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薇 方亚中
随着欧美女性主义运动的发展和深入,黑人女性主义的研究得到了进一步的关注,黑人女性的自我意识也逐渐增强,很多著名黑人女作家也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20世纪60年代以来,大量的非裔美国女作家的作品开始涌现,她们在作品中生动地描述和刻画了黑人女性在长久的历史进程中所遭受的各种压迫,玛雅·安吉洛便是其中非常引人瞩目的一位。玛雅·安吉洛是当代美国最具名气和影响力的黑人女性作家之一,同时也是美国诗人、剧作家、教师、舞蹈家、演员和导演。玛雅的一生经历十分坎坷和传奇,曾经从事过多种职业。出生于贫民窟,在匮乏生活中长大的安吉洛曾当过厨师、电车售票员、女招待和舞蹈演员,并在随后的几十年时间里成为歌手、演员、剧作家和导演,广泛涉足于戏剧、电影、音乐等众多领域。玛雅·安吉洛丰富的生活阅历让她创作出了大量的作品,其中诗歌创作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已出版的诗集有十几部,并获得了多项大奖,成为当代美国黑人女诗人中的一位杰出代表。1969年出版的《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以下简称“《笼中鸟》”)是安吉洛最重要的作品,也是安吉洛的第一部和最成功的一部自传小说。她在这部作品中用第一人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以玛格丽特——一个黑人女孩,作为话语的主体,写下了她在美国南方小镇阿肯色州的斯坦普斯度过的童年生活,以及移居旧金山后开始的少女时代生活,深刻而细腻地展现出了一个黑人女性在种族主义、阶级斗争和性别歧视三座大山的压迫下自我主体性的迷失与重建过程。
“主体”是个哲学范畴,指从事社会实践活动和认识活动的人。“主体性”指人在从事社会实践活动和认识活动中表现出来的能力、作用、地位。“主体和主体性表达的是自我的概念,这一概念在语言中形成,通过语言的习得被表达;主体是语言中的自我,主体性是用语言和通过语言获得和表达自我的过程,或者是由文化的、认识论的、意识形态的和其他的社会话语与机构进行定位和主体化的自我之场所。”(Julian Wolfreys,2006:94)
随着社会的进步发展,人的主体意识是在人与其生活的环境体系中通过交流等活动方式而形成的,这种主体意识在认识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在认识和改造自身,以便获得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即马克思提出的“自我认识是‘自由的首要条件’”。(1956:35)如果一直处于社会、家庭的边缘,那么作为人的主体性就会丧失,自我意识就无法得到发展。在20世纪初期的时候,由于南北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和不稳定,很多心怀恐惧的黑人小孩孤零零地横越美国。《笼中鸟》中的黑人女孩玛格丽特和她的哥哥便是一起被离婚的父母通过火车“邮递”到遥远的斯坦普斯镇黑人区的祖母家中。带着恐惧和不安的心,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地穿越了大半个美国,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感。特别是年幼的玛格丽特,对家没有任何的意识,在来到陌生的祖母和叔叔的家中后,斯坦普斯小镇对他们的态度从开始的警惕转变为接纳。“小镇对我们的态度,一如镇上的人们对待此前所有的新事物一样。它打量了我们一阵子,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出于警惕,但在发觉我们全无危险(因为我们是孩子)之后,小镇才开始接近我们,好比现实生活中一个当妈的抱起陌生人的孩子,温暖但并不亲切。”(玛雅·安吉洛,2013:6)在内心的深处,被父母抛弃的记忆仍然深深地扎根于她的内心。在玛格丽特的认识观世界里,她仍然是贴着“被抛弃”标签的无家可归的孩子,没有归属感。南方斯坦普斯小镇是一个黑人和白人的生活区域泾渭分明的地方,以至于很多黑人小孩还不知道白认识什么样。朦朦胧胧地来到黑人的世界——玛格丽特敏感地从生活中感受到了她住在一个比白人低一等的世界里。“一个人总是感觉到他的双重性:在一个黑色躯体里,一个美国人,一个黑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种不和谐的抗争,两种交战的理想,这个躯体的顽强力量独自保持着它不被撕裂。”(汝信、艾周昌,2004:26)“唯白论”的文化霸权和意识形态的影响,玛格丽特不断地否认自己的黑人身份,也认为正是她的黑色皮肤让她遭遇各种不幸,甚至被父母亲抛弃。因此她极力地想要摆脱黑人的这些“标签”——不说乡下俚语,不吃猪鼻肉等等。然而,她永远也不可能摆脱已经深刻入她骨髓里的黑人身份,这种不断地否认自己黑人身份的思想意识让年幼的她遭受了困惑、痛苦和迷茫。在她的潜意识中,她渴望得到白人身份。因为她认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获得自己应有的身份。因此,她缺乏对自己黑人身份的意识,从而一直处于困惑和矛盾之中。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如果说一个黑人女孩在南方的成长是一种痛苦,那么意识到这种错位,就像是在喉咙边上架起一把利刃,时刻威胁着她的生命。”(玛雅·安吉洛,2013:4)
后来在回到亲生母亲身边之后,玛格丽特的母亲的男朋友弗里曼对只有八岁的玛格丽特的伤害与威胁也直接导致了玛格丽特主体的迷失。弗里曼是玛格丽特的母亲薇薇安的男朋友,玛格丽特的母亲,是一位漂亮、自信、有魅力又有能力的女性,和这样以为优秀的女性在一起,弗里曼在她面前没有自信因为他没有体面而又高收入的工作,没有优越的家庭背景,更没有薇薇安年轻。薇薇安是他生活的中心,然而他却不能从她那里得到相等的爱和回报,因而弗里曼把玛格丽特当作满足自己性需求和控制欲的对象,而这些都是他从外面、从薇薇安身上所得不到的。弗里曼在奸污了玛格丽特之后,还威胁她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就会杀死玛格丽特最爱的哥哥贝利。因为恐惧,玛格丽特选择了痛苦的沉默,不得不丢掉了自己的话语权。他忽视道德伦理,放纵自己,伤害了玛格丽特,给玛格丽特的身心带来了无法弥补的伤痛。虽然最后弗里曼收到了惩罚,但是玛格丽特却陷入长达1年的沉默。“我必须停止说话。我发现,想要沉浸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只需要像蚂蟥一样不停地吸食声音。”(玛雅·安吉洛,2013:91)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玛格丽特的沉默代表了她破碎的心灵和迷失的自我。
年幼的玛格丽特被父母抛弃,之后又被弗里曼伤害,生活在白人文化渗透的小镇,没有归属感,身份认同危机,产生自我怀疑,内心充满焦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厚厚地裹住自己的内心世界,拒绝和别人交流沟通,完全丧失了自己的话语权。福柯曾说过,“我们生活在一个符号和语言的世界……不存在什么真实事物,存在的只有语言,我们所谈论的是语言,我们在语言中谈论。”(叔本华,1997:378)由此看来,语言在生活中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没有语言,便无法真正存在。对一个主体性迷失的女孩来说,要想走出伤痛,不能封闭自己,而是要打开心扉,寻找自己的归属,认同自己的种族,摆脱语言建构的束缚,重新审视自己,重新评价自己,用属于自己的语言表达心声,与外界建立正常的关系,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份,作为主体发声,并敢于挑战传统的观念和习俗。玛格丽特这样做了,离开繁华而又复杂的圣路易斯重新回到斯坦普斯小镇后,她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首先玛格丽特开始认同自己的黑人种族身份。在斯坦普斯这个小镇里,虽然白热种族的优越感无处不在,但是小镇上的很多黑人却是习惯了这种苦难的日子。傍晚卡车卸下的采棉工人,脸上明明是痛苦,可是却仍“试着用微笑来驱散倦意,想表明疲惫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玛雅·安吉洛,2013:124)玛格丽特看着这些人像牛一样的工作,内心“又可恨又可气”,身边的黑人同胞们逆来顺受,不懂反抗,完全被劳动异化了,出来同情,玛格丽特内心更多的是为他们感到悲哀。“我忽然觉得我们黑人是一个自虐的种族,不是命运让我们过最穷苦的生活,而是我们希望生活就这个样子。”(玛雅·安吉洛,2013:125)此时,在玛格丽特的内心,已经认同自己的黑人身份。在卡利南太太随意称呼玛格丽特的名字时,她“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厨房”。甚至在后面卡利南太太在嫌弃他的名字太长又一次随意称呼玛格丽特时,她开始有了小小的反抗,最后以故意摔碎卡利南太太的瓷器来结束这份工作。就像玛格丽特自己所说的,“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极度害怕‘被随意称呼’”。对黑人想叫什么就叫什么,非常危险。这会被简单地理解为一种侮辱。因为几个世纪以来,黑人曾被称为黑鬼、黑鸡、脏鬼、乌鸦、皮鞋,或直接被称为鬼。”(玛雅·安吉洛,2013:113)可见玛格丽特内心开始认同自己的黑人身份,维护捍卫自己的身份。就像托尼·莫里森说的“如果你来自非洲,你的姓氏就失去了。这是很麻烦的,因为你的姓氏不仅仅属于你个人,它还是你的家庭、你的部族的姓氏。假如你去世了,又失去了自己的姓氏,你怎么和你的祖先联系沟通呢?”(Toni Morrison,1993:375)
另外在《笼中鸟》中,三位黑人新女性对玛格丽特的主体性重建过程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她们深深地影响了玛格丽特的人生。玛格丽特的祖母亨德逊太太给与了玛格丽特父母般的呵护和关爱,弥补了她缺乏的归属感,用自己的双手为玛格丽特撑起了一片天空。小说中多次描写阿妈坚强的生活态度,以及勇敢地在白人至上的种族压迫下维护自尊的行为在玛格丽特幼小的心灵了留下了深深地印记。阿妈冷静地直面种族歧视和压迫,年复一年地抵抗着白人的欺凌,这都给玛格丽特的内心的成长提供了不可缺少的精神鼓励。另外一位在玛格丽特遭遇严重的身心打击后给她抛了一条救生索的就是斯坦普斯小镇上黑人区的一个贵族女性——伯莎·弗劳尔斯夫人,她给玛格丽特的成长之路指明了方向。弗劳尔斯夫人举止优雅,美丽、聪明、大方、博学,完全不同于传统的黑人女性形象。她用她博学的见识和充满阳光的心灵给予了玛格丽特心灵上的慰藉,让她渐渐从过去的悲痛中逐渐走了出来,开始学会用一种积极的态度去面对复杂的世界。弗劳尔斯夫人“特立独行”的新黑人女性思想,让玛格丽特才开始慢慢认同和接受自己的黑人身份。最后一位在玛格丽特人生中起着重要作用的黑人新女性是玛格丽特的母亲薇薇安·巴克斯特。她出生名门,美丽迷人、性格活泼开朗、聪明能干、热爱生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自信阳光与独立让她充分掌握自己的自主权。在玛格丽特困难的时候,薇薇安无微不至地去照顾她,关怀她,最后帮助玛格丽特成功地找到工作,实现经济独立,找到自信,变为一个和薇薇安一样独立的新女性。正是薇薇安开放、独立、向往自由的个性激励了玛格丽特在困难面前继续前进的勇气和力量。
虽说这部自传体小说只是以一个黑人小女孩的视角去记录了她自己的寻求解放之路,但是她却是大多数黑人女性成长之路的缩影。黑人女孩玛格丽特在白人和男权主导的社会中一步一步建立起自我主体性和实现自我价值。起初的时候玛格丽特因为被父母抛弃而缺乏安全感,又因白人文化霸权而对自己的黑人身份感到困惑和迷茫,最后处在社会和家庭最底端的黑人小女孩玛格丽特又在资本主义社会父权制的意识形态毒害下,成为了男权下的牺牲品。玛格丽特被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和阶级压迫深深地伤害,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曾一度迷失了自己的主体性,以长达一年之久的沉默来进行无声反抗。幸运的是,玛格丽特在其他几个黑人女性的积极指引和帮助下,开始觉醒,慢慢走出伤痛,开始寻找自我主体性,并最终冲破“牢笼”,试图以真正的自我主体在这个复杂的社会中占领一席之地,并塑造自己丰富的性格特点。她由一个主体性迷失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意志坚强的伟大女性,从而证明了处于社会底层的黑人女性弱势群体重获主体,重获平等自由,重获独立自主权力的可行性。黑人女性的解放之路艰难重重,但是玛格丽特用她坚定的信念和毅力,成功的成为一名自由之人。而她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积极乐观和勇于面对困难的精神正是黑人女性解放之路必备的条件。
[1]Julian Wolfreys,Ruth Robbins and Kenneth Womack,eds.,Key Concepts in Literary Theory (Second Edition)(Qingdao:China Ocean University Press,2006)p.94.
[2]Toni Morrison.Critical Perspectives Past and Present [M].Ed.Henry Louis Gates,Jr and K.Anthony Appiah,New York:Amistad Press,1993.375
[3]崔晶.觉醒中的女性自我意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女性研究[D].黑龙江:黑龙江大学,2008.
[4]【德】叔本华著.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378.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I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35.
[6]玛雅·安吉洛.《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M].于霄、王笑红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06):6.
[7]汝信,艾周昌主编.非洲黑人文明[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