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仲 黄益平 张幼文 徐忠
2008年,一场源自美国华尔街的金融危机爆发,并迅速在全球蔓延,其对全球经济造成的影响至今犹在。
如今,研究者仍拿着放大镜反观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想搞清楚那场危机是如何发生的,人们该如何避免噩梦重现。
范文仲(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国际部主任)
近代金融危机尽管在人类的金融发展史上表现方式不太一样,但都有一些共同特征:大多是资产泡沫和人性狂欢的结果,每一次金融危机前,往往伴随着金融体系的迅速膨胀,金融机构的冒进扩张,金融市场乱象频发。
我总结了全球金融界常见的一些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迷信“这次不一样”。金融危机往往爆发在人类的经济和社会进入一个新阶段之后,这时人类的生活方式发生很大改变,都认为这一轮的经济繁荣是由科技的推动力来实现的,不用受到以前传统的金融规则的影响。
在这种心态下,大家就会进入一个特别喜欢消费或向未来借贷的生活方式,所以,从家庭的资产负债表扩张,发展到金融体系的资产负债表扩张,进而扩大到国家的资产负债表扩张。全社会都进入了一种高杠杆的状态。
但实际上每次金融危机都一样,它的主要特征都是高杠杆和持续的价格上涨。
第二个错误是在金融危机前迷信“好日子永远会持续”,流动性过剩是常态。
第三个错误是认为金融要“做大做强”。在金融危机前十年,欧美国家的金融业产值占GDP比例提高了2%,很多国家在竞相打造所谓的国际金融中心,但繁荣是建立在表象上的。金融的核心功能是提高资源分配的效率,跟它的规模和在GDP中占多大产值没有关系。背离了这样一个实体经济的目标,肯定会出问题。
第四个错误是迷信“混业经营是必然趋势”。在这一轮金融危机之前,大家都在打造“金融航母”,为客户提供一站式服务,做地域和业务的扩张。但其实混业经营不是趋势,是轮回。每次危机之后,轮回就会变。所以,不要认为混业是一个方向,它是阶段性选择。
第五个错误是金融机构追求股东回报的最大化。怎么让股东回报最大?当然要把收益提高,所以,在资产端,为了做高股权回报率,在每个业务利润很薄的情况下,无限放大杠杆倍数,人为提高股权回报率。这变得非常薄的利润,却借了一大堆钱,把它做成了很大的生意,出现了巨大的期限错配。
第六个错误是迷信华尔街创造出来的所谓金融创新产品。华尔街的一些机构出于利益驱动,把一些不成熟的金融理论和模型应用于实践。
第七个错误是迷信市场调节的无形之手,提倡无为监管。人们在危机之前认为,对那些拿有钱人的闲钱进行投资的,如对冲基金,不需要监管。但金融危机之后,我们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没有任何一个机构活在真空里,高风险机构的钱尽管是有钱人的闲钱,但它的交易对手完全可能是养老金、共同基金、商业银行。它们的倒闭也会把其他机构拉下水。
虽然金融危机的教训是非常深刻的,但人类社会对危机的记忆常常是短暂的。当伤痛刚开始减弱的时候,监管放松的思潮就会起来。当大家都忘掉这个教训的时候,当人性又开始狂欢、资产泡沫开始形成的时候,下一场危机的序幕也就拉开了。
黄益平(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
在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包括我在内的全球经济学家有一个相似的观点,认为次贷危机很严重,但对整个经济来说问题不大。当时的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在美国国会听证的时候给大家讲了一个道理:美国的次债市场出了问题,但次债的规模一共就6000亿美金。这是什么概念?相当于所有在美国上市的商业银行资本金的0.5%。他的意思是说,市场出了问题,但不用担心系统性风险。当然,最后我们看到的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是次貸?银行把按揭贷款发给传统意义上来说不符合贷款资质的客户,无资产、无收入、无职业的人,这个风险可想而知。正常的银行家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但很多银行做了。为什么?我觉得就是和后面的资产证券化有关系。
资产证券化最大的好处是,次贷发完之后,移到一个特殊的平台上打包出售,从我的资产包中移离出去,风险跟着移离出去,从“次贷”变成“次债”,风险看上去不那么清楚了。所以,不透明的交易其实是很危险的。我们发展衍生品市场,推进资产证券化,一个客观的问题就是我们有没有看清楚?如果不是很清楚,是否要大力推动?后果是什么?这个我们可以思考。
过去,我们长期的金融稳定依赖两条,一是长期持续高速增长,在发展中解决问题;二是政府兜底。有的银行问题很多,但因为觉得有政府兜底。即便不良率高达30%-40%,也没有人在晚上睡不着觉,只要政府扛得住,银行的钱你不用担心。这样的做法,从表面来看是不太有效率的。但从直接的后果来说,我们确实支持了金融稳定,没有发生很大的金融危机。
现在碰到的问题是,这样的做法是不是能持续下去?我觉得政府到底在这个过程中要发挥什么作用?我们要灵活对待。
张幼文(上海世界经济学会会长)
我们要考虑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中国的金融资源、资金不流向实体经济,而在金融系统自我循环越做越大?
其实是实体经济缺乏有效的投资需求、消费需求,所以,资金在金融系统当中自我循环,泡沫越来越大。
金融要支持实体。雷曼兄弟所占的比例非常小,但最终还是引发了整个美国和世界的金融危机。也就是说,不在于整个的金融产业资产资金规模多大,关键在于产生问题的企业,这个火种会导致危机,在于能不能及时发现和处置危机企业。
我非常赞同对问题企业的有序清偿。这才是问题的根本。举一个例子。如果这个房间里堆满了易燃物品,有效的方式是控制乱扔烟蒂,不允许火种进来,或者堆得整齐一点。如果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移到其他地方去的话,只有这两种办法。
这当中也包含了对金融的监管,监管的是违法乱纪的行为,而对于合法的、做大金融市场和做大杠杆的,应该是调控而不是监管,因为它本身是在合法范围里做的。
徐忠(中国人民银行研究局局长)
中国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强势政府是我们的优势,但是,如果过度使用会有很大的道德风险,使得整个经济效率低下。
人有生老病死,金融体系也要有新陈代谢。我们现在的金融体系,由于没有新陈代谢,20年前海南发展银行关闭了、清算了,到现在清算组还没有做完破产。没有市场机制,金融机构也会有过度承担风险的意识、会加杠杆,产生一系列的问题。
监管体制,除了监管架构进行改革,监管理念要进行改革,更大程度上是要形成一个激励约束的监管体制,使得金融体系有新陈代谢,该破则破。但这个“破”是有序的,要避免产生系统性风险。美国次贷危机的时候,倒闭了530家金融机构,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人家的存款保险制度发挥了作用,而且是在资能抵债之前给你关掉。
当中,监管如何到位、如何问责,与存款保险制度如何结合,是一系列的问题。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