易,生存的可能性似乎飘然不定。《第七天》在《活着》的命题上继续解构,试图揭示出个体在命运面前是如此脆弱乏力,甚至主动作出投降,放弃活着而选择自杀。令人唏嘘的是,“骨骼人”却在作者虚构出来的死人世界里找到了心灵的归所。人活着不能永生,人死以后反而是永生,这是灵魂的绝地复活。
“骨骼人”是小说中一个有象征意味的形象,他们血肉已朽,但灵魂依在、理性不死。“灵魂不死”这种死亡观真正由哲学家提出可以追溯到柏拉图,他说“死亡是灵魂从身体的开释”。亚里士多德批判继承了他老师的观点,提出“灵魂中的神圣理性不死”。中世纪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将这种观点发挥到极致,认为“理性原则的人的灵魂不死”。基督教教义更是蛊惑教民“死可以复生”,直达天堂。[6]“死无葬身之地”似乎也可以看做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一个“天堂”,是绝望之后生出的一双翅膀,体现出死而复生的超越精神。
小说最开始引用了《旧约·创世纪》的几句话:“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据记载,神在前五日创造了空气、植物、飞鸟和走兽,在第六日用地上的尘土造人,第七日万物齐备,滋生繁衍,这是“生”的开始,是一个新世界的诞生。而小说的第七天恰恰也是一个新世界的诞生,那是“骨骼人”的乌托邦,也是人的靈魂的桃花源。在这个新世界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7]”诗性的语言呐喊出来的是对现实绝望的声音,但在绝望的表层下,《第七天》隐隐酝酿着一股反抗绝望的力量。
从灵魂的死亡、灵魂的放逐到灵魂的复活,余华的这三部长篇小说组成了一个灵魂失而复得的故事。灵魂,或者说精神,独人所具有,可为什么它会迷失?余华通过小说思考了这个问题,帮助我们寻找到了我们丢失的东西,体现出作家深刻的人文关怀精神。
参考文献
[1][美]韦恩·布斯,著.华明,胡苏晓,周宪,译.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366.
[2]王达敏.余华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59.
[3]余华.活着[M].广州:南海出版社,1998.
[4]余华.兄弟[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5][法]阿贝尔·加缪,著.沈志明,译.西西弗神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4.
[6]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77-126.
[7]余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